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見坐在靠窗位置的夏鳴,方文定緊了緊領帶,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繼續犯上次的錯誤。
不過……怎麽可能呢!?
那一位的代理人爲什麽要找自己出面?當然不是善心發作要幫自己挽回上次的面子,而是借自己狠狠折削夏鳴的心氣,因爲自己必定會讨回臉面,這就是雙赢。
當然,活幹得利索的話,自己說不定還有機會進了那一位的視線裏,就算進不了,抱着代理人的大腿,未來都不可限量。
爲了臉面,爲了前程,今天,勢在必得!
方文定在夏鳴對面坐下時,已經做足了十二分的心理準備,臉上的笑容也綻到最真誠處。
穩妥起見,他先禮後兵:“小夏啊,你的機會來了!”
夏鳴正吃完第四個肉包子,咕嘟嘟喝完一大口豆漿後,才面無表情地道:“既然是熟人,就不要拐彎抹角了,直接說價碼吧。”
方文定凝神看了看,沒看出夏鳴的想法。回憶上一次替小麥王總出面跟他談判時的情景,夏鳴的确不喜歡說廢話。
“爽快!呵呵,很簡單,三個方案。”
方文定開出的三個方案,讓夏鳴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測,這事的确是受楊遠昌推動的,對方很清楚蟬動和幻象的技術出自研究所,也很清楚蟬動和幻象的成就是他夏鳴主導的。
第一個方案是讓夏鳴他們拿錢走人,對方出兩億買下蟬動和幻象,以及夏鳴等人持有的所有技術,再出五千萬做研究所收歸燕大的補償。夏鳴等人以後不能再從事同樣的研究,不能再在計算機和互聯網行業發展。
第二個方案是股權重組,将蟬動和幻象并入一家新公司,如果夏鳴等人願意低頭做小,那麽對方出八千萬現金補償和20%新公司股權。夏鳴他們還可以留在研究所,但研究所歸入新公司。
第三個方案看起來是最“寬大”的,也是股權重組,不過調整沒那麽大。保持現有的蟬動和幻象不變,每家公司讓出60%股份,具體金額由專業審計去評估,也不涉及研究所的事務和歸屬,對方還承諾兩年内一定會上市。
三個方案的出面者都是某家投資公司,看起來背後那個人是很謹慎的。而這三個方案很有點賣弄心理學,第一個是下下策,就是拿來威逼的,第二個也是盛氣淩人,第三個麽,一看就是遞過來的橄榄枝,換了是别人,恐怕立馬就答應了。
不過早在蟬動推出普羅米修斯,面臨手機廠商壓迫的時候,夏鳴就跟遊匡讨論過國内商場上的弱肉強食之道。
第三個方案恰恰是最不利的。不僅在未來兩年内,借着公司架構還要夏鳴等人做牛做馬,一旦技術被下面的團隊吃透,他們就是被抛棄的下場。結局麽,看你識不識相,如果獻媚姿勢不對,各種職務犯罪的名頭都用得上。
第二個方案看起來還有角力的餘地,也有退路,但20%跟80%角力,下場自然也不好看。而表面上最不利,最咄咄逼人的第一個方案,反而是唯一脫身的機會。
夏鳴當然不是真的在權衡要選哪個方案,他從三個方案裏看出了對方行事的風格。漠然,藐視,大局在握,随你選,反正吃定了你。
夏鳴問:“如果不接受呢?”
