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普拉斯妖在量子物理崛起前就被熱力學第二定律抽跪了,然而在數據和邏輯構建的計算世界裏,拉普拉斯妖的鬼魂還在遊蕩着。比如現在的夏鳴,就準備在限定的空間和時間裏,推算出發生過的所有事情,扮演一回拉普拉斯妖。
畫面停在了貨車司機猛打方向盤的那一刻,然後如水紋般波動起來,每一個人,每一根金屬柱、玻璃窗如畫中畫般,急速放大。與此同時,現場的氣體分子也如有活生生的蛇一般高昂低伏,在夏鳴的意識追溯下,一片片蛇鱗蛻變,還原半個小時前的運動軌迹,将隐藏其中的黑迹一點點拼湊出來。
跟最初在宿舍裏裏觀察李迪羅的異狀,探測異常的氣味不同,夏鳴現在分析的是上千個視覺信息,每一個都細化到了當時觀察李迪羅瞳孔反射的程度,還有可能以萬計的嗅覺信息,對應大腦過去所積累的“嗅覺數據庫”,尋找輪胎猛烈摩擦地面的那種特殊焦味。同時他也沒忘記将事故發生時的聽覺信号提取出來放大,在完全可以稱之爲聲波大潮的複雜信息中,搜尋那一刻的異聲。
現實中的視野再度出現血紅的光暈,那是眼球充血的迹象,R3aI在提示大腦運轉過度,但這些都沒有影響到腦海中重建的場景。
這個場景完全是由真實的素材組合起來的,随着夏鳴的意念自由地旋轉,放大,縮小。每一個角度,每一處細節,都能觀察到。
場景中依舊有一些灰暗,那是他感官所不能及的地方,但他專注的意念就像是噴槍,将搜集到的各種間接信息,通過大腦的計算推導,一點點地刷上亮麗的色彩,還原出各種細節。
那是一輛極爲普通的現代伊蘭特,原本正常行駛着,就在唐曉棠的越野車跟貨車平行時,伊蘭特忽然加速,朝貨車的車頭别去。當貨車撞上越野車的時候,伊蘭特減速,拐進右邊的街道。
果然是預謀,隻不過手段是臨時起意的。
司機是誰!?
那輛伊蘭特和别車的過程,隻是綜合各種間接信息計算出來的場景,但夏鳴依舊不滿足,他想“看”清楚伊蘭特的司機。當他放大伊蘭特的畫面時,車窗内卻是一個模糊色塊。
R3aI又有了提示:“大腦使用已達極限,進一步計算需要提升計算能力,方案一,格式化大腦,引入節點資料。方案二,将之前以管理模式操作的信息轉換爲QnI格式,不再由原始架構直接管理。警告,該方案将使兼容問題進一步惡化,後果難以預料。”
夏鳴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方案二,完全沒有去理會意識周圍的一連串變化,依舊專注在伊蘭特裏的那個色塊。漸漸的,粗糙的色塊一片片刷新爲線條,最終定型爲一個削瘦男子的側臉。
這是一個極爲普通的男子,隻看側臉根本分辨不出特征,就像是古代通緝令上的畫像。然而一連串的影像卻從夏鳴的記憶中跳出來,一層層刷新着這張側臉。原本隻是一張平面圖,卻像是現場有張至誠的夢真魔鏡般,将一個真實的三維頭像掃描出來。
這個人以前見過!不僅一次!
從他進研究所開始,這個人就在研究所外見過,住處外也見過,甚至在同一個超市裏碰過面。那時候都隻當是路人,現在看來,這個人分明是監視和調查過他。
楊遠昌對研究所的監視還真是細密……
夏鳴還想“看”清這個人拐入街道後的情況,原本隻在邊緣的血色卻迅速染紅了整個視野,R3aI的提示也飄渺起來,身邊似乎也有人在喊他,但聽起來是那麽的遙遠。
夏鳴眼中一黑,暈了過去。
等夏鳴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守在床邊的是李迪羅。
“鳴子你可吓死我了!小歡也都吓哭了,你那時候是七竅流血啊!全靠了她……”
見他醒了,李迪羅口不擇言地唠叨着,什麽小歡的,聽得夏鳴一頭霧水。
找到手機,一看時間,已經是中午了,夏鳴問:“這是哪裏?”
