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天堂山的位置已經讓給了城北圍繞着奧運中心和大學區建起的新城區,盤王大觀也代替了以前那些酒店,成爲新的神殿。這座即便毗鄰着奧運鳥巢也不顯遜色的建築華麗雄壯,整日吞吐着科技界的名流,從不停歇。
九月的又一個周六,盤王大觀前和每個周末一樣,飄揚着各色彩旗,每一面旗幟都代表着一場頂級的會議,放在其他地方,這樣的會議足以讓當地的報紙廣播電視狠狠鬧半個月,在這裏卻隻能淹沒在旗海中,給最顯眼的充氣彩門帶陪襯。
錫克教大包頭門童背着雙手,用絲縷不亂的絡腮胡和隻差吻腳背的熱情,迎接着一位位賓客。對他來說,今天是這陣子最辛苦的一天。這場“科技财富論壇”的規格夠高,與會的賓客都是身份和眼光都不一般的貴賓,他必須拿出百分之一百二的職業素養,否則這些貴賓會因爲自己的不專業,降低對自己東家的評價。
因此當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下了出租車,奔着自己守的自動梯而來時,大包頭放松下來,來人肯定不是什麽貴賓。男的雖然穿着西服,擡腿舉臂卻生怕把衣服扯壞了似的,僵硬得很,女的更誇張了,穿的是印着Big-bang的休閑裝。
估計是什麽媒體的小記者,不對啊,這個論壇雖然邀請了媒體,但都是Boss。如果是替Boss來的,那可沒資格進。
大包頭門童一邊琢磨着,一邊伸臂攔住兩人,用标準的燕都話說:“請出示邀請函。”
西服青年把邀請函遞過來,大包頭看看,又看看他們兩人,很客氣地說:“請兩位稍等,我需要核對信息”,再示意後面的賓客先上去。
“年紀輕輕的當什麽會串子?”
“這個論壇是啥規格,以爲是可以随便混的地方啊。”
那幾個人搖頭嘀咕着,一臉世風日下的感慨。
大包頭用手機拍下邀請函的二維碼,屏幕上彈出了會議數據庫裏的身份信息,相片上的長發少女甜甜笑着,像是中學畢業照,可英文介紹裏赫然标注着cIT(加州理工大學),下面還有連續兩個PhD。
楞了大概半秒,大包頭松弛下去的腰背立馬繃緊了,深深鞠了一個接近日本人标準的躬,手臂伸得筆直,請兩人上了自動梯。那谄媚的模樣,讓後面等着的幾個人噓了起來,都說大包頭搞區别對待,這對小年輕肯定是X二代。
“看過《Big-bang》嗎?”
大包頭反問,沒人搖頭,混科技圈的,不知道《生活大爆炸》就跟混二次元的不知道東方神教是一個性質。
大包頭很認真地說:“我很喜歡看,Raj是我的偶像,但我更崇拜sheldon。剛才過去的那位,就是現實裏的sheldon!”
衆人吃驚,那個小夥子?才多大啊!
大包頭搖頭:“是那位……”,他在漢語裏找不到合适的詞彙,隻好換成英語:“younglady”。
夏鳴和唐曉棠沒看到身後這一幕,在聊大包頭攔下他們的事。
“還以爲那個阿三還要演一出狗眼看人低的戲呢,我都準備翻領口給他看西服的商标了。”
“你是在開玩笑嗎?瞧你這模樣,不是人穿衣服,而是衣服穿人,不像啊。”
“師叔,這輩子我可是第一次穿上萬塊的西服呢,在我跨越這個LV的逼格前,讓我幻想下用喬治阿瑪尼狠狠打那個大包頭的臉也不算太Low吧。”
“我就奇怪了,你鼓動我就穿這一身,你卻弄了身阿瑪尼,你一個窮學生哪來的錢?存的什麽心思?”
兩人玩笑式的對話漸漸有些深入,夏鳴努力地花式遮掩:“從裝逼學的角度來說,跟班要高大上,才能襯托面上不起眼的主角是多麽的了不起,這叫反差逼……對不起師叔,我說髒話了,你也冤枉我了。”
見唐曉棠一雙柳葉眉漸漸立起來,他換了嚴肅的語氣說:“我是想讓大家看到,穿着一身阿瑪尼的助理,在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穿着幾十塊錢休閑裝的你,因爲你是科學家。”
注視着少女的面容,夏鳴覺得自己非常虛僞,嘴裏說着“你是科學家”,心裏想的卻是“好美”。
一下子他心虛起來,轉開視線說:“我也是想爲研究所盡到自己的力量啊,這身阿瑪尼就是投資。”
唐曉棠笑道:“你這麽一說,讓我壓力山大啊。”
她幫夏鳴整理起領帶:“不過你這個樣子,連衣服都伺候不了,還說什麽伺候我,放松點!”
