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現如今自己最最器重的小兒子求見,準備好發作一番的福臨按捺住了自己的小情緒,而且是心甘情願的。
要是放在幾個月前,年輕的皇帝一定會讓這個不請自來的人就在外面候上半天。那時候的他,容不得别人影響自己的好情緒。究其原因,就是因爲自幼登基,貴爲九五之尊,親政之前卻得不到半點來自當權者的尊重。于這點上,吳良輔最是明白,也最會拿捏,故而每每總會讨得主子的歡心。
就是這一次,吳良輔雖說怕了玄烨,卻也還是經過缜密的判斷才進來禀報的。放在以前,再給他幾個膽子也萬萬不敢。說到福臨的脾氣乖戾,他心知肚明,與他幼年受到多爾衮及其黨羽人等對待他的态度有很大關系。
當年,多爾衮的心腹鞏阿岱、錫翰、席納布庫[1]等人,陪福臨出獵時,故意讓小皇帝走“險峻崎岖”的道路,而他們自己卻走“平坦之路”,以緻駕前侍衛的巴哈騎馬失足,小皇帝福臨不得不下馬步行,鞏阿岱一幫人就從平坦大道趕過來,充滿奚落和譏諷地說:“年少不習騎射,似此路徑,遂下馬步行耶?”全然不顧皇帝臉面。鞏阿岱和錫翰這兩人又在夏獵時“身穿金黃号衣,騎射于皇上之前,僭越已極。”錫翰和席納布庫當班的日子裏,他們兩個常常“未奉上命,私自回家”。這一切“肆意譏諷,無人臣之禮”的表現(引自《清實錄》),全都是多爾衮的爪牙們知道他們主子對福臨的态度,才敢有如此的行徑。
福臨看在眼裏,記在心中,惱怒不已,卻又無可奈何,這當然對他性格的養成有着重大的影響,使這位皇上心懷報複,産生了獨裁專權、不容否定的暴戾行止。故而在順治九年懲處鞏阿岱三人的诏谕中,一口氣列舉了三人罪行多達十六款,容不得别人否定。再就是順治十年設立内十三衙門,也真是因爲自己摸準了小皇帝的這一脾氣,這才力排衆議、堅持己見的辦成了,讓自己得以在這宦官機構中獨攬大權。
但這幾個月的情況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究其原因,卻是那位不到兩歲的小娃娃玄烨!吳良輔十分清楚,少年皇帝在玄烨的身上,正在慢慢體現出一位父親的寬容和贊許,而這背後,更有朝局大政的信賴和依托……
“好吧,讓他……還是‘叫起’吧。”果然,正和孔四貞卿卿我我的皇帝,稍作猶豫,還是答應了,而且是臨時改了用詞,說了“叫起”!吳良輔聞聽,急忙跑出殿外,一臉喜氣的向台階下的弘毅打千兒禀報道:
“恭喜小爺了,皇上讓‘叫起’呢!”
“叫起?今兒還有其他王爺大臣的等着觐見嗎?”弘毅一時有些納悶。
“瞧您說的,小爺,今兒連常朝儀都沒有,哪會有王公大臣的在這兒候着呢?您呀,是獨一份兒!”吳良輔自我感覺,這次給小爺的差事辦得實在是漂亮,有些掩飾不住的興奮。
穿越一年多的弘毅自然明白,這“叫起”可不是随便用的,而是十分重要的一種宮廷禮節。原來在清代的早朝,“叫起”是宮廷專用詞語,指的是皇帝或垂簾聽政的皇太後召見軍機大臣、王公、滿漢大學士或六部堂官以及封疆大吏等傳達谕旨、聽候奏對、接受觐見等的最高形式。經常是在早晨7點至8點以後,大約用一個時辰(兩個小時)左右。這在宮廷裏可是十分隆重的事,絕對不可以臨時起意。
今天自己突然觐見,實屬萬般無奈、有些無禮了,如今卻被皇帝主動喚作“叫起”,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自己這位“再生爹”早有預謀要召見自己,就等着他來。但這可能性微乎其微。二來就是經過最近一段時間的接觸,福臨對自己信賴有加,爲了将自己冒昧前來的事情掩人耳目,故意換做“叫起”,也就是說,我兒子來見我,是皇帝我早就安排好了的。無論怎麽說,這都是福臨對自己的一種寰護之舉。
“呵呵,謝過吳公公了。樸嬷嬷,替我給吳公公幾兩茶水錢!”弘毅沒有功夫和他廢話,但也沒有像以往一樣揚長而去,反而吩咐身後台階之下的樸氏。
“哎呀,奴才可不敢領小爺的賞,奴才不敢呀!”吳良輔不敢笑了,一年多以來的經驗告訴他,自己今天不挨罵就是燒了高香了,怎敢接這賞銀,再平白多出許多麻煩!
