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二年七月二十七日,位育宮。(/
“皇上,二阿哥的确是非同凡響呀,就這麽輕而易舉的收了那個洋毛别科托夫!”安郡王嶽樂繪聲繪色的給福臨描述昨日在自己府中,小玄烨上演的那一幕收降别科托夫的好戲之後,做了一句總結陳詞。
“可收攏這麽一個降服洋人又有何用?”福臨自然不會責怪自己這位還沒有開府的兒子收納一個西洋門人,畢竟人家已經被自己心甘情願的晉封爲多羅貝勒,而且還很識趣的把這個洋奴放在安郡王的眼皮子底下圈養,也就是告訴自己這個當爹的,我這些事情一點也不避諱皇阿瑪你!可區區一個洋人,還是一個敗軍之将,有何金貴的地方呢?
“皇上,奴才本來也是不解,但玄烨和奴才說過,西洋火器十分了得,雖然不能與我八旗鐵騎所媲美,卻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這次呼瑪爾之戰,明安達禮一開始也的确吃了羅刹火器的虧,要不是那幾百朝鮮鳥槍兵,完勝之日也許還要再拖延一些時候……”
“火器确實不可忽視,但騎射之術才是我大清安身立命的根本呀!四哥,你說呢?”福臨知道嶽樂必定會知道自己的注意,就故意一問。
“皇上,此處就是一個緊要所在了!”嶽東果然加重了語氣,“昨日,二阿哥給奴才講了一番何爲根本,以及這個根本是否就必須是一成不變的道理,聽後确實值得思量。”
“哦,快說來聽聽?”福臨從禦座上下來,走到嶽樂跟前,并出手按住了要起身禀報的四哥,隻是命吳良輔另外挪過來一個座位,就坐在嶽樂的面前,擺出兄弟二人促膝長談的架勢。
“嗻!”嶽樂心中一暖,更加原原本本、細之又細地回溯起昨天的事情來——
原來,噶達渾押着别科托夫回兵部校驗技能之後,玄烨并沒有立即告辭的意思,而嶽樂正好也有深入交流的想法,兩人就在書房密室,又聊了一個時辰之久。
嶽樂首先問玄烨,那句詢問别科托夫“有多大用處”的話,是不是太過功利?不料玄烨毫無羞愧之意,神情自然的說道:“四叔,侄兒知道你是贊同滿漢一家的,可你想過沒有,如果數萬萬漢人、幾千漢臣的所有學問都真的如他們所說,是天下獨尊、舍我其誰的話,他們漢人在北宋之時怎麽會被大金壓制良久,又怎麽會在十二年前終于将這天下拱手相讓于關外大清?要知道,那時候,在他們眼中,我們滿洲就是蠻夷落後之輩,一如今日我們看待這些西洋羅刹一般!”
嶽樂大驚失色,畢竟面前的小侄子用一年多來的種種表現,把他自己慢慢塑造成了一個幾乎可以“直達天聽”的奇瑞聖嬰,他這句話,難不成是要暗示大清的國運麽?
“貝勒爺,你……我大清……”嶽樂一時有些語塞,汗珠子都流了下來。
“哈哈,四叔過慮了!玄烨不是那個意思,至少百十年内無此憂慮。”看着嶽樂有些放松下來,弘毅稍微頓了頓,因爲他知道,作爲清初的改革派,嶽樂一定是有些長久考慮的。果然,回過味來的安郡王很快又是憂心忡忡,畢竟,但是作爲一個力主“滿漢一體”從而鞏固大清統治長久的皇族宗室,大清國祚是要萬世永續才好的,怎麽入關百十來年之後就要有國運之憂嗎?憂在何處呢?
“但是,如果我大清隻是一味将漢族遺老那些酸臭無比、固步自封的學問拿來當成寶貝,如果朝廷不能仔細辨别,以至于魚龍混雜、泥沙俱下的話,估計百年之後,中華雄風不再了!”弘毅意味深長的做出有一個“玄妙不可知”的結論。
“漢家學說怎麽會是固步自封的酸臭學問?”嶽樂十分不解,甚至有些懊惱起來。
“四叔别急,侄兒并不是要要全盤否定漢家學問。所謂漢家學問,必推儒學爲首爲要!畢竟華夏五千年,自孔子立聖以來就有二千多年了,其功績可謂無以比拟。”
嶽樂微微點頭,靜待下文。
“這儒家,基本上堅持‘親親’、‘尊尊’的原則,維護‘禮治’,提倡‘德治’,重視‘仁治’。這‘三治’,堪稱儒家的三個主義!”
“儒家‘禮治’主義的根本含義爲‘異’,即貴賤、尊卑、長幼各有其特殊的行爲規範。隻有貴賤、尊卑、長幼、親疏各有其禮,才能達到儒家心目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婦婦的理想社會。國家的治亂,取決于等級秩序的穩定與否。儒家的‘禮’也是一種法的形式。它是以維護宗法等級制爲核心,如違反了‘禮’的規範,就要受到‘刑’的懲罰。”
“而這禮治,可以說是眼下我大清懲戒羅刹等西洋蠻夷的一柄利器,我天朝上國以禮服人,假若那些蠻夷之國不通情理、不遵禮制,輕可以訓斥教化,若其屢教不改,則重可以興兵罰國,刑其首惡!羅刹如果執迷不悟,此法可行!”嶽樂這才恍然大悟,那天午門獻俘這玄烨怒責斯捷潘諾夫種種罪行,是爲了這個原因!
