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教授飄在空間裏,對烏裏揚諾夫和李将軍作着解說。
“先是我們可感知的真實,親眼可見,親手觸摸,它是我們感性所能認識的真實。但這個真實也隻能容納我們的感性,它是靠假象和模拟,給我們構築了一個連貫和自洽的世界。”
“比如說我們的視野,是大腦整合了兩隻眼睛的不同視角後形成的。在這個過程中大腦進行了很多處理,忽略了鼻子,調校了景深和焦距,模糊掉不重要的信息,如此等等。”
“感知的真實就是一個極爲簡略的模型,它隻是世界的一個狹小維度,如果生命隻是追求生存繁衍,這個維度已經足夠了。”
說話的時候,他揮了揮手,球形空間裏,原本泛着柔白光芒的壁面驟然變暗,三人驟然置身于浩瀚星海中。在三人的中間,一顆碧藍的星球緩緩轉動,看大6的輪廓,正是地球。
換在幾年前,這樣的景象隻能用VR眼鏡看到,而且解析度極低,雖然也會驚訝贊歎,但是個人就能分辨出是模拟的假象,
而現在,矽材料顯示屏和空氣投影,再加上苜蓿引擎細緻到分子層面的模拟,若非還有空氣在,對肉眼來說,這樣的顯示效果已經跟真實沒有差别。
“感知的真實之上,還有可描述的理性真實,這是理性思維的領域,人們用科學方法,用數學模型,用抽象的描述,将感知真實之上的理性真實構建出來。”
徐教授說到這時,地球模型急擴大,給人一種從太空直墜地面的感覺,這感覺是如此清晰,烏裏揚諾夫和李将軍不得不調整自己身體的平衡,免得真的“臉先着地”。
他們感覺自己真的沖破了雲層,落在了草地上。定睛看,的确是褐黑的土壤,碧綠的青草,周圍環繞着一株株樹木,鳥語花香,撲面而來。
“但理性真實也不是絕對的真實,而且一旦掌握了理性真實,我們不僅可以創造真實,還可以扭曲真實,甚至模拟出違背理性和邏輯的真實。”
兩位思維缜密,閱曆豐富的将軍顧不得去理解徐教授的話,他們正額頭生汗,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視覺、嗅覺、觸覺都是那麽真實,甚至還有重力,他們真的不是回到了地球,然後被删掉了中間的記憶?
烏裏揚諾夫蹲下身,用手去摸小草,手撈了個空,手背感覺到微微的壓迫感,這才恍然,假的,這是空氣投影。
不過這重力是怎麽回事?
“在地球模型旋轉放大的時候,這座艙室已經開始繞着軸心轉動,制造出了人工重力。”
徐教授解釋說,再看到烏裏揚諾夫臉色又恢複了平靜,似乎隻把這一幕當作小把戲,他笑道:“這裏是星聯的感知訓練模拟空間,學員們在這裏練習怎麽分辨感知的真假,以及靠個人的意識活性,掙脫感知真實,碰觸理性真實。”
他忽然問李将軍:“你做過器官移植手術,應該裝了神經接口的吧?”
李将軍點頭:“隻是醫學接口,怎麽了?”
神經接口在星聯已經是标準配備,星聯軍人都做過神經自體增值手術,加裝了神經接口。爲對應戰鬥所需,這種接口是内外兼顧的。星聯的科學家也基本都裝了神經接口,與peI和geI相聯,一人就是一個實驗室。
但在地球上,神經接口技術還存在着諸多争議,尤其是對人類賽博格化的憂慮,一直在阻止着這項技術進入民用領域。不過在醫學上,神經接口已經普及了,用來配合器官移植和肢體修補手術。甚至在慢性病等領域也利用神經接口,對身體實現更精密的監測和調整。
李将軍的氣管和肺部都換成了材料做的仿生器官,自然得加裝醫學神經接口。
“讓我看看你接口的接入層級,嗯,标準層級,可以。我幫你接入訓練中心的感知場景,點确認就行。”
“放心,這是臨時調整,有安全認證的,而且神經接口有安全閥,你的peI也有安全監控,不必擔心我會黑掉你的中樞神經。”
徐教授指導李将軍對神經接口做了一些調整,連接到了訓練中心的設定場景裏。
“好了,已經設定成體驗模式,你也摸摸。”
徐教授說罷,李将軍也伸手去摸地面的草,然後他就張大了嘴巴,烏裏揚諾夫訝異的問:“怎麽了?”