方文定笑意更濃,将真皮公文包放在桌子上,慢條斯理地打開,拿出一份文件,來之前他在腦子裏把這個動作重演了好幾遍,做得是優雅和壓迫感十足。
“燕大控告你、林澄和唐曉棠三人借職務之便,竊取燕大下屬研究所的技術機密,以蟬動和幻象兩家公司爲掩護牟取私利。這是報案材料的複印件,原件還沒到區局那,你明白的。”
方文定将複印件遞給夏鳴,換上憐憫的表情歎道:“我知道你肯定會喊冤,不過計較這上面的細節沒有意義。燕大和研究所的協議,隻有燕大和徐教授雙方認可。徐教授成了植物人,你們就是無頭的蒼蠅。燕大對你們的指控,沒人能擡手擋回去。你們也隻能在法庭上去争論細節,結果嘛,别忘了法庭是誰開的。”
這就是現實,按照協議,研究所在項目進行中所獲得的新技術是跟燕大沒關系的,燕大隻享受學術方面的署名權。不過徐教授不在,就算協議書上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燕大也能以“聯合科研”、“共同成果”等理由強詞奪理,掰出花來。更何況協議書并沒有寫得那麽周全,權益是怎麽劃分的,大多是靠徐教授和燕大建立起來的默契。
至于方文定尾巴上那話,意思也很明确,如果不三選一的話,報案材料的原件就會到區局,等待夏鳴他們的就是牢獄之災。
夏鳴将複印件還給方文定,一時沒有說話。
捏着這張薄薄的紙,方文定就像捏着一把鋒利的寶劍,尚方寶劍,這是他極力讨來的武器,他當然得施全了用足了。
他晃着這張紙,挑着眉毛,嘿嘿冷笑道:“夏鳴,你難道不後悔嗎?上一次你聽我的勸,乖乖向我們低頭,何至于有今天?這一次你還要硬撐嗎?我倒希望你硬撐哦!進去冷靜一陣子,你才會明白這個世界不是天真的兒童樂園!”
夏鳴心中冷笑,上一次還真沒看出這個人是這德性,不過從所謂的“我們”裏随便再換個誰,也都是這德性。楊遠昌如此,楊盛堂如此,都沒差别。
“就憑你一張嘴和一張複印紙,要吃掉一個研究所和兩家公司,是不是太天真了點?”
雖然知道這個威脅是真的,但總得讓對方亮幹貨。
夏鳴再揚揚下巴:“你的委托人正聽着我們的談話吧?讓他跟我談。”
方文定臉色一變,夏鳴怎麽知道自己包裏裝着實時發送的竊聽器?
他當然不知道,此刻在夏鳴眼裏,他正籠罩在由各色濃淡不一的霧氣融成的霧團裏。皮包裏有團如心髒般擴縮的霧氣,和他衣兜裏的電話一樣,都是向外發送着有規律電波的東西。
衣兜處的霧氣猛然膨脹,還變得更加黏稠,電話鈴聲響了。
方文定接了電話,是是應了兩聲,将電話遞給夏鳴。
“我是謝興春,不認識我的話就問問張至誠,知道我是什麽人,就該明白我是在爲什麽樣的人辦事。”
是個中年人的聲音,帶着點東北口音,頤指氣使的同時,又很謹慎小心。
“我隻會跟你通這一次電話,我指定的代理人就是方文定,你不跟他談,就意味着你做出了選擇。那張紙的原件明天就會送到該去的地方,你明白嗎?”
謝興春在說着,夏鳴的副意識急速開動,嘴上還在拖時間:“我總得知道,到底是誰看中了我們吧?”
姓名和性别有了,年齡、籍貫、職業這幾個關鍵詞也有大緻的範圍,到此時他也顧不得R3aI的警告,用上了之前不敢用的爬蟲模式,直接抓取信息。
一段段文本、圖片乃至視頻信息,不斷被爬蟲抓出來,手機4g網絡的帶寬瞬間占滿了,每秒接近10mB。還沒有虛拟形象的輔助智能默默地進行整理,這讓夏鳴感覺腦子有些脹痛,眼睛也幹澀起來。
爬蟲能找到網絡上的一切痕迹,但它并不能順着痕迹抓出所有信息。網站、社區、論壇有密碼,電子郵件有密碼和專門的服務器,通話記錄有密碼,也是在電信服務器裏。雖然夏鳴可以通過R3aI賦予大腦的計算能力,随便找個黑客軟件黑進去,但信息太多,分布太廣,需要攻破的關卡太多,他自然沒必要這麽做。
謝興春冷聲道:“然後在網上造輿論?煽動民衆情緒?給其他人制造把柄?呵呵,這的确會給我上面的人制造一些麻煩,不過僅僅隻是麻煩而已,他想要的,絕不會少一分一毫!相反,你和你的同伴,下場會更糟!”
