戴明說得到了皇帝的高度贊賞,而且還得以把自己的話記錄在冊,以備禦覽,可謂殊榮,所以心滿意得“回身”退回自己的班次。這一“回身”,倒是把弘毅驚了一身冷汗——誰都知道,禦駕之前,任憑誰都不敢把屁股沖着皇帝的,可人家戴明說不知道嗎?不能夠呀!前明的臣子,于禮儀方面都是基本素質的。這隻能說明,此人持才傲物!
無怪乎弘毅如此判斷,他看不到轉過身去的戴明說的表情,卻可以觀察下面其他四位漢臣的神色!果然都是大驚失色、一臉惶恐。可以想見,戴明說此時臉上的自得與張狂了。再回頭看看福臨,青年皇帝竟然也是毫不介懷,壓根就沒有不悅之色!福臨喜愛漢臣,或者說喜愛有才的漢臣,居然到了如此地步!但,“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或者“大木參天,久則自折”!弘毅如是預測。
“噶達渾、覺羅郎球。”福臨點了兩位滿臣的名字。
“奴才在!”兵部滿尚書噶達渾、戶部滿尚書郎球急忙應承。
“朕繼位以來,你們都是朕的肱骨之臣,也在各部院多有曆練。今日朕要聽聽你們的高見了。”福臨及時點将,因爲這二人目前爲止還沒有發表過任何“高見”,除了辯解和應承。
“奴才羞愧。”覺羅郎球率先出班,按照“部門序列”,他的禮部排在噶達渾的兵部前面。論資曆,他可是元老。當年福臨繼位。代善、濟爾哈朗、多爾衮、豪格、阿濟格、多铎等諸王先在皇太極靈位前立下重誓:如若如何如何,就“天地譴之,令短折而死”。之後,郎球就作爲大臣中的一員立下了第二波誓言:“謹誓告于天地:我等如謂皇上幼沖,不靖共竭力如效力先帝時,而谄事本主,豫謀悖亂,讐[chou, 同“仇”]陷無辜,見賢而蔽仰,見惡而徇隐。私結黨羽。構啓讒言,有一于此,天地譴之,即加顯戮!”可見其地位“優上”。
“覺羅不必過謙。還是先議政。”福臨宣慰道。
“嗻。奴才以爲。戴大人所言句句在理。戶部掌天下資财。如今朝鮮小國窺伺天朝禁物,我等自然不可輕饒于他。但如何懲處,請皇上定旨示下。臣等所領各部院。也應舉一反三,嚴行勘驗各項軍用物品,正本清源,防止有不法之徒鑽營接納、巧取豪奪。”郎球先是肯定了自己的搭檔戴明說的言論,接着就準備彙總剛才各部尚書所言,提出嚴控軍用物品的提議。
“好!”福臨點頭贊許。
“如今當務之急,一是禮部責問朝鮮行使。二是戶、兵、工三部,盡快梳理出自己所掌軍用物品之詳細清單,包含類别數目、礦源産地、造辦之處、領用所在、消耗之數等各項,以呈禦覽。三是六科給事中及監察院,會同各部清查軍需物品的賬目與實物,凡兩項不能對應者,徹查負責之人,開列名單,同樣報送禦覽。四是刑部對那些能力不逮、失察失職,玩忽職守、中飽私囊,甚至裏通外國、辜負皇恩的大小官吏,一經查出,勘明邢典,嚴懲不貸!”
作爲大清入關之初的禮部尚書、順治七年的刑部尚書、順治八年再任禮部尚書、順治十二年五月調任戶部尚書的老資格,覺羅郎球給各部院分工建議十分詳細明了,而且恰當公正,體現了元老的價值。
特别是他明确提出了“軍需物品”這個概念!而且還要求将“軍需物品之清單,包括類别數目、礦源産地、造辦之處、領用所在、消耗之數等各項”,一一詳細列出,這可就是一大創舉了!