“空軍醫院,怎麽啦?”李迪羅還是一臉完全不明狀況的懵逼樣。
“謝了,哦,再幫我謝謝那個小歡,我還有急事,先走了。”
徐教授和唐曉棠他們在海軍醫院,夏鳴得先看看他們的情況。
李迪羅吓壞了:“喂!鳴子!你剛才還七竅流血來着!”
“沒事了”,夏鳴的頭是有些痛,不過除此之外,再沒什麽問題,剛才應該隻是眼耳鼻這些器官被大腦驅動得超了極限,爆了一些毛細血管。
夏鳴離開後沒多久,一個短發少女推門進來,看到的是一張空床和兩眼發直的李迪羅。
“人呢!”
少女一驚一乍的,有些像早上鑽出樹洞忽然看到人的花栗鼠。
“走了?他、他剛才七竅流血啊!不會死嗎?”
李迪羅的回答讓她更緊張了,雙手護着胸,話都帶了些哭腔。
有了參照系的李迪羅終于恢複了正常,安慰道:“鳴子不是一般人,沒事的。”
少女松了口氣:“嗯嗯,是呢,科學家嘛……”
然後她才覺得不對:“咦?那是超人,不是科學家啊!”
急急奔進海軍醫院,徐教授還在Icu裏,趕到唐曉棠的病房,就在門前,夏鳴的視線又浮上一層血色。林澄正守在門前,跟兩個人争論着,這兩個人他都認識。
一個是楊盛堂,一個看起來像是楊盛堂的保镖,正是他追索到的兇手!
“鳴子!你可算來了!”
“夏鳴!你還有臉來這裏!?”
林澄和楊盛堂同時出聲,然後都覺得不對,夏鳴沒有理會他們,就死死盯着楊盛堂身邊的保镖。目光裏的火焰有如實質,灼得那個保镖側開了臉,跟楊盛堂說了聲,轉身離開了。
“曉棠怎麽樣?”
夏鳴問,目光依舊放在遠去的保镖身上。
“曉棠還好,就是手臂受了傷,還有些輕微腦震蕩,要好好休息,醫生給她打了鎮定劑。”
林澄一邊說着,一邊也在看那個保镖,不明白夏鳴爲何對這個人如此關注,表情更是明顯的憎恨。
“夏鳴!”
楊盛堂再也受不了“夏鳴式冷落”,高聲道:“這時候才趕過來是蹭醫院的午飯?你還是勸勸你師兄不要固執下去了,我要給曉棠轉院!這個破醫院哪是她能待的地方!”
“休想!誰知道你安什麽好心?”林澄這個超級碼農雖然情商比夏鳴還慘,但在大是大非上卻格外清醒。
“夏鳴……”
楊盛堂跟林澄完全無法交流,不然也不至于堵在病房前吵架了,隻好找夏鳴。
夏鳴終于将視線落在了他身上,卻是冰冷無比:“對你們來說,停屍間才是徐教授和曉棠該待的地方吧?”
“你在說什麽?”楊盛堂不解。
“這不是你嘴裏的罰酒嗎?”夏鳴看着楊盛堂,正常的視野之上還罩着一層浮動的視野,将楊盛堂眼中每一個眼神的變化,臉上每一處肌肉的牽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楊盛堂的目光漸漸迷亂,表情也僵住了。跟候雲婷那得到的信息,以及那個保镖的異狀對比之後,夏鳴可以确定,楊盛堂并不知情。
“或者,這是你父親的罰酒?”夏鳴湊到楊盛堂的耳邊,後者已經被巨大的驚愕鎮住,完全沒有反應,就聽夏鳴用低不可聞的聲音說:“猜猜你的保镖上午幹了什麽?”
“這、這不可能!不可能!”楊盛堂許久後才有了反應,他閉着眼睛,不停地搖頭,似乎想把某些事情甩出腦袋。
“你還不明白嗎?這是場戰争!你們已經開戰了!”夏鳴冷笑道:“還想讓我們把曉棠交給你,你是不是傻啊!?”
楊盛堂擡頭,難以置信地看着夏鳴。
“不會的,不該是這樣……”他咬着牙吐出了這句話,轉身急奔而去。
林澄忽然低聲問:“鳴子,你說的是真的嗎?教授和曉棠,是被……”
夏鳴點頭:“我隻知道這個結果,還不怎麽明白原因,你能告訴我嗎?”