“你關心這個問題毫無意義,用你那個智商139,情商爲負的腦子好好想想,要到什麽級别才會有這樣的能量!”
“不要嫌我說話難聽,翻你牌子,是你的運氣!真心勸你一句,老老實實拿錢走人!”
這時夏鳴已經确定了謝興春是什麽人,有找到的視頻做聲紋對比,百分之百沒錯。
龍海省律師協會的副會長,國内排名前十的律師事務所合夥人,身上有全國十大律師,龍海省十大傑出青年等等一大堆榮譽。
這樣的背景,就算是省部級的,也不一定能支使他出面辦這些事。
而謝興春的話也讓夏鳴心頭一凜,連自己剛進大學時的智商測試表都能翻出來,對自己在大學裏給其他人留下的印象也很熟悉,對方的确是如恢恢天網呢。
心頭熊熊怒火燒着,理智卻沒少半點,夏鳴說:“我需要時間考慮,還需要跟其他人讨論。”
謝興春冷森森地說:“明天上午十點前,給方文定傳話,否則……”
方文定接過電話,擡起了下巴,笑道:“還是擺脫不了我,對吧?”
夏鳴搖搖頭:“你不該摻和到這件事情裏來的。”
“年輕人啊,好好改改你嘴硬的毛病吧”,方文定無奈地攤手聳肩,再如勝利者一般,目送夏鳴離開。
端起豆漿,方文定就跟端慶功酒似的,往上一舉:“幹杯!”
謝興春背後到底是誰?
謝興春想遮掩,說明他和背後的人關系是不公開的,至少不爲公衆所知,不是在搜索引擎裏輸入幾個關鍵詞就能搞定的。
夏鳴找了個咖啡店,要了杯雙份料的濃咖啡,坐下來繼續搜索。
這是個網絡時代,所有人在網絡上都留下了痕迹。就算刻意抹消,但就像血迹即便洗刷幹淨了,在發光氨和紫外線燈下依舊無所遁形一樣,總能查得到。
想在這個網絡時代不留下任何痕迹,也很簡單,過隐士生活,完全與世無争,淘寶不能上,電話不能打,或者幹脆就沒來過這個世界。
如果是鄉親父老的關系,那麽從地域下手。
如果是校友的關系,就從學校下手。
如果是生意上的關系,就從謝興春發迹的一連串脈絡裏找。
以上是過往關聯的幾個維度,如果謝興春不是第一次爲背後那人辦事,那最近幾年裏謝興春出面的一些活動裏,應該也有背後那人的線索,這是又一個維度。研究所、蟬動和幻象的事情,絕不是一件小事,所以這個“如果”可以去掉。
将幾個維度組合成立體的“特征代碼”,加在爬蟲上,就等于給爬蟲賦予了相當程度的智能,搜索也因此更加深入了,跟謝興春有關的烏七八糟的事情一件件浮出水面。
比如這幾年裏全國各地的開房記錄,夏鳴确信,如果黑進謝興春的手機帳戶,就能找到他開房前後跟“技師”勾連的通話記錄,說不定還能找到他不小心同步到手機雲裏的大寶劍視頻。
拿這種小把柄是沒意義的,謝興春在一些帳務審計案件上的不尋常動向,倒還更有威懾力,不過又不是要打倒謝興春,靠這樣的證據也打不倒,夏鳴并沒有在意。
一個多鍾頭過去了,服務員才看到這個像是石雕般的大學生終于有了動靜。
他先眨了眨眼,再揉了揉臉,然後伸了個大懶腰。客人都啼笑皆非,這小子跑咖啡館來睡懶覺了?隻有服務員疑惑不已,這人還能睜着眼睛睡覺?