李将軍抽着涼氣說:“是真的!我真的摸到了!你看!”
他的手指手掌就始終在小草投影的外圍摩挲着,投影像是真實一般,讓他難以向前再深入哪怕一毫米。
“怎麽會是真的?”
烏裏揚諾夫再伸手撥了撥,還試圖抓一把土起來,結果都跟撈水中月似的。
“這個我明白!你們一定是在訓練場景裏加了程序設定,再加上周圍的感應器,隻要他的手碰到哪類投影,就通過神經接口給他們的大腦傳遞哪類觸覺信号,同時阻止進一步的行動。”
烏裏揚諾夫聳肩:“如果你們把這個叫改變真實,那就是魔術一樣的把戲了,這并沒有改變真實,隻是改變了自己而已。”
徐教授笑笑,再對李将軍說:“體驗模式裏的幾個模組看到了吧,你可以選一個試試。”
李将軍哈哈笑了起來,連聲叫着有趣有趣,烏裏揚諾夫繼續聳肩,這跟玩VR遊戲有什麽區别?
剛這麽想着,就見李将軍一揮手,一團火球,滾燙的火球,竟然真的出現在他手裏!
“火球還是投影,這種溫度……應該是也是投影機上的激光燒出來的。”
烏裏揚諾夫覺得自己還能理解,再看到李将軍就跟扔鉛球似的,擰腰一擲,火球投手而出,帶着熱度感人的尾焰,落在一顆樹上,轟然炸開。
“特效做得還不錯……”烏裏揚諾夫開始調侃了。
樹木轟然倒下,露出漆黑的凹痕,接着周圍的樹林,腳下的草地都消失了,空間恢複了原貌,三個人站在底部,兩個人呆呆看着壁面那個被火球砸出的大洞。
烏裏揚諾夫覺得這時候再取笑就太不禮貌了,擔心的問:“程序出問題了吧?怎麽把牆壁炸出了坑?”
“沒問題沒問題!跟你說了這是真的啊!”
李将軍回過神來,伸手虛空一抓,金屬的壁面忽然嘎吱嘎吱扭曲起來,被一股無形的巨力,硬生生扯出了一片凸起,跟旁邊的坑洞形成鮮明對比。
接着,在烏裏揚諾夫瞠目結舌的注視中,李将軍就跟華夏武打片裏的大俠一般,揮着手掌在空氣中虛劈,壁面蓬蓬連響,被他硬生生劈出了一個個手掌印。
“這、這又是什麽原理?”
烏裏揚諾夫終于覺得自己無法解釋了,隻好開起了腦洞:“是在牆裏埋了炸藥,跟拍電影一樣?”
李将軍豎起中指,憑空劃着,牆面火星四濺,被刻出一個大大的字母“Z”,老紳士居然還是個佐羅迷。
“李将軍,小心不要沉迷,如果相信這是真實的,會讓你的大腦受損”,徐教授眨了眨眼,斷開了李将軍的連接。
他再憑空點了點,牆面一陣波動,之前的凹痕、凸起、手掌印,還有刻痕,片刻後就消失不見,又恢複了光潔如鏡的原貌。
“這是材料做的可編程記憶合金,整面牆的每一寸材料,都是一塊可以自由分割的智能光電神經元芯片,是啊,圍着我們的是牆,更是一部光腦。”
徐教授的解釋讓烏裏揚諾夫覺得自己的腦洞也跟不上了,一面牆就是一部光腦?
