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民這些宮殿是飛船的說法也不是沒有，一般人做這樣的猜測是順理成章的，不過對實地考察過宮殿的人來說，這種猜測不過是異想天開。
就拿此刻所在的宮殿來說，這麽寬敞，應該是先民的社交場合，牆壁還是石頭的，找不到跟能源和動力有關的裝置。绯星人雖然建造過巨大的浮陸，但那也隻是把陸地擡升一些距離，而且是臨時性的。而這麽巨大的構造，不管哪方面都看不出跟飛船有關。
夏鳴很理解芬的思維局限性，畢竟他們連先民宮殿的“外殼”不是石頭，而是一種類似超材料的有機無機混合物都不知道。而且這個大廳跟其他區域之間的多層隔離構造，讓他一下就想到了星聯在安姆星高泉市最初的“太空艙屋”。
之前的猜測是錯誤的，就連先民也不是這顆星球的土著，或許這顆星球都是人工改造的結果。
憑借着空氣的流動，電磁信号的波動，夏鳴的感知向下不斷伸展，勾勒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這艘沒有能源和動力裝置的飛船，至少有四五公裏高，最寬的地方接近一公裏，跟安姆星高泉市的公衆建築一樣，不僅空曠，也沒有更多額外信息。
芬和夏鳴走過空曠的大廳，輕盈和沉重的步伐，節奏并不相同，但漸漸的，輕的步子融進了重的步子裏，剛好是兩步相當于一步。
夏鳴問：“先民的宮殿都是這樣嗎？”
芬說：“是的，到目前爲止一共發現了六十多處宮殿，根據曆史記載，上古時代還有更多，隻是在大潮汐中損壞了。”
發現的“宮殿”給绯星人留下了文字、語言和科學的思維方法，在此之外，卻沒留下任何跟先民自身有關的細節，夏鳴再度生起一股既視感。科學院制訂的計劃裏，對有價值且無威脅的異星文明，就有這種引導性發展的處置方案，所謂的先民，看來是人類的同行啊。
沿着大廳内側的螺旋式階梯可以下到另一層，那裏是研究中心的檔案室。守在階梯前的帝國士兵想阻止芬帶着夏鳴這個“機器人”進入檔案室，芬用剛才那種本色演出打發了他們。
夏鳴已經探查到大約百米深的下一層裏是什麽狀況，這讓他稍稍意外，看來演技高超的是另外一方啊。
夏鳴問：“降落前你發送了信号？”
“是啊，我們降落之前，您不是确認了這裏的守備狀況，還畫了草圖嗎？而且，等叔叔他們接近這裏時，您的機器人能夠控制着陸場。”
芬的心思還是纖細的：“有什麽不對嗎？”
階梯裏的燈光是绯星人自己裝上的，寬闊但寂寥的螺旋階梯裏，除了兩人的腳步聲，就隻有滋滋的電流聲，兩人的通話是頭盔裏的密語。
夏鳴淡淡的說：“能讓你叔叔取消這次進攻嗎？”
“這、這不可能！”
芬的腳步猛然停下：“叔叔隻是第三島環的反抗軍領袖，這次能夠組織起全島環的反抗軍，還是因爲行動的意義非常重大，沒有絕對可靠的理由和證據，行動不可能停下來……”
她很緊張：“您發現了什麽，對嗎？”
在感應到的信息裏分辨出了某個特别的存在，夏鳴斟酌着說道：“我剛才發現，這裏已經做好了迎接反抗軍的準備。”
芬對夏鳴的信任是毫無保留的：“嗬……該死的内奸！”
她轉身就往回走：“我得告訴叔叔！”
“就算你叔叔相信嗎？其他反抗軍領袖也會信嗎？他們就跟在我們後面不到一個小時的路程，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啊。”
夏鳴的話讓芬停住，雖然後面的話沒聽懂，不過意思芬卻很明白，這還是她剛才向夏鳴強調過的。
她焦躁的道：“那、那怎麽辦！？”
無線電聯絡裝置在戰艦上，绯星人還沒發展出随身電話那樣的通訊技術，回戰艦要大半個小時，那時候反抗軍的大隊人馬也差不多到了。
“有我在，不要擔心，我不能保證反抗軍在戰鬥裏沒有傷亡，但能保證這場戰鬥的勝利。”
夏鳴悠然的道：“何況，主人已經做好了迎接的準備，客人就這麽走了太失禮了。”
芬心頭慌亂，但到這個時候，也隻能聽夏鳴的了。
終于走完了漫長的螺旋階梯，這一層原本也是個大廳，但被研究中心設爲彙聚各方面信息的檔案室，大廳隔成了幾個部分，還在四周架設了懸空走廊。
對芬來說，應該人來人往的走廊空無一人，這很詭異。
一個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不久後，跟芬很相似的一個身影出現在空曠的大廳對面。
芬驚訝的叫道：“蘇！？”
認清對方身影的最初一刹那，她還想跑過去，就跟逛街的時候偶遇好友似的。可腳跟剛擡起，她就明白了什麽。