邢天民,三十二歲,前副輔獨子,十多家地産、礦業和能源公司的大股東,明面上的身份隻是龍騰地産集團董事長。最近兩年進軍IT,鼓搗出了龍人手機,也在涉足芯片和軟件行業。
雖然隻是通過論壇的小道消息和兩次龍海當地的活動将謝興春跟邢天民聯系上的,但邢天民的背景和能量符合背後那個人的特征,而且不管是手機還是IT上的業務,也跟蟬動有所關聯。
最關鍵的是,夏鳴在某年耶魯大學mBa的畢業生名單裏找到了邢天民,那一屆裏還有楊盛堂,而楊盛堂的資料,夏鳴已經爛熟于心了。
這的确是一座大山……
燕都某處,某座小學旁邊是一座運動會所,一群人正在打籃球。
一個看上去不到三十歲,身材高大,肌肉健美的男子高高躍起,在三分線外投籃。路過的一些女人目光黏在他身上,眼裏蕩漾着春波。
籃球砸在籃筐上,彈出了護網,砸中了一個剛放學的小孩,往街道上滾去。
男子奔了出來,也沒理會籃球,蹲下來查看那個抱着頭哭起來的小女孩。
“小妹妹,對不起,是叔叔不好,叔叔這就打自己!”
男子查看了小女孩的狀況,确認沒什麽問題,用巴掌拍着自己臉頰,引得小女孩破涕爲笑。
“發花砸壞了呀,叔叔賠給你!”
男子頭也不回地伸手晃了一下,一個年輕女子上前。
“伸手”,男子一說,那女子趕緊照辦。
男子取下女子手上的一枚戒指,讓女子微微一愣,然後又綻開了笑容。
男子将戒指套在小女孩的拇指上,細心地道:“來,戴好這個,回家爸爸媽媽問的話,就說是旁邊會所的好心叔叔給的。”
小女孩眨眨眼,怯怯地道:“叔叔你是在向我求婚嗎?”
男子哈哈笑了起來,揉揉小女孩的頭:“是,等你長大了,記得嫁給叔叔哦!”
旁邊看熱鬧的小學生們頓時鼓噪起來,小女孩跺着腳,用細細嫩嫩的嗓音說:“才不呢!等我長大了叔叔就成爺爺了!”
說完她就跑了,不過拇指上的戒指,她倒是握着拳頭,護得緊緊的。
像是助理的女子說:“公子啊,你的食譜越來越寬廣了喲。”
男子聳肩:“别污蔑我,我可是個想帶給人快樂的雷鋒。”
“老邢!投不中就跑你好意思嗎?”
“邢公子,等你呢!”
球友們招呼着,男子正要回去,見一個中年人走了過來,朝他們擺擺手,咋呼馬上就沒了。
“有問題?”
邢公子看向謝興春。
謝興春搖頭:“沒有,就是确認下,如果那個人不低頭,明天是不是真讓區局……”
邢公子笑道:“謝黑手啥時候也成謝大善人了?”
謝興春皺眉:“其實沒必要這麽糙的,有些風險。”
邢公子接過女子遞來的毛巾,一邊擦汗一邊說:“這事是耶魯的老同學交的底,人家憐香惜玉,想趁着關心的女人還在國外辦妥這事,然後他好英雄救美。我是個好人嘛,得幫一把,所以要速戰速決。”
謝興春若有所悟:“公子顯然不是跳别人坑的那種人。”
“哈哈,大家各取所需嘛”,邢公子叉着腰,很有些感慨:“我下面的人對蟬動和幻象的底層技術很贊許,說五年後盤子會上百億,美元!本來也隻是看着流口水,現在知道研究所有漏洞,還有燕大的内線,這麽好的機會送上門,還不值得冒些風險?”
“那個夏鳴,進去了也要硬頂呢?”謝興春盡着謀主的職責。
“他不會的,天網恢恢,他頂不住的”,邢公子笑道,笑的時候,露出八顆整潔的白牙,引得又一波過路的女人投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