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位讀書人的注視下,那隻無辜的茶盅的“屍骨”散落一地。&bsp;&bsp;&bsp;“觀若[1]先生,你……你這是何故?”衆人之中隻有朱之錫與談遷算作舊相識,于是有些懊惱的出言相問。要知道,文人傲骨自然沒錯,可你在别人家做客,當着主人最最尊貴客人的面,居然“故意”摔碎茶杯,實在是十分魯莽無禮的表現。
“朱師傅,萬萬不可刁難談老先生!”弘毅再一次及時制止。說完,他前行幾步,竟然彎下身子開始親自收拾起地上的碎片!
“貝勒爺!貝勒爺!”幾位大臣、書生,還有随行的太監梁功、侍衛瑪拉,都一起搶過來要接手。弘毅卻十分堅決的說:
“都退下!”
等到衆人十分爲難的站到一邊,才繼續說道:“季先生,還不趕緊吩咐下人重新沏一杯茶來?剛才是玄烨聲高,驚擾了談老先生讀書的雅興了!”
“是是是!”季開生忙不疊親自跑到旁邊重新端過一杯熱茶,剛要送過去,又被弘毅接了過去。
“談老先生,請用茶。”将茶盅穩穩放下之後,弘毅居然又一次躬身施禮道:
“大清多羅貝勒、皇二子,愛新覺羅·玄烨,拜見老先生!”
終于,談遷再也坐不住了,勉勉強強站起身來,扶住了小小的玄烨的身形,而後後退一步,猶豫片刻,輕歎一口氣,終于拜了下去:
“草民談遷,拜見皇子!”
原來,談遷自封所謂“江左遺民”,自明朝覆滅之後,一直對滿清入關耿耿于懷,說白了,還是有着濃厚的“華夷不兩立”情結的。而這種敵對情緒,往往又深深根植于漢民族先進文化的優越感之中。在他們這些“遺民”眼中,滿洲人無非是茹毛飲血的蠻夷之輩,對華夏所謂“仁義禮智信、忠孝悌節恕”的儒家核心思想是不會明白通曉的。
但弘毅卻令他以往的判斷大跌眼鏡。
剛才一進門,談遷已經認出這位一身金黃色皇子服飾的幼兒就是前日在騾馬市搭救自己的貝勒爺。可他理也不理,因爲自己作爲前朝遺民的“氣節”尚在。
可更絕的是弘毅!他居然身着朝服,對自己施以漢禮,并且自稱“大清多羅貝勒……”。爲何如此?談遷自然明白,這位皇子,對自己施以國禮,也就是說,大清國的皇子都給您老施禮請安,要尊敬您這樣的“老儒生”爲國賓一般!
還有其二——弘毅稱其爲“當世司馬”,其中深意尤爲可歎。司馬者,首推太史公司馬遷,那可是所有史家的偶像,讓談遷不由得“十分受用”。
另一層含義,更讓談遷“爲之動容”。要知道“抗清名士”史可法[2],弘光政權[3]建立後,官居兵部尚書一職,古稱正是“大司馬”!就連多爾衮在給史可法的勸降書中,也是以“司馬”一詞敬稱史可法的。弘毅這麽說,就是“半官方”肯定談遷作爲“遺民”的氣節!
弘毅如此稱呼,可謂用心良苦,而且也不怕朝堂上下非議自己。畢竟,百十年後的乾隆皇帝,都給人家史可法建祠立碑了,現如今的順治皇帝,那也是傾慕漢化的主兒!
所以,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種待遇的談遷,驚詫之下才失手“掉落”了茶杯,卻絕不是祖魯地“摔落”。
而在衆人都以爲老“遺民”是在“耍脾氣玩威風”的時候,難能可貴的是,小小一個兩歲的玄烨,居然察覺到了談遷的真實想法,所以才再一再二,重新奉茶,再次自報家門,“拜見”談老先生。
弘毅沒有讓已經六十多歲的談遷真的拜下去,而是及時出手,半路截住,攙扶起來坐回主座。
談遷這次倒是有些客氣,謙讓起來:“皇子還是上坐吧?”
