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認得出來,實際上意識活性到了LV1的時候,“新人類”看人的視角就有所不同了。到了夏鳴這個等級,容貌和身材都隻是很表面的東西,思維結構特點、意識活性強度,這些東西都能感應到。
用通俗的話說,夏鳴已經能一眼看穿他人的靈魂。眼前的蘇玉,在他的“靈魂視野”中如璀璨星辰,存在感無比強烈,而散的精神氣息又極爲親和,像是由他這顆恒星牽引的行星,過往種種,似乎都能在這種氣息中找到,怎麽會認不出來。
夏鳴感慨的道:“你們每個人我都認得出來,湊在一起,卻變得陌生了。”
大禮堂裏,4萬多人按照戰團編制站好了方陣,确定是克隆人的那些人也站在原主所在的戰團裏,隻不過他們身上的制服是白底灰線條,一眼就能看出來。詭異的是,跟白底紅線條的宇宙軍官兵相比,這些克隆人的隊列更整齊,姿勢更挺拔,更像軍人。或者說,是沒有被戰争的殘酷鍛打過的新兵。
老洪神色肅穆的上了檢閱台,敬了個禮後,見夏鳴并沒有激烈反應,放松了一些,但還是有點怯怯的說:“從3年前開始,唐執委就在報告你的狀态,都知道你快醒了。現在你真的醒了,大家還不怎麽習慣,覺得好像不是真的。”
大禮堂裏遲遲沒有爆出熱烈的歡呼,這的确有些奇怪,老洪的辯解夏鳴也有所感覺。剛才掃視的時候,一張張面孔的表情他都看到了,克隆人之外,正常人的表情的确都很恍惚,似乎還在夢遊。
想到曉棠的提醒,夏鳴覺得,跟這種狀況相比,克隆人或許還不是最大的問題。
“我不想跟間諜一樣去查日志,才能搞清楚這9年裏生了什麽,我想聽你們親口跟我說。”
蘇玉和老洪傳遞着互相推脫的眼神,最終還是硬着頭皮,你一句我一句的做了說明。
第一年還是充滿了激情的,雖然高維時空碎片隻剩下一個小小的避難所,他們都被困在了這個狹小的宇宙牢籠裏,但大家對未來都充滿了希望。
清點人頭,救治傷員,修整戰艦,繼續訓練,熱火朝天的做戰鬥準備,說不定戰鬥并沒有結束,敵人還會再來呢。
蘇玉感慨的說:“很多人都留下了參與勇士複生計劃的遺言,但大家就沒當過真,覺得那種事情突破了倫理底限,完全無法接受。那個時候,大家都沒想到,接下來,底限會被一個接一個的打破。”
第二年,随着避難所的穩定,敵人也毫無影蹤,決戰激的熱血終于冷卻下來了。這個時候,曉棠确認夏鳴和千顔不可能在短期内醒來,戰艦和空間站上的糧食、飲水、空氣等一系列維生物資也開始匮乏,大家的工作重點就轉到了科研上。
星聯科學院的人員和設備都撤到了安姆,留下來的隻有幾十個科研人員,還好所有資料都留了拷貝。曉棠帶着大家從無機物轉有機物開始,爲了吃喝,不眠不休的工作着。
戰艦引擎被拆下來當反應爐,生化戰艦被解離成燃料和原料,無數有科研天賦的官兵轉職科學家和工程師,馬古靈也紛紛從戰鬥搭檔變成科研助手。在這一年,從丙氨酸的無機合成到人工脂肪和肌肉纖維的生産,一連串的科技點了出來,再通過精簡制造的優化,他們已經做到了隻要有相應的元素,就能以最有效率的循環制造出維生物資。
開源的同時,節流也在并行,維生物資的内循環本來就是宇航領域的老課題,曉棠專門組建了另一個團隊,以實現完全自給的内循環爲目标進行研究。
所謂内循環,就是廢物利用,讓物質在維生物資和廢物之間無損耗的轉換,這個目标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不過一個月給養能夠滿足半年消耗的成果,已經是奇迹了。