“好!折庫讷,你都記下了嗎?”福臨很是贊同,生怕有所遺漏。
“奴才記下了。”桌子旁的折庫讷朗聲回奏。
“覺羅郎球的确是我大清的元勳之臣呀!還有什麽補充?”福臨謙虛詢問郎球。
“皇上過譽,奴才惶恐。奴才才疏學淺,所陳之事,再無其他了。”覺羅郎球恭恭敬敬地回奏道。滿洲的奴才,在皇上主子面前,即使功勞再大,也不敢有絲毫得意之色,與戴明說剛才的表現形成了鮮明對比。
“好!噶達渾,今日雖然自朝鮮私販禦馬起,最後卻是要落到各項軍備之上了,這是兵部的本職。你和符獻有何議論?”福臨歸總概括的能力也是出色,這禦前會議開得質量不低!
“奴才惶恐。适才各位大人所言,奴才實在是受益匪淺。”噶達渾這句話似乎不像是客套,而是有感而發。誠如福臨所言,繞來繞去,最後都落腳在了“軍備”。作爲兵部滿尚書,這其中的份量,他噶達渾必須是異常清醒才好。
“嗯,朕今日其實也是在給你做嫁衣,保你他日立下卓越戰功。到了那時,你可不能忘了今日各部大臣對你的鼎力相助呀!”福臨意味深長說了一句。
“奴才明白!”噶達渾看了看剛才還和自己“較勁”的明安達禮,兩人相視一眼,算作心知肚明。皇帝這句話,分明就是指向這禦前會議之前,他們君臣三人正在商議的用兵北地、對付羅刹的事情了。而這朝鮮,雖然“蕞爾”,卻夾在要沖之地,對北伐之舉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至少,要保證它不能成爲掣肘!
“明白就好。你和符獻兩人,有何打算?”福臨很滿意噶達渾言簡意赅的表态。
“李大人,你有何高見,不妨面奏皇上。”兵部滿尚書噶達渾出人意料的對兵部漢尚書李際期十分客氣,這也與時下滿臣對漢臣的普遍态度大有迥異。
“下官還是遵從皇上聖谕、聽從尚書大人調遣吧。”李際期躬身施禮,卻沒幾句有用的話出口。
“符獻啊。你胸中有大才,奈何卻似徐庶進曹營一般呢?”福臨有些氣餒,表情幽怨的說道。
弘毅在一旁暗自感慨:看來這《三國演義》的确對滿清影響深遠呀!說不定後世很多有關《三國演義》的歇後語啥的,有不少是滿洲人的貢獻呢!【純粹玩笑,皇漢勿噴!】這一句“似徐庶進曹營一般”,豈不就是後世的那句“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嗎?可根據《三國志》裴松之引注《魏略》中記載,赤壁之戰時,徐庶被派往鎮守長安,以防西涼馬騰。赤壁之戰後,徐庶很好的起到了謀士的作用。深得曹操喜愛。曹丕繼位後。徐庶官至三公之列,在諸葛亮北伐時也爲司馬懿出了不少主意。曆史上的徐庶和《三國演義》中寫的是完全兩個人。所謂“徐庶進曹營--一言不發”是完全沒有根據的。徐庶非但不是一言不發,而是說了很多話。否則他決不可能會官至三公。如果不說忠義的話,徐庶真是一個不錯的謀士。
看來。李際期一定涉及所謂“忠義”的問題!弘毅如是判斷。
“臣。才疏學淺。難承聖望。”李際期更幽怨地跪下來回禀。
“李大人,皇上對你有知遇之恩,更有寬赦之情。可你總不能如此消沉萎靡不是?就連我都知道你是有才幹的,爲何不能爲大清好好效命呢?”噶達渾不去說兵事,反而當場規勸起李際期來。這可引起了弘毅的極大興趣——這裏面一定有故事!