密集的腳步聲中，大隊帝國軍人出現在廊橋和大廳裏，封鎖了階梯，将芬和夏鳴圍在裏面。
一個軍官冷冷的道：“隻有五分鍾，法古亞貝小姐，我們還得打起精神對付外面的反抗軍。”
“蘇！？”
芬再一聲喊，這次是震驚和置疑。
“你投向了帝國！？你背棄了我們在公學裏立下的誓言！？爲什麽？爲什麽！？”
芬有些崩潰了，夏鳴内心毫無波動，剛才他已經感應到了這個蘇的存在。
他并不知道前方那個少女就是蘇，不過這個研究中心有所發現的情報是蘇給的，來這裏後察覺帝國軍已經暗中布置好了應擊反抗軍，無人機也發現離這裏不遠處的島嶼潛藏着大批帝國戰艦，再在檔案室感應到一個跟芬差不多大，地位超然的绯星少女。依據奧卡姆剃刀原理，她就是蘇的可能性最大，事實果然如此。
蘇用很沉重的語氣說：“芬，投降吧，你隻是不知道真相而已。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就放下武器，站到我這一邊，我會告訴你一切。”
“我一直在相信你！”
芬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用槍瞄準了蘇，她纖小的身軀劇烈抖動着，帶動甲裙也發出淅淅瀝瀝的碎響。
“但你正在用我叔叔，我的戰友，我視如親人的無數人的生命，毀掉這樣的信任！”
芬一下子變得如此堅強，連夏鳴都有些意外。
“我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樣的背叛，才能讓你有勇氣站到我面前，有信心讓我接受這麽沉重的代價，你有三分鍾的時間解釋……”
芬說話的時候也在流淚，绯星人的淚成分有些特别，在不同光源的照耀下，反射着鑽石般的光彩。
蘇的咽喉發出了歌詠一般帶着節奏的長音，那是他們的長歎。
“細節我不能說得太多，那是害了你，我隻能告訴你，先民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高尚而偉大，他們或許創造了我們，但他們是另有目的的。”
“還在沉睡的那些永眠者，他們一旦醒來，就是整個世界的末日。帝國正在全力阻止這樣的事情發生，但爲了以防萬一，也必須做好跟永眠者戰鬥的準備。”
“這需要我們绯星人同心協力，就像兩百多年前一起建造浮陸那樣，不計生死，不計較得失，每個人都奉獻出自己的一切。”
“我們需要淚晶，需要盡可能多的淚晶，雖然會有很多人爲此失去生命，但這樣的代價是必須付出的！芬，你應該懂得，大局更重要……”
蘇的話讓芬更加憤怒了：“你就是用這種說了一百多年的陳詞濫調來敷衍我嗎？如果真相就是這樣，帝國爲什麽遮遮掩掩？爲什麽不拿出證據來？要所有人齊心協力，首先就要所有人知道你們說的是真話啊！”
“芬，帝國從來沒有遮掩，真相就在每座城市的圖書館裏，一百多年前，皇家巫師會就給出了這樣的真相，但有多少人相信呢？不都跟你一樣，認爲是帝國，不，是天上貴族編造出來的借口嗎？”
蘇也憤怒了：“當年公布這個事實的巫師們是什麽下場？他們引發了整個社會的動蕩，激化了天上貴族跟地下人的矛盾，帝國不得不将他們當作犧牲品。他們是探知到真理的英雄，但爲了哄住那些甯願自殺或者殺人，也不相信先民之神不存在，永眠者醒來會毀滅世界的無知者，他們被送上了斷頭台！其中就有我們法古亞貝家的人！”
她輕踩着地闆，發洩着不亞于蘇的憤慨：“百分之九十五，百分之九十五的人，都是這種無知而愚昧，靈魂黯淡無光的人。他們從來隻爲個人，或者一群人眼前的利益而奮鬥，在他們眼裏，绯星人這個整體是不存在的，任何侵犯他們利益的行爲，都帶着卑劣的目的，他們就是那種死到臨頭，也不會往天上看一眼的塵埃！”
“那不僅僅是一點點利益，蘇……”
芬的心志依舊堅定：“那是他們的生命，是他們該有的尊嚴和幸福，如果連這些都被剝奪了，绯星人的整體還有什麽！？隻剩下天上貴族的绯星人？”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蘇攤開雙手：“淚晶、鋼鐵、放射性元素，絕大部分資源，都必須用來生産戰艦和武器，沒有更多的資源用在大規模移民的工程上。淚晶輻射雖然損害健康，但可以穩定的産出巫師。在沒有找到消除輻射的同時，依舊能維持巫師産出的方法前，任何改變淚晶輻射現狀的事情也是不被允許的。反抗軍對淚晶和其他資源供應的破壞，更是不被允許的。”
