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明天清早他們就帶着那些貨物回帝國去了,那裏并不缺酒肉。隻要想象一下即将到手的金币,這原本難以下咽的東西吃起來仿佛也有蘋果汁炖小羊排的高貴味道在裏面。
阿薩被尊爲這次行動成功的大功臣。畢竟是見過大場面還能夠勾引個貴族情人的特級罪犯,氣派确實非凡。如果不是因爲他在昨天關鍵時候的鎮定話語和态度讓大家冷靜了一下的話不用說貨物,所有人大概都已成馴獸場收購的飼料。而且今天在那樣緊張的場面下也是應對自如。貨物搬回來了後他還去找過那幾個官員說了不少話,不少盜賊認爲他是在商量交涉希望還能夠再分點貨物過來,不過從他回來後的臉色來看似乎不大順利。
阿薩完全沒有理會盜賊們的高昂情緒,敷衍了他們幾句吃完了飯後就回到了房間。
他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去對那幾個中年人打聽,七繞八拐地詢問之下終于知道了塞德洛斯城主和格魯将軍兩人是一起住在城中的居所中。
從塞德洛斯城主的語氣來看他是知道那書是什麽東西。自然不能夠直接伸手去要,那幾乎等于告訴别人自己是死靈公會的人。而無論是什麽樣的人,對死靈公會是毫不客氣的。
而自己現在的身份是職業盜賊,一個職業盜賊突然亮出了主教大人和公爵大人的任命文書,這讓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僞造。如果抓幾個盜賊來拷問一下就知道他身上還有搶來欽差大臣的信物,那更是鐵證如山。
想來想去,結果還是想到了以自己最擅長的方式去解決問題最方便,偷到手明天就走了。阿薩一下覺得也許自己真的是個當盜賊的料。不管是什麽樣的情況,自己處理起事情都是打打殺殺,不是偷就是搶。
“明天就要回去了啊?”小懿在床前迎着燈光翻看着自己的筆記。這裏的燈油是從蜥蜴沼澤裏捕殺的蠻牛身上的脂肪熬成的,紅色的火焰燃燒得很旺。她好象很心不在焉,把筆記翻來翻去的,偶爾對着燈火發楞。“我們真的要回去嗎?”
“是啊。”阿薩在牆角坐下。那裏堆着幹草,是他睡覺的地方。現在必須把精神養好夜深了以後就去偷書。他有種在野外培養出的獨特的睡覺方法,隻要預先想好了自己要什麽時候醒,到了那個時候一個激靈就可以醒過來。而且隻要是想睡,幾乎随時都可以睡着。
“那裏真的睡得着嗎?”小懿看着阿薩坐到了那裏,突然開口問。蠻牛脂肪燃燒起來的火是通紅的,把她的臉也映得很紅。
“是啊。”阿薩倚在幹草上準備閉上眼睛了。狼人的夜間視力卻是人類所無法比拟的。雖然這裏的治安已經很好了,但是每天晚上還是有狼人會在街上巡邏。這是去偷書的最大的障礙,必須要打醒十二分的精神來對付。
小懿怔怔地看着阿薩,那雙朦胧的眼睛裏面的燈火在不停地閃動。她說:“雖然我也 知道我一定要回去,但是其實我不想回去的。”
阿薩閉上了眼睛問:“爲什麽?”時間最好要拿捏在這城裏的作坊還沒關閉,但是其他的獸人們都已經去休息了的時候,讓作坊的聲音把自己的掩蓋起來。想要在完全安靜的情況下不露蹤迹地在這城裏面潛伏着前進那是不可能的,有的狼人甚至可以聽到百米之内的人的呼吸聲音。
小懿轉過去看着油燈長吸了一口氣,仿佛要積累很大的力氣一樣,然後輕輕地說:“我回去以後就要結婚了。”
阿薩的眼睛一下睜開了,也楞楞地看着小懿。他這才想起她确實有個未婚夫在王都。怅然的失落感陡然沖過來,把正在思考的所有東西都沖走了。
直到他悄悄地摸出旅館,來到已經空蕩蕩的街上的時候腦筋裏面都還混混僵僵的。即使隻是從傍晚到夜間的這段不長的時間裏,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失眠了。
她要回去結婚了。