“呵呵,談老先生德高望重,才富五車,玄烨年幼無知,又怎敢在先生面前無狀?還是您老上坐!”弘毅堅辭不受,談遷這才重新落座。
弘毅帶着其餘一群文化人,俺次序分别落座。早有季開生一個眼色,季府管家季福利利索索招呼婢女給貴客們分别上茶,顯得十分熱情周到。
弘毅呷了一口茶,默默看着婢女悄無聲氣的收拾完地上的茶具碎片,這才十分關切的說道:
“談老先生,前幾日在騾馬市讓您橫遭惡奴刁難,玄烨身爲皇子,卻沒有及時攔阻,實在是對不住您。不知這幾日您在季師傅府上調理的可好?身體有無大礙?如果還有不适,玄烨這就差人去請禦醫,前來給您診治!”
“呵呵,老夫慘淡一生,遲暮之年,哪好讓清室貴子費心費力的?身體糟糠一般,那幾個年輕後生不學孔聖學問,甘于委身做奴,自然不懂禮數規矩,老夫不怪他們。”談遷也是放下嘴邊的茶盅,卻沒有看弘毅,自顧自一般淡淡說道。
一旁的朱之錫、季開生,乃至楊雍建和闵叙,幾個人不約而同臉色有些陰沉。剛才這幾句話,一是把皇室稱爲清室,二是把皇子稱爲貴子,三是借着孫狗子的惡行暗喻滿清不懂孔門學問、不知禮數,說白了,還是看不上滿清,不把大清皇帝作爲奉天承運的正牌帝室!
“如此說來,玄烨倒是十分慚愧。大清入關也十年有二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了。可時至今日,居然在天子腳下還會有惡奴行兇的醜事發生,實在是慚愧。不過,談老先生熟谙明史,這大明朝之時,此類事件是如何處置的?”弘毅一臉尴尬之色,謙虛問道。
“呵呵,老夫略知一二罷了,這大明朝,對于此等天子腳下作惡行兇的地痞無賴,那是……”談遷略作謙虛,正要正兒八經開講自己的學問,卻突然就那麽停住了,張着嘴一言不發,望着半空出神。配合着他,衆人也是做洗耳恭聽裝,齊齊頓在那裏……
“唉,罷了,老朽知了,這大明也罷,清朝也好,什麽時候都是有惡奴行兇的事情發生的,況且,前朝晚期,惡奴也不比現如今少,恐怕還是多了許多!”半天之後,談遷重重歎了一口氣,紅着臉說。
弘毅暗自心說:哈哈,這第一回合,至少是我占了先機吧。那下面,本貝勒爺就和你這“老談頭”坐而論道一番吧!
原來,弘毅表面上是在請教,實際上是用鐵的事實證明給談遷知道,光憑幾個行兇惡奴,就要斷定大清一朝不修孔學、不懂禮數,實在是太過牽強!什麽朝代都有壞人,什麽朝代也都有大儒!
在衆人欽佩的眼神中,弘毅抱拳二問:
“談老先生,華夏數千年,何朝何代一脈萬世?”
“呵呵,哪裏有什麽一脈萬世?秦不過二世而亡,就連大周,也就是二十五代、三十七天子,八百年光陰。”
“爲何朝代輪替不過數百年而已?”
“從天意、承氣運。”
“大明得天下于元,可是‘從天意、承氣運’?”
“正是!”
