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二年九月初一,乾東五所之二所。&bsp;&bsp;&bsp;湯若望很是恭謹的坐在炕下的宮凳之上,絲毫沒有懈怠,腦子裏飛快的旋轉,思索如何給面前的提問者一個滿意的答複。昨日剛剛“奉旨校閱八旗”回來的弘毅,也是做在炕上一臉正色,等着自己期待的那份答案。
“貝勒爺,這火炮、鳥槍以及火藥的造辦工藝,中國也有描述,而且也是詳盡,如前明儒将茅元儀所著武備志中軍資乘就有關于配制火藥和造用火器的論述。不過于細節之處還嫌太過籠統,現如今火器制造也依賴于工匠師徒之間言傳身教、口口相傳,所以在性能上的确不如西洋精确到位。”湯若望終于開口說話。
“嗯,老瑪法說的很對。如此說來,要是将西洋化學等學科盡早引入中國,引領标準化制造,可否?”弘毅點頭稱是,繼續問道。
“化學?标準化制造?”湯若望重複了兩個自己沒有聽說過的名詞。
“嗯,呵呵,化學就是hiiqes!至于标準化制造嘛,估計現在的歐羅巴各色語言中也買有這個詞彙呢!你隻要記得我大清火器制造,需要有一個統一的标準,無論是在火藥配置、槍管炮筒鑄造,還是零件打磨,無論換了哪一個工匠來造辦,出來的火器都是一個樣子,而且,從任何一件火器上取下任何一個零件,都能在另外任何一件火器上使用如常,這就是标準化制造!”
對于“化學”這個專用名詞,弘毅适時來了一句法語,要知道,作爲國際政治專業的本科生,在校期間曾弘毅可是自學了不少法語作爲“二外”,個别單詞實在是不在話下。
“哦,奴仆明白了!”湯若望雖然心下又是一番大大的驚奇,但也是見怪不怪了。天主的使者,任何奇異都是自然。
“我看,你可以将在華的諸多教士詳細排布,看看有沒有善于教習的,請入京師,在火器營官署設立火器教習研究院,然後在京師八旗子弟中招募數十名聰敏靈巧之學童,按照西洋學校的模式,從數學、化學、物理、天文、氣象等等基礎常識開始入手,慢慢教授,假以時日,可以成才。”
“這些科目,奴仆還有些不明所以……”
看到湯若望一臉的茫然,這才提醒弘毅,自己剛才說的這些個名次,都是數百年之後西學東漸以來才形成的,很多還是借鑒了日語詞彙,也難怪湯若望不知所謂。
“哈哈,是我疏忽了,這些課程分别是……”弘毅有些費力的憑着扔了十多年的大學英語六級詞彙量勉勉強強翻譯了一遍,摸着腦門上的汗水,弘毅格外思念學英語口譯方向的小艾了!
“哦,奴仆有些明白了!”
“老瑪法,其實你在前明時就編纂了那一本重典,叫做火攻挈要,也可作爲火器教習研究院的基本教材,隻是還要不斷更新,不能比歐羅巴最新技術差距太遠!還有你的那本坤輿格緻,也可作爲地理、冶煉兩科的教材來用。呵呵,老瑪法的著作等身,實乃是大清之幸呀!”
“奴仆謝過貝勒爺信賴!”湯若望已經有些得遇知音的感動了,淚眼汪汪的回道。
“不過,大清入關之後,老瑪法爲何再也沒有什麽著作面世了呢?”弘毅突然話鋒一轉,竟把湯若望問的神情恍惚起來。
“老瑪法可知道明末教士熊三拔[1]爲何被徐光啓[2]所诟病嗎?”弘毅幽幽說道。
“啊!奴仆絕無自得之意呀,還請貝勒爺明鑒!”湯若望十分着急,差一點就跪下了!