但是仔細想想,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嗎?而且這好象也根本不關自己的事,這是她公爵小姐的事情,自己好象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在其中插上一腳。
不管别人和你有多美好的感情,其實都是人生道路中偶爾一段的同路人而已,最後始終都各自有各自的道路要走。這是村後的老冒險者曾經對他說過的一段話,他一直都覺得很有道理。而且他早已決定了自己要走什麽樣的道路了。
曾經虧欠她而良心不安的那件事情也已經彌補過來了。在這裏的這件事情了結了過後自己就一人到處去旅遊飄蕩。而她依然是公爵小姐,自然有公爵小姐應該做的事情。
這個道理實在是非常的完善,即便是再高的哲人也無法有更高層次的開通解釋,但是阿薩心中依然有恍恍惚惚的怅然感覺。
蠻荒高地的幹燥季風迎面吹拂而來,其中夾雜着焦碳和鐵汁的味道,耳旁的敲打聲逐漸清晰。前面就是那些作坊彙集的街道,裏面的工匠們和那些獸人學徒正在努力地工作。阿薩突然想起故鄉來了,惆怅中他突然很懷念偶爾回到家中時父親爲他準備的飯菜,他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自由自在并不是那麽好的。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越過這片作坊街道就是城政廳了,塞德洛斯城主和格魯将軍就住在那附近,下午他已經打聽得很清楚了。阿薩定了定神,用力地提醒自己現在确實不是胡思亂想的場合。。
走過這段街道,阿薩開始小心起來。前面已經是寂靜無聲的一片了,蠻荒高地的空氣異常的幹淨,即便是沒有月亮的夜晚也可憑借星光依稀看得見前面高大的城政廳的輪廓。他蹑手蹑腳地朝那邊走了過去。
不過既然她已經就要結婚了,爲什麽還要跑出來呢?說是要去拿掉在沼澤裏的背包,但想想就應該知道那是不可能揀得回來的。是想出來到處遊玩嗎?爲什麽來找我?我喜歡她,她是不是也喜歡我.....
突然一股奇怪的氣味籠罩住全身。這有點像尿和胳肢窩裏的味道混合起來,但是對鼻子的沖擊更要濃郁百倍,這是種食肉動物特有的騷臭。
這種騷臭立刻喚醒了阿薩記憶最深處的血腥感和恐懼。在蜥蜴沼澤中和死亡最接近的時候鼻子裏就是充斥着這個氣味。
阿薩擡頭,眼前不到一臂的地方有兩個綠油油的小圓球在發着微光。狼人嘴裏呼出的氣息正吐在他臉上,他幾乎一頭撞進了這個狼人的懷中。
兩條腿完全脫離了他的控制擅自把身體的力量集合向後猛地蹦了出去。但是還沒落地他就撞在了一個毛茸茸的軀體上,兩手也完全落入了一對巨大手爪的緊握中。那股騷臭味更濃烈了。
背後的那個狼人像人類對剛學走路的孩童一樣架住了他的雙臂,讓他的腳剛剛能夠着地。可以感覺到狼人口裏呼出的熱氣正在從耳朵慢慢地流落到頸項,滑進衣服裏面。往日的鬥志已然全部不見了,他幾乎覺得自己馬上能夠聽到雙手的骨骼又碎成一片一片的聲音,緊張和恐懼立刻把全身每一寸肌肉都僵直了,他就這樣動也不能動。
前面的那個狼人走近,把臉埋下,幾乎和阿薩的臉挨到了一起,可以嗅得到它口中殘留的腥臭和食物反饋的味道。
狼人開口說話了,因爲嘴型的緣故使它們說人類的語言相當地吃力,它緩慢别扭地說:“人類...在晚上..不要....四處....亂走。這裏...晚上....不許靠近。”隐隐約約地看得見尖利的獠牙随着話語在一隐一現。
阿薩全力運動僵直的脖子,點了點頭。然後兩個狼人把他像提小孩子一樣提到了作坊街邊放下,對着旅館的方向指了指,轉身又消失在黑暗中了。
阿薩慢慢地朝旅館的方向走去,冷汗順着臉頰往下大顆大顆地滴,連背心裏都濕透了。
前方遠處就是旅館了。也可以就這樣走回去像平常一樣睡下,明天跟着盜賊們一起平平安安地回去。隻要把這裏的情況仔細彙報了,山德魯并不會真的要自己拿命來抵,羅尼斯主教也必定會點頭很和善地說你已經盡力了。确實是的,誰又能從這樣的環境下去偷書呢。他們必定有他們自己的方法來把書取回去,這已經不關他的事了。
回去嗎?