老洪說到這個的時候,老臉苦得跟揪成了一團:“現在大家的觀念都有些變化,用新物資制造的食物和飲水,大家才說是吃飯,如果是循環物資,就換成了充能……”
的确,跟很多宇航題材的影視作品裏,角色們紛紛以“不要追問吃的東西是什麽做的”來安慰自己一樣,内循環就意味着必須克服正常社會的心理障礙,打破底限。
“想想就不舒服,雖然弄出來的東西看不出跟那些東西有什麽關聯,但大家吃的時候還是習慣屏蔽味覺嗅覺”,蘇玉補充說:“還有些人,比如我,始終接受不了,就琢磨着另一條路。”
在有限的物質條件下,該怎麽存活下去,除了用無機物制造有機物的開源之路外,節流方向不止是内循環一條路。
另一個團隊是自形成的,然後在曉棠的支持下形成了規模,這就是研究新的人體攝能方式。
用營養液替代食物,供應人體所需的各種養分,再用含堿水加調味劑之類的東西充當胃和味蕾的安慰劑,當然必要的蛋白質也不能少,隻不過是吃人工蛋白質,并且用最簡化最易消化和吸收的方式。
這種過渡性的“精簡攝能”很快就普及了,除了像蘇玉這種實在克服不了心理障礙的,一般人都是精簡攝能和内循環交替,等人工食物積累到了一定量後,再享受一頓接近正常生活的“美食”。
不過精簡攝能并不是這條路的終點,半路出家的醫學家和生物學家們琢磨起了利用意識活性做更多變革,他們的終極目标是讓人類實現光合作用,以及靠充電供應能量等等隻在科幻作品裏看到的奇思妙想。
“那個時候,就有人說,幹脆我們全部義體化吧,這樣除了供應大腦的有機物質外,我們就隻需要電了,我們的社會也不再需要拖上那麽多累贅。那麽多環節,隻爲滿足脆弱肉-體的需要,都是不必要的。”
蘇玉心有餘悸的說:“贊同的人還不少,想想就覺得可怕啊。”
老洪不以爲然的說:“有什麽可怕的?隻要腦子還在,有機無機,有什麽區别?”
看起來老洪跟蘇玉,在這上面就是對立的兩派。
蘇玉再道:“如果神經模型能細化到缸中之腦的程度,說不定現在大家都是賽博格人了。”
老洪搖頭:“可惜,我們的研究離這個還差得很遠,肢體可以義體化,器官的義體化,除了心髒之類的,其他就沒那麽容易了。”
義體化之外,意識活性高的人還在嘗試研究類似辟谷之類的攝能方式,不過成果最多是優化而已。消化和吸收效率可以更高,能量消耗可以更少,簡單的說,可以做到每分鍾呼吸3次,半天才喝一口水,3天才吃一頓飯。
不管是義體化,還是光合作用或者充電,都涉及到了人體的全面改造,整個星聯科學院來搞這方面的研究或許有希望,靠這幫半路出家的軍人科學家,恐怕得幾十上百年才能看到成果。
總之頭3年,大家的精力都用來解決怎麽活下去的問題了。
這個問題解決後,物質的無機有機轉換,精簡攝能和耗能優化三條路走路,維生物資已經不是問題。當然,既然物資充裕了,就沒必要繼續用代謝物來直接轉換食物和飲水,而是把這些“物資”分解爲無機物,加入到轉換大循環裏。
沒了生存的壓力,大家卻都迷茫了,接下來做什麽呢?大家失去了目标。
宇宙就這麽大,人就這麽多,還因爲未來不确定,以及男女比例不均衡,不敢解散軍隊編制,組成正常社會。不管是事業的目标,還是生活的目标,沒多少人能找到新方向。
老洪回憶道:“應該是3o年的11月吧,我們幾個覺得,不能讓大家這麽閑下去,蘇丫頭說……”
蘇玉白了老洪一眼,再向夏鳴自:“我隻是把很多人的心聲說了出來,而且本心是不想讓大家忘掉自己的軍人身份,忘掉戰争,才不是想着玩遊戲呢!”
