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十一年深秋十月的一天,孤月高懸,秋風蕭瑟。冰@火!中文.
位育宮内的福臨正緊鎖雙眉、滿面怒容的看着剛剛呈送禦覽的東南戰報,思索良久,朱筆擡擡落落,終是寫不下隻字片語……
兩扇殿門在秋風的推搡下抖動良久,再也堅持不住,“吱扭”一聲敗下陣來,狠狠的撞擊在門楣上。狂風旋即而至,奮力裹挾起那份惱人的戰報,“呼啦”一下撲在了皇帝的臉上!
眼前瞬間陷入黑暗,這徹底擊碎了福臨僅存的一絲忍耐,他一把揪下臉上的長冊,大吼着甩向門外的風中,“該死!你們統統該死!”
昏暗之中,所有随侍左右的宮女太監紛紛跪倒,隻有總管太監吳良輔快步上前關了殿門,又折返回來重新點亮禦案上的紗燈,再去撿起戰報,小心翼翼對折在一起,這才輕輕放回皇上面前。“主子息怒,龍體要緊。”吳良輔一邊察言觀色,一邊輕聲寬慰。
“息怒?朕息怒容易,卻如何熄得了這前線的接連敗仗?”福臨親政以來,西賊張獻忠之殘部李定國飄忽不定,久未剿滅;南明小朝廷雖是苟延殘喘,卻也時常興風作浪;東南鄭森屢次拒降,雖有小皇子獻上的博彩一般的險招,現在卻還遠遠沒有落到實處。那天與衆位議政大臣商議收複鄭氏之計的時候,這個坐在皇太後懷裏的半歲乳子,卻一再堅持“來年再納(鄭森)”,但凡有人質疑,他就重複一遍“來年再納”,接着詭異一笑,就鑽進皇太後的懷裏。看得出,皇額娘也是疑慮重重,卻還是照着孫子的意思,給她的兒子及諸位大臣定下了調子。昨日剛剛按照那小子的編排,自己與同安王鄭芝龍上演了一出凄凄婉婉的“十裏相送”,今日,前線就送來戰報,說大西軍李定國部揮師東進,已經拿下廣東高明,正在圍攻新會,妄圖與鄭森在新會合兵一處!如若得逞,賊兵則可自東、西兩個方向合力進攻廣東,進而圖取廣州。如此一來,殘明勢力就可得以合流。若逆賊再沿長江北上,攻贛、皖、蘇各省,則其複辟圖謀有望,大清江山則岌岌可危!
哼!一旦小家夥的預測有所偏差,管你天降祥瑞也好,妖言惑衆也罷,朕這個做皇帝的,也隻能大義滅親了!想到這裏,福臨惡狠狠的将拳頭砸在了禦案之上……
與此同時,永壽宮東配殿,皇長子之生母、庶妃董鄂氏也同樣火大!中秋之後,那東二所的小子一日比一日坐大,天天吃着各式點心,卻一字一蹦的指點起朝政來了!相比之下,自己那東一所的兒子都一歲有餘了,卻還隻會說幾個“吃、要、玩、不”這樣的單字。雖然長得健碩,可又有何用!盡管這是幼子長成的慣例,可誰讓她佟佳氏誕下那樣一個橫空出世的異端!偏偏皇太後還要說他是天降祥瑞的大清福兆!難道就這樣聽天由命坐以待斃?難道就這樣看着自己的皇長子慢慢遠離皇位?難道就這樣等着自己将來老死宮中?不!天不憐見、我自圖強!到底要看看鹿死誰手!庶妃董鄂氏再也坐不住了,唰的站起身來,一把拉開自己的房門,頭也不回的向近在咫尺的永壽宮正殿走去,留下身後原本就昏暗的燈影,任其在秋風中搖曳,“噗”地一聲熄滅……
廢後靜妃博爾濟吉特·孟古青正側卧在永壽宮正殿的炕上,伴着一盞孤燈,看自己的影子在牆上浮動,仿佛回到了年少時那廣袤的草原,草甸在風中擺動的樣子,就和這影子一樣輕柔、自在。作爲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的女兒,自己從小錦衣玉食、天真無邪,長大了出落得倒也标志可人、聰明伶俐。隻可惜這朵原本就應該屬于草原、可以傲視風雪的山丹花,卻生生被栽培到這皇宮的高牆深院之中……
“靜主子,庶妃董鄂氏求見。”靜妃的近侍宮女小心翼翼的啓禀。自從去年廢後以來,原本心高氣傲的靜妃變得更加乖張、古怪了,稍有不慎,身邊的宮女就會被打被罰,這深更半夜的打擾,讓年紀不大的小宮女膽戰心驚。
