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皮膚很白，五官秀氣精緻，陽光給她的臉染上了一層暖玉般的光澤，半眯的眼睛更給人一種慵懶的媚态，這讓她翹着二郎腿的姿勢一點也不粗魯，反而有一種與撩人睡意的陽光融爲一體的和諧美感。偶爾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久久注目，直到脖子再也擰不動爲止。
然而一個人卻破壞了這美麗的畫面，他大咧咧地坐在了少女的身邊，還肆無忌憚地直視着少女，将那美麗盡收眼中。
少女眨了眨眼，長而濃密的眼睫像是蝴蝶起舞，看清了身邊的人，她微微一笑，刹那間陽光也黯淡了。
“沒去接你，不好意思。”
此時的唐曉棠雖然美麗，夏鳴卻有些心疼，這嬌弱的畫風完全不對。他熟悉的唐曉棠，是那個總是在“歧視”别人，總是在審視世界的女王。
不過他必須無視這樣的情緒，今天是面對真相的時候了。
夏鳴說：“我以爲你會拎着我的衣領，跟機關槍似的吐出一大堆問題。”
唐曉棠搖頭：“路都斷了，琢磨油門有什麽問題，還有意義嗎？”
“在你心裏，我已經是油門這麽有存在感的東西了啊”，夏鳴輕聲笑着。
“是啊，從一開始就是呢。”
“那麽，我這麽個三流大學的文科僧，當初能被研究所選中，也不是因爲上輩子積了什麽德吧？”
“嗯，是我把你的簡曆從紙簍裏撿出來的，是我要徐教授找你過來面試的。”
“是嗎？那爲什麽一開始想趕我出去？”
“有些害怕吧，你開車就隻踩油門嗎？”
“……”
聽唐曉棠親口承認了，夏鳴按住有些加快的心跳，終于問出了那個問題：“是因爲千顔吧？”
唐曉棠直視着他，褐色的眼瞳中終于有了一絲屬于她本色的探究：“對，是因爲林千顔。”
她撥了撥頭發，稍稍有點了精神：“下面是真心話大冒險，告訴我，去年夏天，你和林千顔發生了什麽？”
“當然是發生了關系……呃，沒到男女關系那一步，不過也不隻是純潔的友誼。”
此時夏鳴提起這個名字，還有去年夏天的事情，已經沒有什麽心理障礙了。
其實就是一個很平凡的故事，去年夏天，他得到了一份家教工作，對方是一對在讀高二的雙胞胎姐弟，他給弟弟作文科輔導，而姐姐是由來自國外的高材生輔導英語和數理化。
無矛盾不故事，矛盾的根源是姐弟之間。姐姐有天份還很努力，目标是考燕大紫光這樣的超一流大學，弟弟沒天份還懶惰，上三流大學都危險，家裏請家教的區别對待就是證明。
矛盾很自然就延伸到了兩個家教身上，姐姐的家教是一位美麗大方的少女，名叫林千顔，最初不怎麽看得起夏鳴這個學渣，總覺得夏鳴跟弟弟這一對，完全是拉低世界人民平均上進心、幸福感等所有正面指标的典型。
這不僅激起了夏鳴的好勝心，連帶弟弟也意識到再這麽渣下去，會跟夏鳴一樣沒前途。于是姐弟之間，夏鳴和林千顔之間，在那個夏天的前半段上演了一場熱火朝天的學習競賽。
後半段嘛，兩個家教老師碰撞出了心靈火花，将這出勵志劇變成了甜蜜蜜，學生反而被丢到了一邊。
故事的結尾本來是令人期待的，林千顔回到美國繼續讀書，走之前和夏鳴作了約定，畢業後再相聚，到那時就決定他們的未來。
那個夏天，夏鳴對未來充滿了期待，他立下了這輩子第一敢想的目标：闖出一番事業，讓千顔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
然而這個目标在林千顔回美國後不久就破滅了，他收到了一封郵件，告訴他林千顔在一場車禍中去世了。
最初他是絕對不相信的，甚至計劃飛去美國打探清楚，然而關于這場車禍的消息在互聯網上也有發布，每個殉難者都有照片。夏鳴隻能将她俏麗的面容，連帶那段短暫時光的所有記憶都壓到了心底深處，再也不敢碰觸。
夏鳴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夜，他在電腦上看到林千顔的照片後，沒有流淚，而是埋頭就睡，醒了又睡，希望睜眼的時候這一切都是噩夢。他一連睡了兩天半，直到室友以爲他生了病，叫來了教導和醫生，弄出了老大亂子，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那一夜的景象再度在意識中展現，當夏鳴看到林千顔那張笑得甜甜的照片時，他感覺面頰熱熱濕濕的。
“你哭了……”
“那是欠她的眼淚……”
夏鳴沒去擦，這份情感已成過去，但依舊會視若珍寶。
然後他看到了什麽，對唐曉棠道：“輪到你了。”
意識空間裏，電腦屏幕顯示着兩張照片，是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叫唐昊，女的叫許棠。男的英俊，女的恬美，取兩人相貌的長處融在一起，赫然就是唐曉棠。