“儒家‘德治’主義就是主張以道德去感化教育人。儒家認爲,無論人性善惡,都可以用道德去感化教育人。這種教化方式,是一種心理上的改造,使人心良善,知道恥辱而無奸邪之心。這是最徹底、根本和積極的辦法,斷非法律制裁所能辦到。”弘毅越說越激動,也顧不太上現代詞彙和當時語言環境的對接了,好在詞語雖然生澀,但是其中的含義嶽樂還是能夠基本明白的,所以也沒有打斷。
“儒家的‘人治’主義,就是重視人的特殊化,重視人可能的道德發展,重視人的同情心,把人當作可以變化并可以有很複雜的選擇主動性和有倫理天性的‘人’來管理統治的思想。從這一角度看,‘德治’和‘人治’主義有很大的聯系。‘德治’強調教化的程序,而‘人治’則偏重德化者本身,是一種賢人政治。由于儒家相信‘人格’有絕大的感召力,所以在此基礎上便發展爲‘爲政在人’、‘有治人,無治法’等極端的‘人治’主義。”
弘毅說完這一大段,仔細瞧着嶽樂,見他隻剩下頻頻颔首了,才繼續說道:
“于今日看,侄兒認爲儒家學問已有三利二弊。其一利,是提出‘禮治’、‘德治’和‘仁治’這‘三治’;二利是提出了‘積極入世’;三利是提出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和諧’,不管是“王道”還是“霸道”,和諧是萬物共存的根本之道。”
“但儒學更有二弊。最大的一弊就是‘迂腐’。第二弊則是‘重徳輕法’。”
弘毅沒有詳述這二弊的具體内容,卻一下子抓住了嶽樂的心。是呀,“迂腐”莫大于将滿洲排斥于華夏之外,整天個叫嚷着什麽驅除鞑虜,誰是鞑虜?宋金之時就在争執誰爲“中國”,卻都被蒙古征服。明清交替,滿蒙又都成了中國之人。這鞑虜,的确需要好好分辨才好。
“難道今日的孔教就是孔丘本義嗎?侄兒以爲不然,畢竟孔子以下,孟子、荀子、程朱理學,再到陸王心學,這儒家學說可未曾沒有一日不發展變化,可孔門子弟卻一味的說自己的學說是千年不變的,要求所有的人也是因循守舊,不可僭越!長此以往,中華必将自絕于世界之外,大清的華夏,無論滿漢各族,都會受制于西來洋夷的禍患,淪爲西洋諸藩的囊中之物了!”弘毅十分悲傷的說完最後一句,長歎一口氣。
“爲何是那些蠻荒未開的西洋諸藩?”嶽樂趕緊追問,特别是說這最大的威脅不是漢人的排滿,而是漢人學問的迂腐,以及西洋東來的威脅。
“四叔有所不知,西洋諸藩雖然荒蠻,但那是百年以前的舊事了。早在明朝中後期,西洋人就開始勵精圖治,于今日,其憑借着海船和火器的造辦技藝精良,已經在海路上廣而貿易,攫取了數額巨大的利益,更是滋長了他們的國力,走上了一條血雨腥風的暴政之路。此消彼長,假若我中華國人繼續沉溺于幾千年來唯我獨尊的陳年舊夢之中,終有一日,那些個西洋狂人的刀槍就會架在我們的家門口了!”弘毅說的言詞确确,就等着嶽樂發問。
“此消彼長?此話怎講?難道漢人的學說還比不過洋人的奇巧?還請貝勒爺教我!”嶽樂拿出對待那些漢臣元老一樣的尊重,給眼前這個嬰兒施了一個漢禮。
弘毅不由得愣了一下:奇巧?這不和後世乾隆嘉慶朝對西洋技藝蔑稱“奇技淫巧[1]”一個心态嗎?看來即使是改革派,也終歸是受制于曆史局限呀!看來隻好詳細給這位當前最可倚仗的貴族大臣好好上一課了!
“四叔客氣,侄兒就是說一說自己的那些個想法,也不見得都對。”弘毅趕緊跳下來客氣一番,重新拉着嶽樂入座,自己則順勢背着小手在廳堂裏邊踱步邊開講……
[1]指過于奇巧而無益的技藝與制品。奇,奇異。淫,過分,極端。指過于奇巧而無益的技藝與制品。書·泰誓下:“[商王]作奇技淫巧,以悅婦人。”孔穎達疏:“奇技謂奇異技能,淫巧謂過度工巧。二者大同,但技據人身,巧指器物爲異耳。”清代管同所著禁用洋貨議:“昔者,聖王之世,服飾有定制,而作奇技淫巧者有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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