“大清入關,是不是‘從天意、承氣運’?”随着弘毅的這一問,衆人都是神色緊張不已。
“呵呵,華夏正統,在漢明不在滿清!”談遷一副大義凜然。
“若滿清不入關,所謂‘漢明’的天啓年間[4]及其之後,将如何從天意、乘氣運?”弘毅毫無怒色,再一次抱拳施禮,謙虛問道。
“這……”談遷又一次指揮大家将現場進行了定格處理。
弘毅知道,談遷較早地放棄了科考,轉而全心治史,是在明天啓元年。修史的直接動因,是不滿意晚明的當代史纂修事業。所以,他所著的國榷,雖然縱貫有明一代,卻将重點放在了天啓年間及其以後的二十多年。而天啓年間,正是魏忠賢亂政的時期,朝政混亂,民不聊生。所以,對于晚明的内憂外患、宦官幹政、以緻民生凋敝、日薄西山,談遷是十分清楚明白的。
“大明傾覆,初論,乃是闖賊興亂;再考,實則天意失、氣運斷、萬民棄,縱使崇祯勵精圖治,也是病入膏肓罷了。大清入關,不是亡大明、竊社稷,而是除闖賊、行大義。”弘毅說此話時,死死盯住談遷,毫無避讓之意。
“可戡亂之後,清兵仍可退居關外,迎還明主!”談遷有些懊惱。
“退居關外?迎還明主?哈哈,談老先生,此話說得真是果決!”弘毅爽朗大笑,竟把幾位跟随而來的文化人吓得直冒冷汗!
“假使清兵一退,神州九萬裏,何處有明軍?那不是再将這大好河山拱手讓與闖賊西賊?真要到那時,中華版圖難道還要回到長城以南?難道要放棄萬裏江山而自閉于江南一隅不成?退一萬步說,大清可以不要天下,但天下萬民卻需要大清!泱泱中華,難道作爲孔聖門生,談老先生就忍心爲了什麽華夏正宗的虛名,而讓黎民百姓荼毒水火不成?”
“這……”談遷再一次無語。
“玄烨今日拜見先生,隻爲學問而來,所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望先生海涵。在玄烨看來,華夏五千年生生不息,不是因爲一家一主英明神武,而是神州萬民自強不息。周享國祚八百年,最後卻因爲禮崩樂壞而讓位于秦;秦一統華夏,卻因暴殄天物、失信失德,二世而終。漢唐盛世,何其壯哉,最終卻是外戚專權,内官專政,不也歸于塵土?大明昌盛,最後卻也躲不過自掘墳墓的悲慘運氣!先生,玄烨謬論乎?”弘毅故意發問。
“皇子所言不……不差!”談遷作爲史家,在曆史面前最終還是抛棄了那些面子上的俗套,承認了曆朝曆代的必然規律。
“但,你就能保證清室能萬世永昌?”談遷突然目光炯炯,铿锵一問。
“談老!”朱之錫大聲喝止,季開生等三人也是站起身來。
“呵呵,朱大人不必如此。玄烨也有此一問!”
“啊?……”所有文化人都傻在當場。
“是的,曆朝曆代都是如此,從來就沒有什麽帝室能夠做到萬世一脈!”弘毅堅定地說道。
曆史上,乾隆皇帝曾經欽定“大清二十五寶[5]”,爲什麽是二十五寶?有一個重要原因,乾隆就認爲縱觀曆朝曆代,絕無什麽萬世永昌,有清一代,如果能夠像大周一樣,傳承二十五代,就算是得于天眷了!弘毅看過類似的資料,心中早就深有同感。
看到談遷沒有說話的意思,弘毅知道他是想好好聽聽自己的“見解”,于是正色說道:
“華夏自古任何帝室都不能萬世一脈,可華夏人民卻可以萬世相傳!華夏者,認同中原文明,傳承華夏語文,秉持華夏禮儀,皆是中華民族!上古有百族,得炎黃而趨一統;西周有肅慎,我滿洲先祖,也是華夏一員。就連大明朝日夜防備、殚精竭慮的蒙人,現在也是大清臣屬,早已融入華夏大一統了。今後數百年,華夏民人如若可以兼愛非攻[6],則中華民族成矣!”
“若中華民族可以萬代永續,則環宇之内,才可以使孔門聖學廣播四海,才可以讓華夏文明獨領風騷!那時,滿漢蒙烏(烏斯藏,今**)、回壯苗維,種源不同,卻終是華夏一員,就如兄弟手足,長短不一,卻是源于一脈!這一脈的根基,就是在這篇古老的華夏大地!那時候,泱泱中華才是真正的中國!”