“你還會指責說，帝國爲什麽不公開這一切，但你不知道，圍繞你的這個願望，帝國内部已經鬥争了上百年，無數優秀的人才犧牲在這種無意義的内耗裏。這些犧牲終于讓帝國高層明白了一件事情，人民是不需要真相的，他們接受不了這麽殘酷的真相，他們需要的僅僅隻是服從！”
“芬，溫柔可親的保姆當不了救世主，隻有把愛藏在呵斥和鞭打裏的父親，才能擔起拯救世界的責任！”
蘇話語裏挾帶着的強大力量，讓芬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或許蘇本人，就是被這麽沉重的社會哲思而說服了，投向了帝國政府。
“難道人民的犧牲就是理所應當的……”
芬沉默了片刻，還想反擊，不過對夏鳴來說，這不過是不同的立場在演繹各自的自洽邏輯而已，芬已經被蘇帶得隻想用自己的邏輯壓倒對方的邏輯，而不是尋求真相。
他通過耳機提醒了她，芬冷靜下來了：“問題的關鍵是，你們憑什麽确定先民是邪惡的？憑什麽認定永眠者蘇醒後會毀滅世界？”
蘇正要說話，廊橋上已經很不耐煩的帝國軍官出聲道：“法古亞貝小姐，你因爲特殊原因，可以接觸到最高機密。而一個反抗分子，沒資格用這個機密來換取她對帝國政府的理解和支持。”
就算天上貴族所把持的帝國政府是在爲拯救世界而努力，但強權就是強權，不因爲執政者的意願而改變，依附在強權上的，必然是足以亵渎高尚動機的腐臭利益。
夏鳴這麽想着，忽然有些汗然，這難道不也是對星聯的諷刺嗎。
看着那個軍官，注意到他制服上的種種标記，夏鳴心神驟然一動。袖章上的骷髅頭，跟绯星人的頭骨構造有很大的區别。當然，就跟人類裏的海盜或者其他暴力集團用來做标記的骷髅圖案一樣，可能是根據美學的需要做的修飾，不過還有一種可能……
将這個骷髅頭标記發送給夏小顔，片刻間就還原出了數十種形貌不同的頭部，沒一種跟绯星人相像，但能夠還原出完整頭部，這就證明了夏鳴的推測。
芬有些愕然，但她相信夏鳴，她的話讓芬和那個軍官都愣住了：“你們是不是發現了先民的遺骸？甚至找到了永眠者？”
對方的姿态确認了這個猜測，沉默了片刻後，蘇說：“既然你猜到了，那麽我說的事情，你應該相信了吧？芬，我們還是好姐妹，一輩子的好姐妹，站到我這邊來吧。”
“爲什麽不公布？”
芬也踩起了地闆：“公布真相，就意味着揭露過去一百多年來帝國内部的肮髒鬥争？擔心掩蓋真相的行動制造了多少血腥？擔心人民确認真相的行動，會破壞天上貴族依靠暴力統治世界的根基？擔心引發大家的讨論，奪走由你們決定這個世界該怎麽做的至高無上的權柄？”
夏鳴都想給這個绯星少女鼓掌了，她發現了對方隐藏在暗面的真實邏輯。
輪到蘇感覺無力了：“不，不是這樣的……”
“好了！這不是貴族公學裏的辯論會！已經超時很久了！”
軍官揮手，士兵揮着矛槍圍過來。
“祈荷塔拉小姐，我們不會傷害你，至于之後會不會上斷頭台，就看你的家族會怎麽做了。”
軍官指着夏鳴說：“你的機器人很奇妙，皇家巫師會的閣下們一定很感興趣，先拿下那個大家夥。”
“不！”
芬下意識扣動扳機，将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士兵打倒。雖然知道這個外星來客很厲害，但對她來說，這是客人加戰友，她有義務保護。
芬的舉動讓士兵們做出了下意識的反應，一陣槍響，彌漫的硝煙中，芬身中數槍，被打得先撞在“機器人”身上，再緩緩倒地。
“芬——！？”
蘇高聲叫着，想沖過來，卻被士兵們拉住。
“這是她自找的，幹掉那個機器人，外面還有場大戲，我們不能缺席。”
軍官毫無所動，在他的指揮下，士兵們向夏鳴不斷射擊着，而蘇已經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面的念叨着：“爲什麽，爲什麽不相信我……”
“你還有機會的”，夏鳴發出的機械聲音，讓帝國士兵們驚駭得一時忘了開槍。
射在身上的無數槍彈對這個“機器巨人”毫無影響，鬥篷一掀，“機器巨人”手舉跟大号手電筒差不多的短棍，短棍前端發出一聲類似雷鳴的悶響，再伸展出熾亮的光柱，嗡嗡的灼燒着空氣。
軍官連連退步：“你、你是什麽人！？”
面部的呼吸器發出呼哧呼哧的機械聲，然後是低沉渾厚的話音：“很遺憾，我不是你爸爸。”(未完待續。)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