那場車禍總共有四個遇難者，當時夏鳴完全沒去關注其他三個人，但眼睛看到的一切都留在大腦中。如果他早一點敢于面對過去，或許能更早發現唐曉棠和林千顔的關聯。
“唔，我這邊的故事，轉折很劇烈，希望你能聽得下去。”
唐曉棠的嗓音低沉下來，帶着一種直透人心的韻律。
故事一開始是悲劇，她的父母在西海岸的高校任教，去年夏天徐教授的研究所剛剛成立，他們來燕都幫徐教授作了一些準備工作。回美國的時候，跟林千顔是同一班飛機。
在這之前，唐曉棠和她的父母都不認識林千顔，但林千顔就讀的學校是唐曉棠母親的母校，或許他們在飛機上聊到了一起。唐曉棠的父母有朋友接機，就順道載林千顔回學校，然後發生了車禍，四人全部遇難。
“我母親還活着，和徐教授的狀況一樣。”
唐曉棠的目光裏有濃濃的愧疚：“是靠千顔捐贈的器官活着，我趕到醫院的時候，千顔還有意識。她對我說起了你，說了很多……雖然我不懂，不過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又覺得很對不起你。”
唐曉棠把臉側到一邊：“她是個傻姑娘，還求我不要告訴你真相，幫她編造一個故事，比如見異思遷了不想再跟你聯絡什麽的。”
“所以，那封郵件是你發的？”夏鳴明白了，他本以爲那是千顔的家人發的。
“我是科學家，不會演戲。”
“然後呢，有什麽轉折？”
唐曉棠轉頭看住夏鳴，有些猶豫地問：“你……相信靈魂嗎？”
夏鳴覺得頭皮發涼，什麽意思？
“我是不相信的，但我親身體驗到的一些事情，對凡人而言，就隻有靈魂能說得通了，準确地說，是鬼魂。”
果然，故事的後半段畫風大變。
林千顔将很多器官捐贈給了醫院，唐曉棠的母親靠一些器官維持着植物人的狀況，算是還活着。
本以爲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可唐曉棠卻開始作起了噩夢，甚至白天都出現了幻覺。有時候她聽到林千顔在對她說話，有時候看到林千顔在她身前祈求，都是一個意思：“去照顧他”，這個“他”，當然就是夏鳴。
如果是常人，先是雙親遇難，再遇上鬼魂附體，估計已經崩潰了，可唐曉棠不一樣。她作了很多分析和測試，确認不是自己的心理問題後，就想到了另外一個可能性。于是她來到燕都，加入徐教授的研究所。
研究展開，也就是建好了R3aI後，千顔的“鬼魂”就消失了，這證明了唐曉棠的推想。但千顔離開得太徹底，讓她下一步的計劃再無進展，就在這時候，夏鳴這個名字出現在求職簡曆裏。
“等等……”
雖然唐曉棠對她的推想含糊其辭，但夏鳴瞬間有了自己的推想，這讓他百感交集，同時又汗毛起立：“你别告訴我，那個啓輝器，裏面其實裝着千顔的……大腦？”
“怎麽可能？”唐曉棠那站在科學高度歧視他人的本性又活了：“雖然普林斯頓大學還保存着愛因斯坦的大腦，甚至做過切片研究，可就像原始人研究微波爐一樣，不懂原理，沒有電源，能研究出什麽呢？要研究活動的大腦，還得通過缸中之腦的手段，你應該知道，現有的科技做不到這一點。”
她垂下眼睫：“啓輝器裏裝着的，是千顔大腦皮層組織的克隆活體。”
夏鳴心中劇震，之前他接入那個千顔的時候，就接觸到了另外一個意識，難道那就是林千顔的……靈魂？
不，不對，那個意識非常陌生，夏鳴直覺地認爲，那甚至不是人類的意識，不可能跟林千顔有關。
“啓輝器的真正作用，是通過克隆活體的神經量子效應，激發人工神經突觸的運動，這種共鳴現象我和徐教授還搞不清原理，但這不僅能推動人工智能的研究，對研究人的大腦也有很大幫助。對一般人來說，用人類大腦組織的研究，就算是克隆體，也會覺得是在搞人體試驗，所以啓輝器的事情，我和徐教授一直是保密的。”
唐曉棠說到的這個，夏鳴已經身體力行了，他更關心唐曉棠的目的：“所以，你其實是想通過神經量子效應，去研究人的靈魂？”
唐曉棠仰望天空，念出一首詩歌。
“我每當想起死亡……”
“就不由哭泣，不由哀傷。”
“看哪，我的美麗……”
“本是仿照神的形象。”
“卻躺在棺材裏……”
“姿容損毀，失色，不成人形。”
“哦，奇異啊……”
“我們蒙受的是何等的奧秘。”
“死亡果然是最令人畏懼。”
“靈魂與身體的和諧……”
“就此被狂暴的分裂。”
“靈和體一起成長……”
“憑藉着最合乎自然的結合。”
“終由天意切斷……”
她看着夏鳴，平靜地說：“沒錯，林千顔讓我找到了科學之路的真正方向，我想研究的是人的靈魂。聽起來我就像是個魔鬼，爲了一個瘋狂的目标，充滿理性地努力着，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