原來,明代傳教士在中國輸入宗教和科學,傳播科學并不比宗教少,因爲中國人需要科學知識,隻談宗教不能得到士大夫的尊信。清代前期的傳教士卻很少談科學(除一些天文曆法),這是因爲漢人不敢接近西洋人,傳教士失去士大夫的支持,宗教也就遭到滿族統治者的壓迫,不能像明末那樣順利發展。而在當時來華的傳教士的科學素養并不比明朝中國的學者高明多少。
16世紀歐洲思想界的主導因素依然是神學,科學依然處于裨女的地位。耶稣會興辦教育的目的也隻是讓傳教士掌握必要的知識以論證上帝的存在。幾何原本的傳播就是很好的例子。幾何原本最爲精彩的地方就在于它嚴密的邏輯體系,傳教士學習原本的目的就是爲了把這種形式邏輯運用的宗教論證中。在傳教士眼裏科學僅僅隻是一種感悟上帝的手段。
明代的傳教士利瑪窦[3],他是天主教在中國傳教的開拓者之一,也是第一位閱讀中國文學并對中國典籍進行鑽研的西方學者。正如他在中國劄記中所說:“于天主教的信仰奧秘相比,那(科學)真是雕蟲小技而已。”
利瑪窦之後,另一位中國教區的會長龍華民,甚至直接把科學排除到傳教士的言行之外。可見,傳教士對科技的認識遠遠沒有達到徐光啓的水平。利馬窦死後,澳門教會當局借口應以傳教爲根本,不準傳教士散播科學。當熊三拔在徐光啓要求合譯泰西水法時就表現出心不在焉,使徐光啓很不滿意,說“可以窺見其人”。利瑪窦的成功經曆,使傳教士們認識到,要想在中國傳教成功,必須學習中國的語言文字,并尊重中國人敬天、祭祖、祀孔的禮儀習俗,而“最善之法莫若以學術收攬人心”。于是來華傳教士大都是當時西方的飽學之士,在科學上有着較高的造詣,以宣傳西方的科學文明作爲傳教的重要手段。然而在滿清統治下,“從1644年到1663年,湯若望再沒有創造性的著述。”【語出尚智叢所著明末清初的格物窮理之學】
“老瑪法,你誤會了我的意思。耶稣會要想在華夏廣播福音,就必須拿出一些真東西來,讓中華臣民知道世界潮流的大勢才好!”弘毅語重心長的說。
“奴仆謝過貝勒爺點播!”湯若望似有所悟的施禮答道。
“老瑪法,我知道你敬重于我,但是千萬不要再自稱奴仆了,要知道,在大清,連自稱奴才也是一種待遇,而且是我皇阿瑪才能賜予的一種極高的待遇,你我之間,還是不要如此客氣了!”弘毅順便給了一點建議。
“哦,是是是,奴……老臣明白了,多謝貝勒爺提醒!”輪到湯若望擦汗了。
“好,這火器教習研究院,我的意思是,假以時日,請老瑪法将他建成我大清第一所專門學院,也就是西洋的ollege【學院】,傳播聖音的seiry【神學院】!”
“老臣謝過天主聖使、大清第一貝勒爺!”湯若望再也掩飾不住激動,倒頭便拜,還自作主張給弘毅增加了幾個吓死人不償命的封号。其實,17世紀中葉的英語雖然還有大量上古英語的詞彙,但是詞根卻是極其相似,眼前這位聖使的幾個英文單詞,湯若望稍加領會也就明白無誤了。
“快快請起,老瑪法,此事還需要你來寫出一個疏奏,會同安郡王那邊知曉,然後一同上湊皇阿瑪才好。”
“老臣明白!”
“上疏中還一定要說明現在的火器造辦使用人才匮乏,而将來的炮手炮兵,必須是有着一技之長的,而這些專長,隻能通過數年如一日的學習才能掌握。缜密思之,這火器儲備、轉運、使用、陣戰之法、野戰之策,甚至還要逆向思維,如何抵擋火器傷害、如何有效戰傷救護、如何海陸攻守兼備,等等諸多雜項,老瑪法一定要詳細籌劃,不光要參照歐羅巴現有成例,還要敢于大膽創新……
再者,這件事情我也和範承谟師傅說過,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十分明白,但是,我告訴他,這些專門學徒也一樣要研習孔孟之道,稱之爲國學。他果然欣然應允!而這國學的教材,正好可以用上你們正在編寫的那一本國學與西學!”弘毅娓娓道來,一副志得意滿、步步爲營的得意。
“老臣真是佩服貝勒爺的神機妙算!”湯若望也是喜出望外,真心實意拍了拍小家夥的馬屁。
“對了,老瑪法,那荷蘭人要求通商之事,你的意思是……”弘毅突然轉移話題,仔細觀察洋老頭神情的細微變化。果然,湯若望神色一怔,有些不太自然的回道:
“老臣建議皇上,着荷蘭國八年一次來朝,員役不過百人,止令二十人到京,所攜貨物在館交易,不得于廣東海上私自貨賣……”[4]
“其實,此事可以有更好地解決辦法,不過暫時如此也罷。”弘毅也沒有再繼續說什麽,心中卻已經有了明确的打算。兩人心照不宣的繼續讨論着設立火器教習研究院的具體細節。
按照弘毅的意見,要教習滿蒙漢八旗子弟,掌管宗人府的安郡王嶽樂還親自征詢了皇太後的意見,聽說雖是學習火器技藝,但是更要學習弓馬騎射,而且還是自己的皇孫玄烨力主推行的,皇太後這邊才勉強答應下來。于是,按照皇帝的意見,大清火器營“火器教習研究院”在景山北麓正式開工興建。
