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心是一座類似禮堂,供大家集體活動的大型艙室,外圍分布着幾座中型艙室,分别是圖書館、健身中心、電影院和遊藝中心。更多也更小的艙室則是市民自己開辦的服務場所,比如理發店、公共澡堂、盆栽店、玩具店等等。
這裏還有酒吧,雖然隻有手工釀造的“高泉星啤”,味道很不咋的,卻是市民極少能享受到的廉價酒類了。星門快遞偶爾會從地球運來一些酒,二兩裝的小瓶就要賣上千塊,沒多少人享受得起。
酒吧還不止一座,“安姆秘語”的自釀啤酒口味清淡,面向工作忙碌,生活節奏快的年輕人,“新青島”的酒精度高一些,适合追求安逸生活的中年人。
天頂的人造月光冷冷灑下,按安姆星人工時間算已是深夜,“新青島”酒吧裏,還聚着七八個人。
“明天的招待會是個攤牌的好機會,咱們在這裏把該做的事情捋清楚,大家用腦子記牢了,不要在pei上留記錄。”
說話的人四十多歲,戴着一副黑框眼鏡,顯得溫文儒雅,顧盼間卻有一種久居人上的味道。
張翰,“新青島”酒吧的老闆。他在高泉市可是個大名人,當移民們,尤其是中年男人被高泉市清淡無聊的生活逼得快發瘋時,是他琢磨出了用自産主糧釀造啤酒的法子,再用3d打印機弄出小型化的生産設備,開辦了這家酒吧,拯救了酒民們的靈魂。
對其他人來說,張翰的知名度更多是跟“土豪”有關。靠啤酒吸納一幫酒民的錢包,他幾乎是高泉市最有錢的一個人,可以奢侈到讓星門快遞幫送他在地球訂購的高級音響設備。
不過眼下他說話的氣質,卻跟他的這個身份很不相稱。
“攤牌?”
某個五十多歲,頭發斑白,一看就是個高級知識分子的人愕然:“在招待會上攤牌?這不好吧,不是說等下一批移民到了,咱們再慢慢發展?”
程貴思,原本是某家社會科學研究機構的領導,名字也上過國家級的媒體。論在地球上的地位,魏江山差了他老遠。
不過在高泉市,程貴思卻隻是圖書館的館長,這個圖書館還是他強烈要求才建立起來的,除了少數中年人跑去那裏搞讀書會,大多數人都隻把那裏當休閑消遣的去處。
“老程,小歡是什麽人你也該清楚,咱們把這事擺到她面前,她随口應一聲,咱們這個小地方的未來就改變了。”
張翰深沉的說:“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很不符合我們的原則,可此一時彼一時,我們要抓住每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紮好組織的根。”
另一個人憤憤的附和道:“沒錯!看看這裏成什麽樣子了!市委會,公投,鬼子那一套在這裏全用上了!這裏的地盤雖然不是咱們華夏的,可人都是華夏人!黨的領導,就算身在另一個宇宙,也不能丢掉!”
程貴思心有戚戚的點點頭,但他還有憂慮:“我覺得,還是再跟老魏好好談談,不然到了招待會上,很容易起沖突,那就不好了。”
“魏江山還當自己是黨員嗎?是公仆嗎?”張翰冷笑道:“你知不知道,今天他張羅接待會的事情,跑得有多歡?”
某個喝得半醉的酒客嚷嚷道:“魏江山現在已經成星聯的狗腿子了!一面搞民粹主義,一面跟星聯的技術權閥集團沆瀣一氣,要一步步把咱們變成星聯的奴隸!你們說,他像不像給日本鬼子帶路的翻譯官?”
“噓……現在星聯還是《1984》裏的老大哥,咱們沒争取到權利之前,還是得小心點。”
張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再對程貴思說:“老程,你也看得到,魏江山是鐵了心要丢開黨,走星聯給他定好的那條路。隻有你站出來,才能抵制他的錯誤路線。”
程貴思将一口酒抿了好半天,才緩緩道:“咱們都是難民,都是住在别人屋檐下,本來沒必要搞這麽多事的。你們很多想法,我其實不怎麽認同。不過我也覺得,現在搞的這一套不怎麽對勁,照這麽走下去,說不定要出什麽大亂子。重建黨組織,帶着大家穩一點走路,我贊同。”
“你們也不要對星聯抱着抵觸的心态,沒有他們,咱們還呆在隔離區裏,别說喝啤酒,有水喝就不錯了。”
“明天也不要搞成攤牌那種局面,咱們就相當于請願吧,讓星聯正視咱們的想法,大家說,這樣好不好?”