“尚書大人,下官辜負您的器重了,更辜負聖恩,請皇上治罪!”李際期繞來繞去,就是不肯說出心裏話。
“李大人!你平心而論,皇上對你如何?你那首《滿字詩》,我們這些不懂漢文漢詩的滿洲人都瞧出來了,你所說的所謂胡虜都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但皇上不還是毫不介意?這種眷顧你就不感念嗎?”噶達渾看了一眼禦階之上的皇帝,見沒有什麽聲音,又接着說道:
“我聽範文程公曾經說起過,你們漢人做皇帝的時候,哪一個不是都弄出許多‘因言獲罪’的大陣仗來?我滿洲入關,卻對你們漢人的那些詩文夠寬容的了,除了坐實誣陷之罪的,皇上又何時讓你們‘因言獲罪’了?”
“噶達渾,不得胡言亂語!”福臨耐着性子等噶達渾講完了,這才作勢有些惱怒的意思,制止了噶達渾。
“臣等有罪!”這下倒好,餘下的四名漢臣聽了噶達渾的高論,不得不集體請罪、跪成一片。
“衆位愛卿快快請起!這是哪裏話!快快起來吧!噶達渾,你信口雌黃,不怕朕治你得罪嗎?”福臨甚至一下子從禦座上站起身來,俯瞰着階下衆臣,伸出胳膊頻頻招呼。
“奴才領罪!”噶達渾急忙也跪下,效果出來了,皇帝表揚自己還來不及呢,怎麽會真得治罪?
好不容易,一群漢臣才在皇帝的再三宣慰下站起身來,各歸本位。
原來,李際期是明崇祯十三年(1640)庚辰科的進士,後來“随大流”而仕清。順治二年十二月,李際期以戶部主事升爲浙江按察使司佥事,提調學政。六年升爲本省布政使司參議[1]兼按察使司佥事,分巡金衢道。順治九年再升調江西按察使司副使嶺北道。順治十年五月返回京山任通政使司左通政,頗受重用,不到一年升爲刑部右侍郎,之後升刑部左侍郎,十二年二月升任工部尚書,三個月後又改任兵部尚書。這個履曆,在滿臣中都可謂格外拔攫的。
就在浙江“提調學政”期間,李際期主持金華試務,見漢人生員拖着辮子埋頭疾書,不禁聯系到“剔發令”,有感而作詩道:
“滿洲衣帽滿洲頭,滿面威風滿面羞;
滿眼幹戈滿眼淚,滿腔忠憤滿腔愁!”
這首詩因“滿篇”全是“滿”字,故而被稱作《滿字詩》,很快得以流行。福臨皇帝對此事是知道的,故而剛才還拿這件事與李際期“無狀”地開玩笑,無奈李際期心有餘悸,反而吓了一跳。
以福臨的智商,一定不會看不出詩中散發的隐憤,卻并未治罪李際期,反而在之後的六年時間裏,把他從秩從四品的布政使司參議,步步高升至從一品的兵部尚書,可見對李際期足夠器重了,更可見福臨的慕漢程度與胸襟氣量。此事引申而出的,就是清初之時,所謂“文字獄”之風其實尚未形成。
“符獻,滿漢一家就真的如此之難嗎?朕這個皇帝,就真的是你們漢人所說的胡虜嗎?”也許是情到深處了,福臨陡然發問,悲切異常。
“皇上……”李際期也是情何以堪的樣子,隻叫了一聲“皇上”,卻哽咽起來,滿是委屈,也有幽怨。
“唉——罷了!符獻,今日我們還是議論朝鮮一事。你是兵部尚書,你也說一說吧。所謂‘食君之祿、爲君分憂’,可否?”福臨貌似有些氣餒,但還是不忘正事,更是近似懇請一般。
“臣遵旨!”李際期突然目光一亮,瞬間換做了百倍精神的樣子,似乎想明白了什麽一樣,應聲承諾!這可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1] 清初,布政使下設左右參政、參議,駐守在某一地方,稱爲守道;又按察使下設副使、佥事等,可去分巡某一地方,稱爲巡道。乾隆時裁撤上述參政、副使等官,專設分守道、分巡道,帶兵備銜,管轄府州,成爲省和府州之間一級機構,叫作道員。在名義上,道應是省的派出行政機構。清朝還設立一些專業道員,如負責河務的,負責鹽、茶、糧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