弘毅不再搭理他,徑直上了位育宮的台階,小心翼翼邁過高到自己現有裝備的膝蓋位置的門檻,大體望了望皇帝福臨所在的位置,就趕緊換做标準的小碎步,“撲”過去請安。
“兒臣玄烨,恭請皇阿瑪聖安!”
“玄烨啊,起來吧。”福臨沒有回頭,還在禦案前陪着孔四貞寫另外一個大大的“炮”字,随口應了一句,卻沒有聞聽什麽“兒臣謝過皇阿瑪”的規定程序。
……
沒有回應?那你來幹啥的?福臨有些奇怪,終于直起身子,轉過來自己看。這一看可不要緊,地上跪着的小家夥玄烨,正在那裏抹着一滴一滴的眼淚呢!
“玄烨,你……”福臨真是忘了,自己的兒子無論多麽天賜祥瑞、能說會道、料事如神一般,但到底是不過三歲(虛歲)的小孩子。可就是這種委委屈屈的小模樣,也是一年多沒有見着了,這一年多,總看着他鬼靈精怪、眼珠翻動了,乍一見哭鼻子,倒平添了許多可愛萌态!
“哈哈!”福臨終于忍不住笑了起來,引得身後的孔四貞也探出頭來觀望。發現小不點玄烨跪在那裏抹眼淚,這位十五歲的小姑娘,不自覺想起現在生死不明的弟弟孔廷訓,回憶起當年在桂林定南王府中的姐弟深情的點點滴滴,更是動了愛憐之心,急忙撂下皇帝不管,起身而來。
“這是怎麽了呀?誰欺負我們的小貝勒爺了?姑姑讓皇帝爸爸責罰他去哈!玄烨不哭不哭哈,姑姑來抱抱!”話音剛到,孔四貞的雙臂幾乎同時攬住了弘毅小小的、正在有模有樣做着“哭泣性顫抖”的身體。
孔四貞果然乖巧聰明,哄小孩子都有一手:把小腦袋攔在懷中,好一個翻來覆去的揉捏,立即讓弘毅對此姑娘的養成情況做了一個初步的判斷——小蘿莉初長成!最關鍵的是,她不用和她最貼近的皇太後來吓唬人,而是引入了皇帝爸爸的角色,一下子也讓一幫觀望的福臨很有成就感!
弘毅沒成想孔四貞恰巧也在這裏。對于這位和自己一樣随便出入慈甯宮的小姑姑,他早就熟悉得不行了。本來就是想用裝可憐這一招來展開自己下面的步驟,天意使然,竟然讓孔四貞在這兒幫襯這,豈不更好!