程貴思一番話讓張翰等人沉默了,好一陣後,張翰綻開笑顔:“既然老程這麽說了,咱們當然得聽!”
等程貴思走了,剩下的人議論紛紛,不屑和鄙夷居多。
“我看老程也沒什麽鬥志了,以後指望不了他。”
“沒他也不行,當成面上的菩薩供着嘛,地位擺在那。”
“明天他要慫的話,可别跟着慫啊,就當是刺刀見紅,拼這一把了!”
也有人還在擔心:“惹惱了星聯怎麽辦?而且那個小萍,号召力很強,不做她的工作嗎?”
“你們啊,要學會換個角度,換種思維”,張翰搖頭說:“想想當年抗美援朝的志願軍俘虜,他們在俘虜營裏是怎麽鬥争的?越獄?不僅不現實,還拖累了其他人。但他們依靠黨組織團結起來,反對待遇上的不公平,抵禦敵人的洗腦,争取的隻是自治權,記牢了……”
他掃視衆人,認真的說:“第一步就隻是這個,步子邁得太大,會扯到蛋的。”
“對!就是這個思路!星聯就算是咱們債主,也不該騎在咱們頭上,連怎麽過日子都要管起來吧!”
“就得趁着人少,把組織搭起來,把路線走穩了!等下一批移民過來,有了架子,氣象就不一樣了。”
“名号咱們得商量好啊,就叫……高泉黨支部?”
“這不是把圈子劃死了嗎?該叫安姆星黨委……”
一幫人越聊越起勁,角落裏一個人将杯子重重落在桌上,口齒不清的道:“你們還是在走妥協路線!這是投降主義!難道不知道我們現在就是活體試驗的标本嗎!?都到這個時候了,還什麽自治權,革命!隻有革……嗝兒……革命!才有出路……”
說到後面,他趴在了桌子上,打起了酒酣,看得其他人好笑又好氣。
“小林……靠得住嗎?”
“明天的事别拉上他了,我看挺危險的。”
張翰笑道:“喝多了而已,别擔心。”
到了半夜,酒吧的喧嚣才消散,将這些客人兼同志送出門,張翰朝另一座艙室看去,那裏豎立着一個巨大的火箭模型,火箭上寫着“安姆密語”的字樣,正是另一間酒吧。
張翰扯扯嘴角,眼中閃動的光芒既有鄙夷,又有憐憫,還有些許像是預支的快意。
天頂的人造太陽投射下熾亮的光芒,空氣也暖暖的,這是媽祖給高泉市安排的晴朗天氣。
市中心的會堂裏人頭攢動,整個高泉市的移民,不論老小,六百多号人全集中在了這裏。
“小歡!小歡!”
年長一些的熱烈鼓掌,年輕人和小孩子們則是興奮的呼喊着,主席台上,那個穿着紅白相間制服的俏麗身影,像明星般引發了熱烈的歡迎聲浪。
小歡的魅力自然無人能擋,再加上攝制組帶來的果汁、糕點等在高泉市難得一見的零食,大家更高興了。
“謝謝!謝謝大家!不過别搞錯了喲,我不是主角,大家才是!”
“我來這裏的目的大家應該都知道了,原本我跟小萍說,不想因爲這事打亂了大家的生活,就别搞什麽招待會了。可小萍說,大家正好借這個機會聚在一起,吃好吃的,玩好玩的,當節日來過,我也隻能當好這朵紅花啦。”
“紀錄片的事情,就有勞大家多多協助了。不需要修飾和遮掩,我們力求真實的記錄大家的生活狀況,再加上高泉市的方方面面,展示給整個人類。告訴他們,我們在安姆星過着怎樣的日子,有哪些還算不錯,有哪些還不滿意……”
小歡輕松掌握了節奏,很快讓市民們的注意力從她身上轉開,落到紀錄片的拍攝上。
“是給地球上所有人看嗎?我不想再跟他們有什麽關系,能不能别拍我?”
“我覺得還是要多拍好的地方,讓他們看看,咱們也能過得很好。”
“從防護罩拍起吧,好好震震地球上那幫鄉巴佬!”