“先生俢史,此中深意,不可不察!”
[1]談遷号“觀若”。
[2]史可法(1601年~1645年),明末政治家,軍事統帥。字憲之,又字道鄰,漢族,祥符人(今河南開封),祖籍順天府大興縣(今北京),東漢溧陽侯史崇第四十九世裔孫,其師爲左光鬥。明南京兵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因抗清被俘,不屈而死,是中國著名的抗清名将。南明朝廷谥之忠靖。清高宗乾隆追谥忠正。其後人收其著作,編爲史忠正公集。
[3]弘光政權爲南明朝廷之首個政權。南明是明王朝的繼續。公元1644年李自成農民軍攻破北京,明毅宗朱由檢于煤山自缢,明亡。後來清軍入主中原,明朝宗室先後在南方建立抵抗滿清的政權。包括弘光政權、隆武政權、魯王監國、紹武政權及永曆政權,前後共曆18年。1661年(永曆十五年),吳三桂率清軍入緬,索求永曆帝,十二月緬甸國王将永曆交于清軍,次年四月永曆帝與其子等被吳三桂處死于昆明。此後鄭氏政權繼續奉永曆爲正朔。1683年,延平郡王鄭克塽降清,清軍占領台灣,甯靖王朱術桂自殺殉國,标志着南明最後一個政權的覆滅。弘毅以爲,南明所有政權不能完全算作是流亡政權。所謂南明的南是史學家加上去的,就像南宋的南也是史學家加上去的一樣。這些政權是建立在原來明朝的領土上,其實并不符合流亡政權的定義,隻能說原來大明的北方領土被納入了大清的範圍,而被迫遷都、重建政權。就像宋朝失去北方領土、被迫遷都,仍是自稱宋,史稱南宋,并未因遷都而稱呼南宋政權爲流亡政府。所以稱呼所有的南明政權是流亡政權,嚴格來說并不正确。至于南明皇帝被迫逃亡緬甸後,則符合流亡政權之定義。
[4]天啓爲明熹宗朱由校的年号(1621年-1627年)。明熹宗天啓皇帝朱由校(1605年-1627年),明朝&bsp;第&bsp;089&bsp;章&bsp;文襄武靖穆莊勤悊皇帝,葬十三陵之德陵。
[5]清二十五寶爲清代乾隆皇帝指定的代表國家政權的二十五方禦用國寶的總稱。這二十五方禦寶分别爲:大清受命之寶、皇帝奉天之寶、大清嗣天子寶、皇帝之寶二方、天子之寶、皇帝尊親之寶、皇帝親親之寶、皇帝行寶、皇帝信寶、天子行寶、天子信寶、敬天勤民之寶、制诰之寶、敕命之寶、垂訓之寶、命德之寶、欽文之玺、表章經史之寶、巡狩天下之寶、讨罪安民之寶、制馭六師之寶、敕正萬邦之寶、敕正萬民之寶、廣運之寶。重新排定後的二十五寶各有所用,集合在一起,代表了皇帝行使國家最高權力的各個方面。二十五寶玺是乾隆皇帝根據周朝是曆史上皇帝綿延代數最多的朝代,共綿延25代,乾隆皇帝也想讓自己的王朝能像周朝那樣長久輝煌下去,這是表面的意思。
[6]“兼愛”是墨家學派的主要思想觀點。其它非攻、節用、節葬、非樂等主張,也都是由此而派生出來的。兼愛便必須非攻,非攻即反對攻戰,即“大不攻小也,強不侮弱也,衆不賊寡也,詐不欺愚也,貴不傲賤也,富不驕貧也,壯不奪老也。是以天下庶國,莫以水火毒藥兵刃以相害也”。當然,非攻并不等于非戰,而是反對侵略戰争,很注重自衛戰争。自衛是反侵略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不自衛就會等于不反侵略。兼愛是大到國家之間要兼相愛交相利,小到人與人之間也要兼相愛交相利。隻有兼愛才能做到非攻,也隻有非攻才能保證兼愛。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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