“問題是,那就是遊戲啊”,老洪聳肩。
沒錯,遊戲,蘇玉當時的建議是“在虛拟世界裏把戰争打到底”,于是以《幻象銀河》爲基礎的《星聯宇宙軍》就出爐了。
《星聯宇宙軍》是一個完全拟真的世界,把避難所的現實狀況全搬進了虛拟世界,每個細節都不放過。
在拟真的基礎上,這個虛拟世界做了新的設定,敵人還沒有被徹底打垮,避難所之外有一道星門,可以通向新的戰場。
最初這個虛拟世界還是完全拟真的,人員組織、技術裝備都比照現實,内容也隻是單人和團隊作戰以及訓練。按蘇玉的話說,弄這麽個虛拟世界,本意是繼續維持宇宙軍的士氣和精神。
但問題是,虛拟世界終究是虛拟的,人不可能所有時間都泡在裏面,而且完全比照現實,那種束縛感從現實又浸到了虛拟世界裏,對人來說簡直是雙倍的痛苦。虛拟世界上線半年後,過去的指揮官再有權威,也難以阻止部下在戰場上玩各種鬧劇,反過來又影響了現實裏的士氣。
最終曉棠不得不插手,宣布把《星聯宇宙軍》當遊戲來弄,給大家完全的自由。
現在看來,這個決定既是英明的,也是愚蠢的。夏鳴醒來的時候,曉棠沒像之前那樣守在旁邊,未嘗沒有逃避的心理。
英明之處在于,這個決定挽救了大家的精神,解放了大家的心靈。
避難所裏還是一切照舊,任何細節都對應現實,有變動也會實時調整。
星門之外,就是自由的天地。
在這裏,有工業空間站可以制造新的戰艦,喜歡玩建造和經營類遊戲的玩家,在空間站裏充當科學家和工程師,設計和建造各種武器、步兵機甲、戰鬥機、戰艦,提供給宇宙軍,宇宙軍再通過市場式的供應體系銷售給其他人。
喜歡戰鬥的人則從各種任務中獲得報酬,再按照自己的喜好,不斷升級新的武器裝備,同時探索無盡的未知宇宙,挑戰各種強大的敵人。當然,追殺獵食者作爲主線,貫穿着所有版本。
兩樣都不喜歡的,還可以跟“玩家”們搞競技性的對抗,甚至做各種文化娛樂方向的事情。最新的版本裏,就把夏鳴曾經說過的“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宇宙”變成了内容,重點放在了經營上。
不過在四五年前,大家沉浸在虛拟世界裏隻有一兩年的時候,曉棠等人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了。大多數人都泡在虛拟世界裏,現實裏,原本來來往往的熱鬧景象不再出現,安姆号和思遠号空間站幾乎成了鬼域。很多人甚至還在呼籲,研究過去小說裏提到的“營養倉”技術,可以讓人1天24小時,每周7天,乃至1個月都泡在裏面,不必回到現實。
蘇玉歎道:“那時候曉棠姐就後悔了,說等你醒來後,看到大家都成了這個樣子,不知道會有多痛心。”
夏鳴再看了看禮堂裏整整齊齊排列着的大軍,心說遊戲宅和克隆大軍,到底哪個讓我更痛心,我還真不知道。
“我們也在想辦法啊,有人說,得讓大家在現實裏有事情做,比如改善下環境”,見夏鳴的眼神有些不對勁,老洪趕緊解釋。
從第四年開始,大家啓動了避難所的改造工程,現在夏鳴看到的充滿了賽博格風格的镂空星球,就是這麽來的。
拆掉安姆号空間站,分解掉其他戰艦,制造新的模件,一點點拼成了現在的模樣。在表層居住和工作艙之下,分别是分布式光腦拼接的各類geI、循環物質工廠、燃料工廠、推轉星球自轉的引擎。思遠号空間站被當作星球的核心,埋在了最深處。
建設工程不是一步到位的,到現在都還在不斷完善中。到施工的第三年,因爲方案設計者的野心太大,出了現有人手的能力極限,工程難度驟然加大,情況又有了變化。
老洪的語調滿是贊許:“大家又回到了虛拟世界裏,因爲這樣就不必建造專門的控制台,建立複雜的組織體系,人們直接在虛拟世界裏指揮馬古靈和機器人施工,有實時同步的現實和虛拟轉換機制,大大加快了施工進度。”
“實時同步的現實和虛拟轉換機制”是這幫避難所居民的偉大成就,通過材料的感應,外在的監視體系,以及geI的編程智能,現實裏每一塊闆材,每一顆螺釘,每個馬古靈和機器人,或者人類的運動,在虛拟世界裏都能同步呈現。
也就是說,現實和虛拟幾乎混淆了……如果技術再進一步,當所有建築、設備,乃至人的衣服都使用材料,并且可以編程的話,這個“幾乎”都能去掉。
本體泡在營養倉裏,虛拟體在《星聯宇宙軍》的虛拟世界裏行動,視野和感知也同時在現實裏運動,跟一個人迎面遇上,如果不給出标識的話,甚至都無法判斷對方是本體在現實裏,還是和自己一樣,也是個虛拟體。
當然,這種混淆隻是針對一般人,對意識活性高,尤其是感知能力高的那些人來說,虛拟和現實依舊能分得清楚。
但虛拟和現實不分帶來的好處是明顯的,隻需要活動意識,就能改變現實,那麽又何必讓身體也跟着活動呢。
