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琉璃廠的曆史,弘毅可是信手拈來。
實際上從曆史上遠在遼代,這裏并不是城裏,而是郊區,當時叫“海王村”。後來,到了元朝開設了官窯,燒制琉璃瓦。自明代建設内城時,因爲修建宮殿,就擴大了官窯的規模,琉璃廠成爲當時朝廷工部的五大工廠之一。到明嘉靖三十二年(年)修建外城後,這裏變爲城區,琉璃廠便不宜于在城裏燒窯,而遷至後世的門頭溝區的琉璃渠村,但“琉璃廠”的名字則保留下來,流傳至今。
順治年間的琉璃廠,還沒有後來康乾時期那種規模和繁華,卻也是初具規模、人來人往了。雖然街道兩邊的商鋪大多數是低矮老舊的民居租賃改造而來,經營範圍也還是一些文房四寶和古舊書籍,但穿行其間的官宦學子卻已經不少了。
其時,各省趕來參加順治十二年乙未會試的舉子早已散去,但等待殿試的貢士們卻依舊雲集于此,一是因爲大清入關京城内外城實行滿漢分居之後,大批漢人、**都遷居外城,而琉璃廠恰恰是在外城的西部,當時的漢族官員多數都住在附近,後來全國各地的會館也都建在附近,來自全國各地的商賈、官吏、讀書人等在會館下榻的人也紛紛到這裏遊覽,于是明朝時紅火的前門、燈市口和西城的城隍廟書市都逐漸轉移到琉璃廠,而進京趕考、投親靠友的舉子貢士也就紛紛彙聚于此了。二是因爲經過順治三年丙戌科、順治四年丁亥科、順治年壬辰科這四次會試,明朝年間早已形成的趕考舉人住宿相對集中、互相切磋詩詞學問、打探消息互通有無的慣例也開始恢複。十幾年下來,琉璃廠附近的文化産業、還有酒肆客棧等“三産”已經開始名揚京城内外了。據說後來到清朝鹹豐以及同治、光緒年間,由于朝廷中大量文官雅士們的參與,逛琉璃廠成爲流行于文人墨客中的一種風氣與時尚,有些官員下朝後根本不回府第,而是徑直去了琉璃廠。
弘毅自己走在一行人的最前面,看着兩旁各色時下名流雅士書寫的各式牌匾招牌,感受着清雅古樸的文苑意境,甚至差點淡忘了此行出宮的真實意圖——尋找朝鮮人!
原來,弘毅之所以執意出宮,就是想要親身查驗一下這朝鮮赍咨行使官所帶來的行商,是否真的在做一些朝廷明令禁止的黑市交易。馬匹買賣目标過大,行事之人一定謹慎小心。而這琉璃廠最多的就是書籍,清朝也是嚴禁典籍私自出口國外的,因爲那時候,豐富的典籍圖書是作爲恩典,頒賜給那些一心仰慕中華文教的恭順藩國的。早已自诩爲“小中華”的朝鮮人,估計是不會放過這樣一個機會的……
走着半個時辰了,弘毅豎着耳朵在聽有沒有朝鮮話飄過,卻是兩耳空空,全是天南海北的各式方言,就是沒有“思密達“!一行人過了一座橋(現在已經消失,位置在今天南新華街和東西琉璃廠大街交彙處)後,弘毅有些失望之時,恰好一間普普通通的門店吸引了弘毅的注意——店鋪門前打掃得幹幹淨淨,台階上兩口樸素的卷缸分列兩邊,裏面盛着一些空白卷軸,門楣兩邊镂空雕刻着“松竹梅”歲寒三友,正中高挂三個虬勁有力的大字:“南紙坊”。
“婆婆,進這裏瞧瞧去。”弘毅走了半天,一歲多的體力劣勢展現出來,準備到這裏歇歇腳。剛要擡腳進去,卻被身旁的瑪拉一步領先,輕盈而迅捷的率先步入這紙店,四處打量一番,這才閃開身形,恭請貝勒爺玄烨入内。
弘毅微笑點頭,表示完全尊重這位五品侍衛的勞動。倒不是對于這南紙有何偏好,而是弘毅突然想到要帶些回宮,罰那個不懂民間疾苦的小功子用劣等草紙抄寫那千字文百八十遍的,而且這個月梁功的二所宮人考核,一定是要大大的減分作爲警示才好!