“原理其實很簡單,李将軍的大腦通過神經接口接入訓練場景後,這面牆就可以由他的意念進行控制。爆炸、拉扯、刻痕,這些效果都由李将軍随心而定。它還有局部硬化、軟化、加熱膨脹、變形甚至轉換爲智能電磁波射陣列,或者舷窗和顯示屏的功能。這樣的技術正在我們的戰艦上進行測試,是未來的艦體防護和損管系統。隻要通過精神框架跟馬古靈或者人類連接上,就可以随心而變。”
徐教授平靜的解釋着,看起來還真像一個機器人:“即便加上空氣投影和激光壓迫等技術,我們模拟感知世界的程度仍然不夠高,但我相信,繼續展下去,會有一天,常人是無法憑借感知分辨出他到底是身處真實的世界,還是我們模拟出來的世界,因爲對他而言,二者都是感知真實。”
烏裏揚諾夫的表情變得嚴肅了,李将軍已經用親身經曆證明了這一點,他自然不能再當這裏是個玩笑,或者魔術空間。
“教授,這就是你說的,用理性真實模拟出感知真實,之前你又說,我們所處的宇宙,不僅不是我們看到的樣子,也不是科學觀測到的樣子,那就意味着……”
别看烏裏揚諾夫是個老古闆的軍人,科學素養卻是不缺的,由徐教授的展示,領悟到了他想說明的問題。
“對,司令官,你該明白,理性真實也不等于真實,它不過是我們用現有科學和方法模拟出的又一個模型。它比感知真實更全面,更精細,它能容納我們做更多的事情,但它依舊隻是個模型。”
“理性真實之上是絕對真實,很遺憾它隻能趨近,就像無窮大一樣,永遠無法達到。不過,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絕對真實的一個維度,就是思維弦子的存在。”
“我們通過掌握理性真實,才能模拟出人類無法分辨的感知真實。在我們沒有掌握絕對真實前,我們所觀測到的世界,分析出的世界,這樣的理性真實隻是對絕對真實的模拟。”
徐教授終于說到了正題:“比如說,我們身處的宇宙,到底是什麽樣子。”
“長久以來,大家都相信,它就是個在不斷膨脹的球形空間,在這個半徑5oo億光年的可觀測宇宙裏,充斥着行星、恒星、星系、星雲、暗物質、暗能量和黑洞。它把一切形迹都呈現在了我們面前,就像一張分辨率無窮大的照片,隻要我們技術不斷進步,就能坐在家中,不斷現新的細節。”
徐教授揮手,空間又轉換成浩瀚星辰,三個人中間,是一個緩緩轉動的星系,看起來有些眼熟,直到某條旋臂上亮起一個标識,烏裏揚諾夫和李将軍才醒悟過來,這就是銀河系。
“實際上呢,星門已經證明了泡沫宇宙和高維宇宙的存在,隻不過它們的形态跟科學家構想的不太一樣,因爲,宇宙不是一個球……”
随着徐教授的解說,一個個天體呈現,不斷縮放、扭曲甚至鋪平,讓空間變得詭奇難明。如果說還有什麽東西是可以作爲觀測依據,由它來描述這個空間的,就隻有貫穿了整個空間,一根根線條構成的幾何平面了。
“這才是絕對真實的視角下,我們所在的宇宙的真實面目。你們也注意到了,唯一可以清晰把握的就隻有這些線條構成的平面,我們把這些平面叫做均衡宇宙。它是多維宇宙的水平面,我們所說的可觀測宇宙,不過是潛在水面下看到的景象。”
“均衡宇宙是暗物質和暗能量構成的,它們實質上是一種力,一層膜,讓思維弦子跟時空産生作用,呈現爲可觀測的物質和能量,這個過程就像是吹肥皂泡。”
“糾正一下,我們的可觀測宇宙,是包裹在肥皂泡之中,看到的無數其他肥皂泡投射在均衡宇宙上的投影。均衡宇宙就像人的大腦一樣,給我們整合成一個符合邏輯的宇宙模型。換個說法,人類掌握的科學和邏輯,也隻能這麽解釋。”
徐教授喟歎道:“實際上,我們人類的可感知宇宙,就隻是奧爾特星雲這個半徑不到一光年的時空。”
即便有形象的模型做說明,烏裏揚諾夫和李還是費了好一陣功夫才勉強理解徐教授說的“均衡宇宙”、“肥皂泡”以及“膜”等概念。
這不意味着他們認可了這樣的概念,李将軍搖着頭說:“照你的意思,可感知宇宙之外的事情都是投影,人類可以确切感知和掌握的時空就隻有奧爾特星雲這麽大,這不符合邏輯。”
“你看,先驅者1o号在失去聯絡前,就已經飛出了太陽系。如果它沒被破壞的話,那麽慣性會推着它繼續前進,2oo萬年後會到達68光年外的畢宿五星系,難道它會在奧爾特星雲邊緣被一層膜擋住嗎?”