“别忘了展示這裏的重力!咱們高泉市是胖子的天堂哦!”
市民們興緻高昂的提着各種意見,小歡和攝制組也分散到人群中,由小萍、魏江山等人引領着跟聯絡感情,氣氛歡樂而熱烈。
“有些事情還是不能拍吧,讓地球上的人知道,咱們這裏連國家和法律都丢掉了,那可不是好事啊。”
某人的一句話,像是冷水一樣,澆在火熱的木碳上。
“老程!你這是說什麽呢!?”
看到說話的是程貴思,魏江山有點着急。
張翰在一邊陰陰的道:“魏主任,小歡不是說有話都可以說嗎?怎麽,好聽的可以說,刺耳的就不行了?”
周圍幾個人也都附和着出聲,魏江山有些無措的看向小歡,小歡和小萍交換了一個顔色,小歡淡淡笑道:“剛才都說過啦,好的壞的,都可以說,都可以拍下來。”
嘴上這麽說,心中卻在雀躍,果然像小萍說的那樣,螺蛳殼上也能開法場啊。
昨晚跟小萍通話的時候,小萍特地提醒她,有人可能會在招待會上找事,這讓她無比訝異。
“難道是有些人的星門病繼續惡化,腦子不正常了?”
在小歡看來,這些人是被星聯從集中營似的隔離區帶出來的,而且是移民意志最堅決的。星聯對這些人隻有恩沒有怨,硬生生在安姆星造了一座城市,幫他們從零開始過上新的生活,怎麽還會對星聯不滿呢?
跟星門病當然沒關系,這些人都是輕度患者,大腦的異化程度很輕微,不管是自我意識、智力還是記憶能力,都沒有受到影響,腦子很正常。至于心理正不正常,這個就不清楚了。
“有些人是不滿做不了獨門生意;有些人是不滿過不了以前那種人上人的日子;有些人是不滿這裏不講國家,不講政治;有些人既不努力掌握技能找事情做,又抱怨掙錢少被剝削,覺得沒有國家或者黨那樣的存在給他們發福利;還有些人天生就是刺頭,閑得無聊想找事……”
小萍跟這幫人從地球一路過來,相處了快半年,各種狀況都很清楚。
“有野心家挑唆,有笨蛋書生當槍,還有革命群衆支持,齊活了呢。”
聽了小萍的講解,小歡既是鄙夷又是無奈,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過這些人心裏面的均,跟咱們星聯講的均不一樣,他們還想要以前有官老爺有組織那種體制下的均。”
小萍對這些人也很不屑:“總之吧,他們覺得不能壓在别人頭上,心頭就不舒服,高泉市這種大家都平等的日子,他們過得很難受。”
即便高泉市還是用軟妹币,還是發工資,同時還可以做生意,能出張翰這樣的富翁,但這裏的社會狀況跟地球比,卻變得太多了。
在高泉市,所有工作崗位都是管事,基本沒有管人的,當然管機器人的不少。
魏江山這個市委會主任也不是管人,而是負責溝通聯絡,他可沒有發号施令的權利。
汪琳、瞿勝軍和張翰這樣的“資本家”,跟地球上的資本家也完全不同。他們手下可能有人,但這些人要麽是按時或者按件收費的服務者,要麽是合作夥伴。而且,隻要掌握了新的技能,就能跳出來單幹,沒有誰會久居于人下。
在高泉市,沒有機械化大生産,所以沒有工人,也沒有責任田,所以沒有農民。小小社會的管理,都由媽祖和各種人工智能承擔了,不需要依靠人的意志維持社會運轉。要做什麽公共決策,按照議事程序,直接投票就完事,執行就交給媽祖,自然也沒有什麽貪污和賄賂。
大多數人都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對某些人來說,這種環境卻很難受,他們早已經習慣了暢遊在金字塔社會裏,依靠經營人際關系獲取更高的社會地位和特殊待遇。但在高泉市,既沒有這樣的金字塔,也沒有這樣的上升通道。
“那就讓他們認清現實吧”,小歡當時對小萍說,她們都覺得,這壓根不是什麽大事。
此時見戲碼上演,小歡還有些期待,他們到底會舉起什麽旗幟,拿出什麽借口呢?