靜妃面朝裏側卧在炕上,沒有一句回應,隻是肩頭輕輕抖動一下,再也沒有下文了。“主子……”宮女小心擡頭,良久才輕喚一聲。不料靜妃突然翻身坐起,一雙清澈的大眼就這麽盯着宮女,看到她渾身上下抖成了篩子,才笑着說道:“本宮這許久不曾有人探望了,天還沒亮太陽就會從西邊出來嗎?哈哈,好吧,讓她進來吧。”
宮女如釋重負,退着出來,卻很不得能夠土遁一般消失。
看着搖曳燈影之下的前皇後,庶妃董鄂氏也是有些後悔。剛才自己一時沖動、義無反顧跑過庭院,就直接沖到靜妃的寝殿門口,全憑着對自己兒子那股母性的勁頭,現在卻是猶豫不決起來。
“奴婢給靜主子請安!”猶豫不假,禮數還是不少才好。董鄂氏小心謹慎的來了一個半蹲,就停在那裏了。
“董貴人别多禮,我這廢後可消受不起。”靜妃口中謙虛一下,卻像貓戲老鼠一般盯着董鄂氏,看看下面有什麽好戲。
“靜主子,奴婢聽得下人一句議論,思前想後,還是要過來和您禀報一聲才好……”董鄂氏蹲在那裏好一個端詳靜妃的表情動作,卻看不出有什麽不利,這才下定決心,慢慢站起來,接近靜妃身邊,果斷出手。
“哦?任他們那些下人去嚼舌頭根子吧,本宮現在自在的很,除了每日去給我的皇姑姑(指皇太後)請安,再就是陪着新進的皇後和淑惠妃我那侄女們閑聊,我還有什麽話柄供他們樂呵?哈哈……”靜妃一臉的輕松,笑呵呵的問道。
“回靜主子,奴婢聽說去年八月……”董鄂氏也擡起頭,緊緊盯着靜妃的臉龐,一字一頓說道。
去年,順治十一年八月二十六日,是靜妃心中的痛處,那一天,皇上下旨,“谕禮部朕惟自古帝王,必立後以資内助。然皆慎重遴選,使可母儀天下。今後乃睿王于朕幼沖時因親定婚,未經選擇,自冊立之始,即與朕志意不協,宮阃[kǔn]參商[1],已曆三載,事上禦下,淑善難期,不足仰承宗廟之重,謹于八月二十五日奏聞皇太後,降爲靜妃,改居側宮。”
前一天的夜裏,自己的姑姑、皇太後在慈甯宮和自己也是淚眼相望,無可奈何,任憑自己哭倒在膝前。那時候,自己是多麽的委屈,多麽的無助啊!自己,端麗矜貴如玫瑰,隻是無奈有刺。自己的眼裏,同樣有真情,同樣有天真,但更多的是難犯的凜然。沒錯,自己驕橫,皇後不該有的驕橫,甚至是和皇上針鋒相對、大聲呵斥,乃至責難譏嘲。難道自己就真的不知道這對一個勵精圖治、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來說無異于最大的羞辱嗎?越是知道,就越是要不顧後果地想要刺傷他,就像他刺傷了自己一樣!那就真的豪奢吧,食器全是金的;那就真的善妒吧,見不得他對宮女稍和顔悅色。可誰又知道,豪奢背後是素樸,善妒背後有癡心。可惜的是,不容自己有轉身的機會,他已遠去,永遠不再歸來。自己和皇上也許很相似,一樣的驕傲,一樣的敏感,一樣的心性。相似的兩人,就像天雷地火,一交會,不是愛得天崩地裂,就是恨得不共戴天。可惜的是,他們是後者。也許自己真的有千般劣迹,可是讓自己變本加厲走向末路的,隻是這一個男子不愛她,這個男子貴爲皇帝,能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自己隻是想讓他疼愛自己,無愛便惡毒。你不愛,便讓你恨,反正不要在你心裏平淡無痕迹,甯可“紅顔未老恩先斷,花落人亡兩不知”……而此刻,你董鄂氏貿然前來,又在自己面前揭起傷疤,卻是爲何?忍耐,再忍一忍,聽聽下文再說……
庶妃董鄂氏見靜妃眼中分明有了悲傷憤怒,卻依舊不動聲色,于是再添一把柴,繼續說道:“……去年八月,皇太後下懿旨給佟佳氏翻修景仁宮,就是聽有人講,佟氏所懷龍子,乃是上天賜福,而您無辜被貶,乃是命中與小皇子相克……爲了大清一脈,必須先把您……”聰敏人一點就透,此刻,董鄂氏希望自己面前的靜妃一定要冰雪聰明才好。