于是人們又紛紛回到了虛拟世界裏,隻不過跟以前不同,現在是既有遊戲,又有工作了。
蘇玉等人對此憂心忡忡,總想着把大家從虛拟世界裏拉出來,至少不能1天24小時泡在裏面。但這一次,她勢單力薄,因爲連曉棠都不支持她。
曉棠也不是認同這種生活,不過這個時候,她整個身心都放在了另一件事情上:克隆人。
“最初曉棠姐也沒認真想過大規模克隆人的可能,她隻是想實現一些人的遺言,比如劉戰團長,他遺言裏明确說到希望參與勇士複生計劃。如果戰争結束了,希望他的克隆體能照顧妻子兒女,如果戰争沒有結束,希望他的克隆體去當6戰隊員,去當驅逐艦駕駛員,總之可以替代自然人的地方,都可以用他的克隆體。”
蘇玉感慨的說:“劉戰團長,希望自己死後繼續揮價值,他相信他的記憶,他的經驗還能爲大家服務。”
說到這,夏鳴看向隊列中那個“劉震”,對方感應到了他的視線,身姿站得更直,回應的目光裏,堅定中又帶着些不安。
劉震是在搶救無效後死亡的,他的peI保存得相當完整,星聯宇宙軍官兵的peI比一般peI先進一代,是用材料做芯片的,模拟出來的心智模型更完整更精細。
曉棠選擇劉震作爲克隆人的實驗先例,想必也是考慮到了這個因素。忽略克隆人在生物和醫學上的技術問題,隻要克隆成功,那麽再通過peI,循序漸進的回放記憶,就能讓克隆人擁有近似原主的記憶和閱曆,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複生。
不過這終究隻是模拟,在自我認知上,克隆人會是什麽情況,意識活性方面,克隆人跟原主會有什麽樣的差異,這些問題,想想就讓人……興奮。
夏鳴忽然有些理解曉棠了,對科學家來說,這些問題,都如寶藏一般,誘惑力無窮。
隻是有些問題,對他來說卻不算問題,剛才他很清晰的感應到,克隆人劉震,意識活性連LV1都不到,而原主劉震的意識活性已經接近LV4。當然,是不是能成長到原主的程度,這就得問曉棠了。
劉震是這樣,安森是這樣,老黃也是這樣,3個戰團長的經驗和閱曆是寶貴的财富。在克隆劉震成功後,曉棠一不可收拾,把3個戰團長,連着徐教授都克隆了出來。
“劉震11現在是特别編制的驅逐艦駕駛員,安森7是軍團參謀部特别助理,老黃5是戰史研究員,還有徐教授,是科學院特别助理。”
老洪的表情也很複雜:“最初大家很不習慣,到現在也接受了,隻不過潛意識裏,都把這些人看成是馬古靈那樣的存在。”
說到馬古靈,夏鳴随口問:“現在馬古靈的情況怎麽樣了?”
得知大部分在決戰中存活下來的馬古靈都因爲大腦損耗過度,早早走完了生命周期,夏鳴也有些慨歎。
馬古靈的正常壽命預計在三十年以上,但在決戰中,因爲激烈的戰況,馬古靈們都紛紛負荷運轉,甚至不少替代geI進行計算和控制,這嚴重影響了它們的壽命。
随同夏鳴維度躍遷,存活下來的馬古靈有一萬左右,大部分都沒活過3年,曉棠的唐17在兩年前也去世了。現在還隻有不到一千的馬古靈存活,基本都處于頤養天年的狀态。
馬古靈這個新生種族的完善工作,在安姆宇宙還在持續着,夏鳴倒不擔心,現在他就隻有一個大疑惑沒有解開。
“克隆個别重要人物,讓他們繼續揮價值,這倒沒什麽,但現在,這一萬多克隆人,是怎麽回事?”
夏鳴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蘇玉和老洪支支吾吾,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
“難道是曉棠搞克隆上了瘾弄出來的?”
夏鳴話雖然這麽說,卻不相信這是曉棠任性而爲。
蘇玉低着頭道:“有各種原因,不過,還是等曉棠姐親口跟你說好一些。”
老洪歎氣:“别誤會,不是她的決定,這事……很複雜。”
能複雜到兩張嘴都說不清嗎?
夏鳴皺眉,這時林千顔,不,千顔來了信息:“曉棠休息前,把一些資料給了我,應該可以回答這個問題。”
4萬多人的隊列已經站了2o多分鍾,沒人亂動,也沒人說話,大家都沉靜的等待着。漸漸從虛拟世界中掙脫出來的意識已經徹底清醒,他們的表情都有些忐忑不安,這4萬多人看隊列像是一隻大軍,可彙聚起來的氣息,卻像是4萬多等待宣判的罪犯。
隊列中,一個嬌小的身影頻頻回頭,目光投向旁邊的隊列,那裏有五個站得筆直的男人。中間那個相貌儒雅文靜的青年有所感應,向對方微微搖頭,這是示意不要亂動。
“這9年是人類的轉折點啊,戰争勝利了,我們也走上了新的道路,道路前方是什麽樣子,我已經完全看不清了。”
看了這些資料,夏鳴沉默了好一陣子,才出這樣的感歎。(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