進了店門,弘毅以一位後世三百年的觀光客的眼光,細細打量起來:店内沒有櫃台,四壁都是書架,擺滿了書籍,每本書都附有标簽,上邊寫明書目和價目,屬于超市性質!臨窗位置擺放了一張榆木擦漆的八仙桌,四邊擱了幾把椅子,算是顧客喝茶品書的地方吧。
弘毅還沒看完,就見一位夥計就滿臉笑容的迎了上來,“幾位貴客光臨,可看好了小店的白折紙【空白題本、奏本[1]用紙,已經折好了的】?”弘毅剛要回話,卻發現人家店小二的眼睛隻是盯着身旁的瑪拉和梁功,根本沒有看到自己一般。也難怪,自己一歲多點的形象隻能在紫禁城裏彰顯,這市井之處,又有幾個人知道自己就是那傳說已久的“金烏下凡、持鼎而誕”的神奇皇二子呀!
看到瑪拉有些左右爲難,弘毅稍微點了點頭,瑪拉也算是聰明機靈之輩,立即應承下來:“随便瞧瞧,夥計自己忙去便罷。”
“好嘞您呐,本店雖小,可是這管家白折、文人畫紙,文房四寶、各色用具一應俱全,而且你要是喜好哪位大家的書畫金石,本店那邊還有‘筆單[2]’,您也可以下訂。得嘞,您幾位慢慢瞧着,小的就不打擾了。您要是逛累了,這邊還有小店奉茶之處,您可慢慢歇腳。”小夥計十分讨巧,一邊退身離去,一邊迅速将店家的“主要營業範圍”和“便民服務項目”介紹了個周全。弘毅聽了,對比起幾百年後那些小店裏的服務員糾纏不休的所謂“推銷“,實在是對這家店鋪好感倍增。
經過一年多自己在宮中的潛心習練,再加上師傅範承谟以龍興聖迹日講官的名義來教習,弘毅的書法造詣大有長進,自然對這文房四寶有了興趣。進了這家“南紙店”,也想着搜羅一番。所謂“南紙”,就是時下流行的安徽“宣紙”,江蘇“粉蠟箋”,福建、浙江、陝西“竹紙”等著名紙張,如果尋一些回去,也算是有所收獲了吧。
弘毅剛在孫氏的協助下爬上了張椅子,準備一邊歇腳一邊觀瞻一下,角落裏突然出來一人,徑直朝他走來。弘毅和瑪拉都注意到了,而且瑪拉已經作勢就要上去阻攔,卻被瞧了明白的弘毅擡手制止。
“季師傅,怎麽你也在這裏呀,真是太巧了!”弘毅沒等來人甩袖下跪,先坐在那裏張口定了調子,同時輔以擠眉弄眼。
“呃……臣……臣……真……真是太巧了!小爺今日怎麽得閑出……出來巡遊呀!”
這人正是兵科右給事中、國學與西學編修之一季開生季大人。本想過來行觐見皇子貝勒的大禮,卻被表情怪異的小玄烨悄悄制止了,急忙改“臣”爲“真是”,“出宮”爲“出來”,還算是機靈。但是生于天聰元年(1627年)的季開生,時年不過三十,自然不敢以“爲師”、“老臣”自稱,隻好簡單應對一番了。
“我和婆婆、乳娘,還有馬(瑪拉)大哥出來逛逛,您怎麽也在這裏呀?”
弘毅抓緊時間介紹一衆下人的現在稱謂,以防季開生露餡。季開生也是随着弘毅的介紹注意抱拳施禮,一一見過。衆人齊齊回道“見過季大人”。隻有瑪拉被稱作“馬大哥”,一時有些受用不起,來了個單膝跪地打千兒還禮,同時也是沖着貝勒爺請罪的意思。
“哦,天中家住附近,也與這南紙店的老闆素有交好,今日過來尋些文房用度,不想巧遇小爺!”季開生心思飛轉,用自己的表字“天中”自稱,對答起來也是自然了許多。
“下官張歲寒,見過總統大人!”季開生身後,另有一人,生的有些猥瑣,兩隻小眼睛,一張尖下巴,雖然不是後世影視劇中典型的反面角色,至少是個唯利是圖之人的标準樣貌,這時卻恭恭敬敬、以下屬之禮來參拜弘毅。弘毅有些懊惱,自己小心維護的“準”微服私訪,眼看就要被這個愣頭青給攪局了。
“上官大駕光臨,小的沒有遠迎,隻好歇業半日,恭請大人品鑒店中一應事物!”張歲寒似乎看出了小家夥的不悅,跪在地上說道。
弘毅這才注意到,不知何時,店内隻剩下了他們幾個人,也許是本來人就不多,竟在不知不覺中被剛才那位機靈乖巧的夥計全都打發走了。此時他已立在門口,對幾個要進店購物的書生作揖打躬,擋駕于門外。
“哈哈,店家客套,快快請起,我們打擾了你的生意了!”弘毅就因爲這一點,立即收攏了以貌取人的打算,準備客客氣氣請他起來,卻突然從剛才的幾句話語中領悟出什麽。看那張歲寒已經起身肅立一旁,接着問道:“你剛才自稱……你也是?”