與此同時,一份簡要的招生簡章也在京師貴族子弟中迅速傳開。大體意思是:根據火器使用的基本規律,按照大清皇帝旨意,拟在京師年滿七歲、不足十歲的八旗子弟中,招收火器學徒第一期三十人,滿蒙漢各十人,同天子門生。入學考試爲三科:騎射、算術、國學。學制十二年,前六年通學各科,後六年根據成績和志向分學火炮、槍械制造或使用等。學業期滿,考核合格的,可直接入火器營,授正六品藍翎長或藍翎侍衛,戴鶡鳥尾羽。自明年起,每年隻招募時齡七歲的幼童……
這一消息可謂立即引發軒然大波。要知道,一方面,這幾日京師内外、三軍上下,都在傳說紫禁城内的多羅貝勒玄烨可是“金烏下凡”,自然十分善于運用火器,而這火器一經小皇子調教,立即威力大增,堪爲神器!另一方面,很多普通旗人,拼殺一生,到頭來,最高也不過得了個正七品的把總而已,更多的就是不入流的領催、百長、吏目、土目之類的。假若自己的兒孫好吃好喝十二年下來,不僅僅是天子門生,而且一下子就能授個正六品的官職,那不亞于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于是,各色人物都開始打探相關消息,連以往有些冷清的南堂,也開始車水馬龍,弄得湯若望好一個洋洋自得。甚至連東二所的佐領太監梁功都誠惶誠恐的禀告玄烨,說自己連續得了好幾個銀包,都是王公大臣要他在小爺面前多多美言誰家的公子如何優異,誰家的少爺天生愛武,等等。這讓弘毅哭笑不得,也隻是嚴令小功子将銀包送交十三衙門充公,不得私自存留。
最後,吏部不得不在皇帝的嚴旨之下,刊行了大清火器營火器教習研究院招生律例,明确規定了賄賂執事官員謀取子孫入學的八項劣迹,以及相應的懲處辦法,并且實實在在懲處了幾個頂風作案的八旗族人,這才讓京城各色人等爲了子弟入學而進行的暗箱操作有所收斂。
[1]熊三拔,意大利傳教士,研究西方水利科學的行家。1606年來華,同年到北京協助利瑪窦工作。1611年,在修訂過幾何原本前六卷之後,徐光啓曾請教熊三拔作簡平儀說。熊三拔是一個文學造詣很高的傳教士,擅繪畫,通建築和宗教的密傳學說。熊三拔的成長故事和利瑪窦非常相似。在熊三拔啓程前往中國的時候,他的爺爺給孫子寫了一封信:無論去哪裏,都要小心,要帶着責任去中國。1611年,在修訂過幾何原本前六卷之後,徐光啓曾請教熊三拔作簡平儀說,之後在序言中他說:“儀爲有綱熊先生所手創……熊子以爲少,未肯傳,餘固請行之,爲言曆嚆矢焉。”1612年,徐光啓又請教熊三拔作泰西水法,之後在序言中也說:“迄餘服阕趨朝,而先生已長逝矣。間以請于熊先生,唯唯者久之,察其心神,殆無吝色也,而顧有怍色。餘因私揣焉:無吝啬者,諸君子講學論道所求者,亡非福國庇民,矧茲土苴以爲人,豈不視猶敝蓰哉!有怍色者,深恐此法盛傳,天下後世見視以公輸墨翟,即非其數萬裏東來,捐頂踵,冒危難,牖世兼善之意耳?”由此,我們可以更加清楚地看出上面所說的問題,即如果不是熊三拔自私的話,那一定是龍華民禁止傳手下向國人傳播西方科技的原因。而說熊三拔自私,還能幫助徐光啓寫就簡平儀說和泰西水法兩書——特别是泰西水法有六卷之多,還能幫助五官正周子愚寫成表度說,也是不太能夠成立的。
[2]徐光啓(1562年4月24日-1633年11月10日),字子先,号玄扈,教名保祿,漢族,明朝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人,中國明末數學和科學家、農學家、政治家、軍事家,官至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贈太子太保、少保,谥文定。徐光啓也是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驅之一,是上海地區最早的天主教徒,被稱爲“聖教三柱石”之首。
[3]利瑪窦(1552年10月6日-1610年5月11日),天主教耶稣會意大利籍神父、傳教士、學者。1583年(明神宗萬曆十一年)來到中國居住。其原名中文直譯爲馬泰奧·裏奇,利瑪窦是他的漢名,号西泰,又号清泰、西江。在中國頗受士大夫的敬重,尊稱爲“泰西儒士”。他是天主教在中國傳教的開拓者之一,也是第一位閱讀中國文學并對中國典籍進行鑽研的西方學者。他除傳播天主教教義外,還廣交中國官員和社會名流,傳播西方天文、數學、地理等科學技術知識。他的著述不僅對中西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對日本和朝鮮半島上的國家認識西方文明也産生了重要影響。
[4]正史中順治十二年八月,清廷的确下旨準許荷蘭國貨物在廣州館内貿易,不準于廣東海上私自交易。而這一決定也确實聽從了葡萄牙一直支持的耶稣會的教士湯若望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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