“姑姑,姑姑……玄烨是來……嗚嗚……”弘毅趁機再次享受着未成年少女的溫柔鄉,一邊繼續裝可憐。
“皇帝哥哥,還叫什麽起呀,都不知道玄烨這是怎麽了,受什麽委屈了,你還笑呢!”孔四貞擡頭有些責怪的“建議”福臨。
“好好,我是瞧着這小阿哥哭得可憐見,許久未見,倒也可愛!”福臨被數落一頓,卻沒有糾正的意思。
“也罷,玄烨,你起來回話吧。……别哭了,你可是要**新覺羅家小小巴圖魯,難道你忘了?”福臨轉過身去走向禦座,還不忘提醒兒子一句,擺明了就是要聽聽玄烨的對奏内容。
“嗻!”弘毅一邊抽泣,一邊十分不情願的從孔四貞香氣四溢的懷中掙脫出來,跪在地上叩了個頭,這才站起身來。
“玄烨别難過了哈,好好和你阿瑪禀報。說完了正事,到慈甯宮找姑姑去玩,記住了哦!”孔四貞繼續關切的寬慰了弘毅一句,然後躬身對福臨作了一個漢女“萬福[2]”,準備告退。卻不料這與滿人女子截然不同的行禮方式,早就讓上面坐着的福臨看的春心思動,有些恍惚。
“四貞不急,你不必回避。朕還真怕待會兒這小家夥再哭泣鼻子,還要仰仗你來哄弄一番才行呢!這個,朕做不來。”
爲了留下四貞妹妹,福臨急中生智,找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在孔四貞和玄烨面前,福臨還是換自稱爲“朕”了,但聽衆都知道,這不關乎親疏,而是提示玄烨,要好好回報正題了,否則,你大清早就來位育宮哭鼻子,壞了朕的好事,皇帝我居然還給了你個“叫起”?傳出去就是笑話!
“四貞遵旨!”孔四貞何等聰明?明白意思,也就不再多說,站到一邊去了。
“說吧,何事?”福臨發問。
“回皇阿瑪的話,兒臣前來領罪。”弘毅按部就班。
“領罪?你有何罪?”福臨不明就裏。
“兒臣深受皇恩,身兼火器營左總統大臣,卻不能羁縻屬下,特來請罪。”弘毅抹着眼淚,說的卻清清楚楚。
“火器營?火器營不是還在籌建之中嗎?湯若望不也是和你一起在做這件差事嗎?署官尚未補任到齊,何來屬下犯錯?”福臨大惑不解。
“兒臣,兒臣……有罪。”
“等等,難道你是說那些羅刹降兵不成!怎麽,他們反了不成?”福臨突然頓悟,噌的一下從禦座前站了以來。降而反叛,罪大惡極!怪不得玄烨自來請罪。福臨在心中做了一個初步判斷。
好,我就是要讓你着急、重視起來!弘毅暗自慶幸。
[1]鞏阿岱、錫翰兩人,都是努~爾哈赤的親侄子,分别是愛新覺羅·巴雅喇的四子、五子。努~爾哈赤和巴雅喇都是清顯祖塔克世第一子和第五子。席納布庫出身考據不得,但順治朝爲内大臣、議政大臣。三人都曾經在皇太極屍體前宣示效忠順治皇帝,但最後卻都依附了大權在握的攝政王多爾衮。《清實錄》中席納布庫還有一段轶事——内侍大臣及侍衛之妻,例應侍皇太後、皇後。皇太後命席讷布庫妻侍皇後。席讷布庫不願。适皇太後遣蘇墨爾(蘇麻喇姑)赴公主府。席讷布庫路遇之,诘雲:“我妻因何撥侍皇後?此皆爾之讒言所緻也!”遂将蘇墨爾捶楚幾死,賴皇太後仁慈寬宥托吉,蘇墨爾墜馬,令醫調治三日始愈。可見這幾個人是把小皇帝和皇太後都不放在眼裏的。
[2]萬福禮,古代漢族婦女相見行禮的傳統禮節之一。此種行禮方式多口稱“萬福”,故又稱萬福禮。正确的萬福禮姿勢是雙手交疊放在小腹,目視下微屈膝。女子行禮方式還有多種,比如肅拜與手拜。行禮方式在各個朝代也在變化。目前對萬福禮的具體細節還有争議。另外注意:雖然滿族建立的清朝也有道萬福的說法,但與漢族傳統的萬福禮是不一樣的:“女子叩首稱行“萬福”之禮,用手按腿三叩首後,手撫鬓角後起身。後又以平輩人撫鬓點頭行禮稱之爲撫鬓禮。”滿族的萬福禮實際上隻是套用了漢族的萬福禮之名。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