“哼,下人的胡言亂語你也要信?”靜妃臉上一陣譏笑。
“奴婢知道下人的胡話不足取,可今天奴婢還聽說,那康妃可是志得意滿,說自己的二阿哥還未序齒就可安定天下,說現在的皇後也就是個擺設,她自己……她自己……”董鄂氏不慌不忙,按既定方針步步爲營,說到緊要關頭,正如所有宮鬥大戲裏的模式,還真是欲言又止、吊足胃口……
“她自己如何?”靜妃不傻,按照固定套路接個話,配合自己微微擡起的眼角,讓董鄂氏繼續。
“她自己……将來還是要接了皇後的位子,讓博爾濟吉特氏姑侄三人一個下場!”董鄂氏悄悄咽了一口唾沫,眼中有一些恐慌,但最終還是惡狠狠擡起頭來,勇敢地直視着靜妃。
“混賬!”靜妃一句評論,卻不知道是說眼前的董鄂氏還是那位景仁宮裏的康妃。自己可以委曲求全,因爲這**妃嫔們,她本不在意。在意的,隻有讓那皇上每次看到自己就懊惱不已,就心煩意亂,要報複,就對着廢了自己的皇上。可自己的乖張自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皇後之位還在自己博爾濟吉特氏手中,姑姑廢了,還有侄女,你皇上就是走不出我們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女人的手心!但,如果有人想要讓自己的侄女也走上自己的老路,那就必須讓她也萬劫不複!
看到重又跪倒在地的董鄂氏,靜妃心思一轉,平複了心氣,說道:“董貴人,你是不是怕她佟佳氏的兒子搶了你們的風頭呢?”
“靜主子,奴婢萬萬不敢!奴婢隻是怕她康妃一勢坐大,母憑子貴,将來連皇太後都不放在眼裏了!皇長子如果有一天能夠……能夠……,奴婢一定要讓他知道,皇太後、靜主子,還有皇後和淑惠妃,都是他的恩人,自比生母不差絲毫的……”董鄂氏趴在燈影之下頻頻叩頭,可就是不擡頭。
“起來吧,你對皇姑姑和一雙侄女的心思,本宮記下了。你回去吧!”靜妃淡淡沖着黑影說道。
“靜主子!靜主子……”待董鄂氏擡頭還要進言,卻發現靜妃已經躺在炕上,隻把一副婀娜的背影沖着自己了……
皇太後端坐慈甯宮寶座之上,慈祥的聽着自己的侄女靜妃在重訴昨夜的對話,并配合着情節的進展一會兒點頭,一會兒鎖眉,很是認真。終了,她笑着對靜妃說,“孟谷青,我的好侄兒,這件事你是怎麽個打算?”
“侄女隻是擔心她康妃坐大,對您不利,對我們博爾濟吉特氏不利,其它倒是不太在意。”靜妃擺弄着茶杯,淡定答道。
“嗯,滿蒙聯姻,事關大清長治久安,不可大意。其它的,哀家自有章程!”皇太後很是欣慰的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地道的馬奶酒。
當天下午,皇太後一道谕旨,說二阿哥天資聰穎,大器早成,乃是皇天所賜,着蘇麻喇等仔細撫育。康妃誕子有功,但凡夫俗子,不足以教育皇子,着即日起不得擅入乾東五所,不得私自接近小皇子……可憐的佟佳氏,不明所以的就被剝奪了兒子的探視權,或者說是原本就不存在的探視權……
皇太後清楚,**的内鬥是好事,隻要不影響自己的權威和利益,多多益善。眼下,自己的利害所在還就是這個不滿周歲的小阿哥。妃嫔可以冷落,可以訓誡,這小阿哥,卻必須細心呵護、爲己所用才行……
[1]“宮阃”,原指後妃居住的卧室,這裏則是指順治帝與皇後的夫妻感情;“參商”,“參”、“商”是天上的兩個互相不能碰見的星星,參星出來的時候,商星則正好沉沒,彼此誰也見不到誰。這裏是指,順治帝與皇後的關系,已經水火不相容。“宮阃參商”這句話則是說,順治帝與皇後夫妻關系不和睦,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