林澄閉眼,沉默,然後再睜眼,咬着牙道:“沒想到,他們還真是沒有耐心啊。”
“從研究所創建開始,徐教授、曉棠和楊遠昌就有不可調和的矛盾。”
随着林澄的解說,内幕漸漸浮上水面。
艾利略公司面上是一家獨立企業,但在金融财團的滲透下,實質已被一個生物科技托拉斯控制,楊遠昌就是托拉斯的代言人,或者說是背叛了徐教授和唐曉堂的父親,投向了資本家的懷抱。
研究所之所以能在燕大立足,能得到艾利略的支持,除了徐教授和唐曉棠是艾利略股東外,還有更實在的利益關系。研究所承擔着測試各種生物試劑對人工神經突觸所起效用的任務,千顔每次運轉後,需要更換一些結晶化人工神經突觸,這些更換出來的材料已被證明具備同調反應,可以用在更廣泛的藥物試驗上。
按理說,研究所的研究取得了進展,勢必擴大研究規模,這些利益也會擴大,雙方是共赢的關系。可問題在于,對方許可研究所存在的原因就隻是結晶化人工神經突觸的利用,這類材料已成爲支撐托拉斯之下各個藥劑藥物企業的基礎,每年高達百億美元的利潤都受惠于此。
一旦研究所獲得重大進展,這類材料從生物科技進入計算科技領域,托拉斯就無法繼續維持對這類材料的壟斷。對托拉斯來說,研究所更多是一個結晶化人工神經突觸的實用化研究和生産基地,研究人工智能不過是面幌子。
“之前楊遠昌來研究所的時候,就想讓我們把主要精力轉到人工神經突觸的藥物反應研究上,徐教授跟他大吵了一架,當時我跟曉棠在門外都聽到了。”
林澄恨恨地道:“這個矛盾大家心裏都有數,隻是之前我們都覺得,研究要取得實質上的進展,不是三五年的事,所以沒太放在心上。楊遠昌那邊應該也是這麽想的,就沒跟我們撕破臉,沒想到我們這麽快就有了突破,楊遠昌也這麽快就下了手!”
他抓着夏鳴的肩膀說:“咱們得報警!”
“沒有證據……”
夏鳴搖頭,這隻是一起意外,就算警方能追查到楊盛堂的保镖身上,對方也有很多理由開脫,更别提牽出真正的主兇:楊遠昌和他背後的那些人。
林澄的話消除了夏鳴心中不少疑團,但夏鳴覺得事情不應該這麽簡單。
對資本家來說,技術的問題雖然影響利益,卻沒必要用上這麽激烈的手段。一項新技術會斷某些行業的生路,資本家爲了阻止變革不惜殺人。一個新配方會帶來驚人的利潤,資本家爲了争奪财富不惜暴力強奪,這種事情終究隻是地攤,并不是現實的常态。
如果這個托拉斯對這種材料真的如此在意,那麽在面臨變革的時候,就應該在産業結構方面做出調整。要麽想辦法自己也跟着跨入計算科技領域,要麽尋求更先進更有獨特性的材料,沒必要将企業經營層面的事情降格到黑幫仇殺的格局上。
就算托拉斯喪失了這類材料的壟斷權,遭受了沉重的損失,也不過是商業的常态。現代企業發展了這麽多年,時刻都上演着興衰沉浮,如果每一個波動都是由陰謀和兇殺展開的話,整個地球早就步入了公司帝國的時代,然後在全球化的浪潮下,成爲一家超級企業的養豬場。
簡單地說,托拉斯,甚至一般的股份公司都不是帝國,沒有誰,也不會有誰必須要爲資本層面的得失擔上身家性命的責任。雖然那些喜歡在證券交易所的天台上望風的人有話說,不過他們隻是寄生蟲,不是資本家。
具體到楊遠昌,這個人從内奸候雲婷那得知了研究獲得突破的消息後,反應如此之快,手段如此決絕,應該隻是一個包括楊遠昌在内的陰謀小團體所爲。
要繼續追索答案,隻有等唐曉棠清醒之後了。
夏鳴也沒在這上面繼續費神,隔着窗戶看了看沉睡的唐曉棠,叮囑林澄繼續守門,自己向楊盛堂離開的方向走去。
林澄不解地問:“你要做什麽?”
夏鳴答道:“既然是戰争,就不能隻挨打,得出擊,得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