阿薩突然走向旁邊的一幢房屋,手腳并用地攀在凹凸不平的外壁上幾下就竄上了屋頂。這裏的屋頂都是用很粗的木頭搭出架子,上面加上木闆最後再鋪上厚厚的一層幹草,腳踩上去很舒服。
一擡頭,除了滿天的星星外便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連整個人的感覺都仿佛被星空所嚴嚴實實地包圍住。在高原的空氣中看去最大星星的足有指頭大小,細微的更是不計其數,密密麻麻布滿了天空中的每個地方直到天地的交接處。越過那裏,想必更有無邊無際的美麗。在這天地間無垠的壯觀下阿薩的心完全地平靜了下來,他盤腿坐下。
自己已經退化了。
他原本有野貓一樣的警惕,随時都可以對最微小的危險作出巨大的反應,也有狼一樣的兇狠和鬥志,無刻不準備把獠牙和殺意傾洩向敢于威脅自己的對手。但是随着從布拉卡達到這裏的旅程,和小懿在一起的那種奇怪美妙的感覺開始把他的明銳敏感圍繞包裹起來,連鬥志也逐漸遲鈍懈怠。即便是剛剛來到這個城市看見那麽多的獸人,然後又聽到貨物拿不到手了,他雖然也有過一些驚訝和警惕,但也刺不破籠罩全部感覺的溫柔的氣氛,不足給他以足夠的刺激讓他緊張起來。就像是往一桶濃稠的蜜糖中再怎麽投入石塊也起不了什麽波瀾。
剛才他因爲知道了她回去之後将要結婚的事情而魂不守舍,完全沒有察覺到兩個狼人的存在。狼人要殺他的話幾乎和捏死一隻雞沒什麽區别。不用說反抗的力量,連反抗的鬥志他也沒有絲毫升騰起來。
死。這個概念又清晰無比地回到了他的心頭,把方才旋繞在思想間的一切念頭都毫無殘留地驅趕得無影無蹤。
隻有當人真的面對死的時候,才會明白原來自己一無所有。任何事物在這個概念面前立刻灰飛煙滅。人所有的語言,智慧,與這個現實概念的猙獰可怖相比不過是些木偶戲。即便是那麽美妙的感情,在這個東西的威力下也是一觸即潰。
但是當人敢于直接去面對死的時候,它會如洪水一樣把思想和感情中所有微小繁雜的顆粒沖走,隻剩下最單純本質的東西。于是人就可以變強。
這是如死一般的強。
阿薩知道自己必須去把書拿回來。這不是什麽任務和責任,不過隻是想對自己的重新承認和肯定,讓自己很明确地知道自己确實還活着,自己确實還和以前一樣,以自己的姿态和方式在這世界上存在着。
阿薩閉上眼睛,挺直腰,雙手放在雙膝上開始冥想。
自從從羅尼斯主教那裏聽說了這個冥想術的來曆後就沒再敢練習,而現在爲了取回書也不在乎這個了。
很快地就完全沉入了自我意識的海洋中,他可以看得見一個光芒萬丈的太陽從小腹裏升起,用強大的熱量把身體整個融化。他覺得自己仿佛在和頭頂的星空一起變得無邊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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