“不說先驅者,霍金教授的半人馬座阿爾法星探測計劃已經在進行中,靠着你們星聯的先進引擎,會在15oo年後飛到4.2光年外的阿爾法星,我想象不出它會在虛空中被什麽神奇的膜擋住,無法再前進一步。”
徐教授笑了:“這層膜,就是時空,或者說是時間本身啊。”
他問了一個兩人很少考慮過的問題:“不同恒星系間,最近的距離也是以光年計的。而靠機械運動,就是這種直接飛過去的方式,度達到光的1o分之一就是理論上的極限。你們有沒有算過,從人類進入太空開始,到可以靠這種機械宇航方式抵達其他恒星系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多少年?不要說2oo萬年,15oo年後,會生什麽樣的變化?”
什麽樣的變化……
如果人類沒在這15oo年裏因爲作死而死的話,最大的變化恐怕是人類已經通過其他宇航方式到達了另一個恒星系,然後才接收到15oo年前祖輩射的原始飛行器,并爲之感慨萬千,把這東西當作古董供起來吧。
“人類對外的探索,就是對感知宇宙的拓展,因爲時間尺度的存在,它不能作爲否定現有可感知宇宙的依據。人類,也就是高等智慧生命,他們的存在對泡沫宇宙是有影響的。”
徐教授轉換了話題:“我們還是來說說,絕對真實的宇宙,至少是我們可以理解的絕對真實,到底是什麽樣的。”
他再問:“費米悖論你們應該知道吧?”
兩人同時點頭,這個當然知道,費米悖論說的是如果可觀測宇宙裏存在着跟人類一樣的高等智慧生命,那麽他們的活動必然會對宇宙造成某種影響,進而被人類觀測到。而在人類目前觀測到的宇宙的14o億年曆史裏,沒有現任何高等智慧生命的形迹。
對可觀測宇宙這麽大尺度的存在來說,這是不可思議的。人類進化到高等智慧生命也不過百萬年的時間,這個尺度在宇宙的生命周期裏微小到如粒子一般充滿了不确定性。
設想人類曆史再前進個幾千年,不,幾百年就行了,技術已經足以進行天體改造,甚至實施一些類似戴森球之類的宇宙工程雛形,由此所射出的信号,足以讓技術進步到可以觀測宇宙的外星智慧觀測到地球人類的存在。
由費米悖論就可以推斷黑暗森林這樣的設定終究隻是設定,人類科技進步,必然會影響到宇宙環境,如果出于黑暗森林的法則去遮掩和僞裝,要付出的成本,遠遠大于人類依靠科技進步所獲得的收益。造個戴森球圍住太陽,然後爲了不确定的外星威脅,再給太陽系套上一層電磁濾網,這樣的畫面和邏輯不敢想。
由費米悖論可以得出,人類要麽是可觀測宇宙裏第一個進化到可以仰望星空的高等智慧生命,要麽是唯一的高等智慧生命。
事實上,當前幾年可控核聚變進入實用化後,人類就普遍相信,自己是可觀測宇宙裏唯一的高等智慧生命。
如果宇宙中存在着比人類先進的高等智慧生命,他們掌握了可控核聚變技術後,隻需要幾百年,就能讓他們所在的恒星系的輻射圖譜呈現出強烈的有序化,并不斷向外擴展,這就像是現代人身上的西裝革履,是科技文明的外在表現。
很遺憾,人類至今并沒有現這樣的信号,反而是讓人難以理解的星門出現。這就像是人類面對汪洋大海,正在興歎該怎麽造船出海時,天空中卻垂下一根繩索,順着繩索一下子爬到了月球上。
更矛盾的是安姆星和馬特球生命的出現,乃至威脅星門的未知存在,很多人都下意識的接受了多元宇宙論,認爲他們來自另一個位面,這與其說是科學的解釋,不如說是玄學的逃避。對一般人來說,“另一個位面”跟“科幻小說”之類的空想世界沒什麽區别。
徐教授的話讓兩人更爲困惑:“在人類可感知的宇宙裏,确實是唯一的高等智慧生命,但在絕對真實的宇宙裏,由均衡宇宙關聯的無數宇宙,又存在着無數高等智慧生命。畢宿五或許有,半人馬座阿爾法星或許也有,隻是,我們彼此之間無法接觸。”
看到兩人的表情,徐教授微微歎氣,覺得從各個側面引導他們自行思考的方法并不适合他們,他隻好直接抛出了結論。
“簡單的說,太陽系所在的奧爾特星雲是一個低維宇宙,它鑲嵌在銀河系這個‘維度框架’裏,被銀河系中心的黑洞和暗物質所施加的127個維度束縛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