即便夏鳴無心,溫香軟玉半入懷的,也讓他有些陶醉了。
然而夢幻般的享受沒持續幾秒,就被搭讪者破壞了。
一波波知道了唐曉棠身份的人找過來攀談,看似開局順利,實則全是無用功。這些人的話題都圍繞着“young”和“lady”兩點展開,更低端的就隻在《生活大爆炸》上找話題,有沒有見過謝耳朵,拿沒拿到過簽名啊什麽的,着實考驗了一番她的耐心。而當她談起研究所的項目時,對方都以哈哈哈天氣真好呀之類的話回應。
等到會者越來越多,一位位公衆熟知的大佬,比如微軟研究院的院長,IBm技術中心的老大以及BaT一類巨頭的頭面人物也逐一現身,引發了一波波關注熱潮時,唐曉棠這朵小浪花也就不起眼了。
論壇正式開始,會場中心是高價買下時段的演講者推銷各自的産品和技術,人們圍成一個個小圈子,輕言細語地聊着當下時興的行業話題,或者關注下演講者的東西。
夏鳴和唐曉棠像一對孤高的天鵝,縮在角落裏,有些不知所措。
唐曉棠歎氣:“楊盛堂如果能丢開私心,公事公辦,也不會這麽惱火。”
夏鳴已經從唐曉棠這知道了更多研究所的情況,研究所不全是燕大的,燕大隻作了基礎投入,研究所的運營費用都來自艾利略公司。
艾利略是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爲藥物研究和生産提供試劑、培養劑等生物制劑。雖然徐教授和唐曉棠擁有艾利略公司的股份,但畢竟還有其他股東,比如楊盛堂的父親楊遠昌,就是創始人之一和第一大股東,掌握着艾利略公司的運營,所以徐教授和唐曉棠沒辦法在艾利略公司那邊予取予求。
徐教授創建的研究所和艾利略對外一直是以一家人的形象出現,楊盛堂任中國區總經理看起來也是深化這個策略的布置,是來服務研究所的。但楊盛堂對待唐曉棠的态度,讓夏鳴覺得徐教授似乎天真了些。
唐曉棠的歎氣裏有濃濃的無奈和疲憊,天才少女被肮髒而繁瑣的凡塵俗事拖着,不能在科學的大道上恣意馳騁,真是暴斂天物。
“找不到一千七百萬我就去當主播,直播美女科研秀!”
今天來的路上,唐曉棠用開玩笑的語氣道出了任務的艱巨。研究進度壓縮了,好幾個項目提前,核心機房的運轉次數驟然增加,需要補充很多材料,費用最少需要一千七百萬。
時間不能浪費,唐曉棠決定去找自己的校友幫忙牽線,夏鳴攬下了苦活,撒網撈魚。
這事夏鳴很熟悉,跟勤工儉學時站街發小廣告一回事嘛,一個個圈子地打招呼,發名片,道一聲:“老總/老師,知道燕大人工智能研究所嗎?”需要的隻是突破恥度的臉皮而已。
走了幾個圈子就遭了幾個圈子的冷臉,夏鳴也不在乎,正要奔微軟IBm那一圈去,被一個人攔住了。
“來這裏的都是有頭有臉的,最讨厭身邊圍着推銷員,你看看你,把這一片的氣氛破壞成什麽樣子了?信不信等下保安來趕人?”
居然是楊盛堂,一隻手負在背後,一隻手擡着鏡框,像老闆對員工似的訓斥夏鳴。
然後他目光投在夏鳴的頭頂,語氣緩和了些:“去把你們唐主任叫過來,一早不聽我的,現在就跟沒頭蒼蠅一樣亂撞,還得我來幫她收拾局面。跟她說,好好認個錯,我會幫她想辦法的。”
頭一段話讓夏鳴想笑,推銷員?會場中間站着的不就是推銷員?差别無非是給錢和不給錢而已。氣氛?一幫平生志向就是錢的,修飾一下就是高大上?進沒氣氛的美發店召瓢,跟進有氣氛的會所召瓢,被逮着了罪名不一樣嗎?