“程館長對吧,您就仔細說說,哪些事情您覺得不是好事?”
小歡那雙泛着微光的眼瞳看住程貴思,讓後者壓力山大,讷讷着說不出話,在張翰連番眼色的催促下,才勉強開了口:“就拿我管的圖書館來說,大家都當成印書店,很多法律禁止的東西,比如淫-穢讀物,還有**********的書,都在我那裏印,我不讓印吧,他們弄台打印機自己回家印,根本沒人管……”
這一開口就停不下來,程貴思從書籍說到網絡,高泉市的現實生活有很多缺陷,但網絡生活卻很豐富。對地球上的華夏宅男來說,高泉市完全是座天堂,這裏什麽遊戲都能玩到,什麽信息都能接觸到。如果按華夏法律較真的話,高泉市的每個人都得蹲監獄。
小歡很誠懇的道:“程館長的意思是,高泉市是無法無天的地方嗎?這也沒有辦法喲,根據藍十字會和各國政府簽署的移民協議,移民地區遵從自治原則,原有的國家法律在這裏無效。”
她再皺着眉頭,似乎有些不解:“不過,既然是自治,該遵守什麽法律,不都是大家自己定嗎?程館長覺得這些東西不好,提出議案就行了啊。我記得高泉市因爲人太少,都是直接議事制,每個成年人都是代表呢。”
這話正中程貴思的g點,他來了精神,聲調拔高了:“就因爲自己定,結果大家都不把這事當回事!人人都議政,等于人人都不議政,這樣的社會是危險的!”
旁邊的瞿勝軍嘁了一聲:“程館長,你是說,高泉市這麽點大的地方,也要養人大和政協那幾套班子?咱們的衣食住行,咱們自己都沒有主意,得靠領導幫咱們作主?”
程貴思笃定的點頭:“常人隻會關注到自己的切身利益,需要有人跳出日常生活的圈子,來做更全面、更高層次的思考和決策。很多事情也不是衣食住行那麽簡單,就像文化,那就關系到精神文明的建設,關系到********……”
瞿勝軍被他這副知識分子教育工農群衆的态度給氣到了,憤聲道:“說白了你們還想搞地球上那一套吧?多出來一幫官老爺,騎在大家頭上作威作福?都是病人,都是難民,你們還在白日做夢呢?”
“你這樣的态度,連自己都管不好,還想決定整個高泉市的事情?”程貴思鎮定的說:“我知道你們是什麽想法,一人一票搞民主嘛,都沒認真想過,這麽搞下去是民粹!到時候你們投票決定上街不準穿衣服,仗着人多變成了法案,那是什麽情形?機器人警察滿街剝人衣服?誰來制止?誰有權,誰有力量制止?”
“老程,你這是擡扛了”,魏江山下場了:“而且你也不清楚咱們的市長媽祖有多大本事,她不是單純的機器,這種損害個人尊嚴的法案,在它那就不可能通過。咱們做什麽公共決策,不是沒底限的,這道底限很清楚,人權法案都在那擺着呢,從華夏到全球,所有國家都認的。就算大家都發了瘋,人工智能也能守住那條線。”
他們的對話讓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聊天停止了,大家都圍了過來,關注着這場交鋒。
張翰左右看看,也站了出來:“這就是說,咱們高泉市也不是真正的自治嘛,而是星聯用人工智能劃了個圈,咱們就隻能在這個圈裏撲騰。”
他看向小歡,苦笑着說:“這就跟咱們現在過的日子一樣,星聯建好這座城市,面上讓咱們覺得自己還是高泉市的主人,實際上咱們隻是難民租客,何必呢?”
他再掃視衆人,臉上露出悲涼之色,攤手道:“何必呢?”
一些人大聲歎氣,也引得不少人心有戚戚,就連擠在外圈,看不清楚具體情形,隻能聽到話語的杜凱和鄭雅夫婦,都不約而同的對視一眼,心頭閃過一絲陰霾。
小萍用pei發送給小歡消息:“他在玩花招!要把大家跟星聯對立起來!”
小歡回道:“我知道,他給大家渲染受苦的氛圍,獲取大家的認同心理,這點心理學的小伎倆,玩得還真熟練呢。”
她再回了個憤怒的表情:“這個人,好讨厭!他想幹什麽?”(未完待續。)手機用戶請浏覽閱讀,更優質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