“回總統大人的話,下官不才,腆居您麾下火器營七品筆帖式[3]。”張歲寒恭敬答道,弘毅也終于明白了這位“店家”的眼力了得。自己是火器營左總統大臣,屬于他好幾級以上的領導,張歲寒所以才以“下官”自稱,而且是行了跪拜大禮。自己與他素未謀面,一定是從季開生的舉止言行中窺探出了一二,知道自己就是那位聲名遠播的多羅貝勒、皇二子玄烨了。
原來,清初之時,一些下級官吏往往會拿自己的俸祿做些小生意來貼補家用,那時候天下初定,朝廷之上也沒有對這種事情加以禁止。而這南紙坊,正是這位張歲寒用積攢的俸祿開辦起來的。
“哦,那這次還真是進了自己家門了,哈哈,就是影響了張大人的生意!”弘毅在樸氏的幫扶下,當仁不讓的坐上了主位,和顔悅色的說到。
“屬下不敢承領,貝勒爺大駕光臨,小店蓬荜生輝!”張歲寒及時更改了稱呼,由下官變爲屬下,關系就更進一步了。
“那你這南紙坊都做些什麽生意呀?”弘毅四下打量,突然在店中醒目位置發現了署名“季冠月”的篆刻“筆單”,忽然想起那方季開生送給自己的“千古江山”的印石,也就想起來,季開生,字天中,号冠月,原來“大清第一直臣”也是需要靠自己的受益賺些外快,貼補些家用的。如此一來,就對這個從事第二職業的自己的屬下有了一些理解,多了一些體諒。
“回貝勒爺,小店也就是賣些文房用具、筆墨紙硯之類的,無什麽特别之處。”張歲寒含糊達到,估計是不想扯季開生下水的意思。
“南紙坊自然是紙張上好,其它的也都是也副業罷了。”季開生有些臉龐微紅,也是半遮半掩替張歲寒圓場。
“哈哈,剛才店内夥計還說,你們這裏的白折紙不錯,應該是個主營吧?”弘毅笑了,知道這兩人互相維護的心情,本就沒有深究的意思,于是将話題引向他處。
“貝勒爺果然英明,小店這裏的經營也是隐瞞不過皇家聖子的!”張歲寒趕緊應承。
“那你給我說說這白折紙的門道吧。”弘毅和顔悅色的問道,舒緩一下他們兩人的情緒。
“嗻!”張歲寒回身取來一些樣品白折,細細說來……
[1]奏折是重要官文書之一,也稱折子、奏帖或折奏。它始用于清朝順治年間,以後普遍采用,康熙年間形成固定制度。至清亡廢止,曆時兩百餘年。清代官吏向皇帝奏事的文書,因用折本繕寫,故名“奏摺”。也稱“摺子”。奏折頁數、行數、每行字數,皆有固定格式。清朝入關之初,沿襲前明舊制,官員有事報告皇帝,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題本蓋印,奏本不蓋印。
[2]所謂“筆單”,就是書畫篆刻家們經過名家推薦,訂出其作品出售的價格标準。店家可以代客訂購,從而從中提成。
[3]筆帖式,滿語,也作“筆帖黑色”,意爲辦理文件、文書的人。清入關前稱有學問的人爲“巴克什”,天聰五年(1631年)改爲“筆帖式”。清各部院、内行衙署均有設置,主要掌管翻譯滿漢奏章文書、記錄檔案文書等事宜。清入關後,國家制度日臻完善,政務活動急劇增加,文書檔案工作也日漸繁雜,清政府遂在各衙門廣置筆帖式。筆帖式爲國家正式官員,有品級。早年有五、品。筆帖式升遷較爲容易,速度較快,被稱爲“八旗出身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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