再聽到後面,夏鳴确認這家夥是一早就看到他們了,分明是一家的,就是不出面,等着看唐曉棠的笑話。
如果認個錯就能拿到一千七百萬,别說夏鳴,唐曉棠說不定都會委屈自己,畢竟研究所的進度爲大。不過夏鳴覺得,這個楊盛堂沒這樣的君子氣度。他甯可看到唐曉棠去當主播賣萌,也不想看到唐曉棠爲了一千七百萬,給了楊盛堂可乘之機。他對龐大媽昨天說的話有了深深的同感:這朵花兒插哪裏都好,就是不能插你這一坨上!
夏鳴微笑着說:“楊總,這樣的話讓人轉述真的好嗎?就不怕被我歪曲了?建議你還是當面跟唐主任說的好。”
楊盛堂的目光裏是毫無掩飾的怒意,冷冷吐出兩個字:“你敢?”
夏鳴内心沒有一點波動,不管是已經習慣了進入異我狀态,俯視自我,還是沉浸在學習中,爲知識所沉醉,都讓他的心境有了極大的變化,正變得強大的心志,怎會被楊盛堂這樣一個富二代所奪?當然,身上的阿瑪尼西裝也給了他信心,并不是阿瑪尼本身有多強大,而是證明了他已經擁有改變些什麽的力量。
夏鳴的微笑一點也沒變,輕輕地說:“我敢。”
不是慌亂的退讓,也不是憤怒的吼叫,這一聲“我敢”是平視,不,甚至是俯視般的輕蔑,讓楊盛堂的心頭跳起了一頭猛虎。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想讓自己的表情也跟夏鳴一樣保持風度,然而下滑的眼鏡不得不讓他有所動作。這一擡手,似乎又讓他在這場無聲的風度比拼賽中落了下乘,于是那頭猛虎一下子沖破了意志防線,将血液猛烈推送到面部,在哪怕是最細小的毛細血管裏奔騰起來。
“夏、夏鳴……”
楊盛堂咬着牙,念出了一段簡曆:“西川人,今年二十二歲,父母是工人。四年前考入燕華大學新聞學專業,現在還沒有拿到畢業證。一個月前進入燕大人工智能研究所,是管理外圍機房的實習生。”
念到後面,楊盛堂的情緒穩定下來,對的,站在自己面前,藐視自己的,就是這麽一個人……而已。
“燕華大學,呵呵,燕華大學的實習生!瞧瞧啊,大廳裏随便找一個服務員,或者保安,讀的學校都比你高級,掙的工資都比你多,你哪來的底氣瞧不起人?”
楊盛堂臉上的潮紅迅速消退,他掌握了局面:“我明白了,你以爲做了曉棠的助理,就不一樣了,就鯉魚跳龍門了?”
他伸展手臂,向周圍虛虛攬了一圈,似乎将一個世界縮小了送到夏鳴眼前:“你以爲傍着曉棠,能站在這裏跟我說話,跟他們說話,就跟我們是一個世界的了?”
他又指指地闆:“你不過是落在那裏的灰塵!你有什麽資格用你那種人可憐的心态來評判這個世界,評判我跟曉棠之間的事情!”
楊盛堂指着夏鳴身上的西服,發出了緻命一擊:“這是什麽差距呢?就像你身上這套阿瑪尼,是曉棠給你買的吧?你得掙一年,而我呢,不過是每個月零花錢的零頭!”
聽到自己的簡曆被念出來,夏鳴還有點受寵若驚,這麽快就上了關注清單,把自己調查清楚了?
“零花錢?那不是說掙錢最快的辦法就是乖乖聽爸爸的話?”
“你不知道反派死于話多麽?”
“你開心就好。”
正尋思該從這些話裏選哪一條回擊,又覺得選哪一條都沒意思,都是嘴炮而已,會場中心忽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謝謝主辦方給我留出寶貴的時間,謝謝各位前輩願意聽我的唠叨。其實呢,在場不少人都認識我,我叫張至誠……”
夏鳴笑了,沒想到張總你也來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啊。
“聽聽,這位張總帶來的東西很有意思哦。”
夏鳴回了這麽一句,楊盛堂扶鏡框的手放不下來了,這什麽人啊!難道我是在跟個神經病說話?剛才那一大堆話都白說了!?
“你……”他想把夏鳴的注意力拉過來,對方卻豎起手指噓了一聲:“安靜,不要破壞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