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撫台大人,城牆不是被吳賊炸塌的,那段城牆他是自己塌的,無緣無故就自己塌了,還活埋了我們好些個弟兄,說不定還有可能埋了我們的衲蘇肯衲将軍。”
傳令兵哭喪着臉的回答讓剛才已經被吓住過一次的寶鋆再度大驚失色,也讓旁邊的劉蓉一蹦三尺高,大吼大叫道:“不可能!不可能!駱儒齋剛到濟南上任的時候,就無比重視對濟南城牆修補加固,這麽多年來,城牆上那怕有一塊破磚也馬上更換,修補用的土石還是花了大價錢用糯米漿拌的,比鐵還硬!濟南城牆怎麽可能自己垮塌?”
“是啊,不可能啊?”榮祿也是滿頭霧水,說道:“濟南城上的情況每一處我都仔細看過,連裂縫都找不到一條,怎麽可能會自己倒塌?”
“沒錯!”急着給駱秉章正名的劉蓉繼續大吼,說道:“限于财力,儒齋他雖然沒能徹底翻修城牆,隻能是在原有的城牆上修補加固,可每塊磚每擔土都是精挑細選用最好的材料!他修補的城牆絕不可能出問題,就算城牆有問題,也是原來的舊城牆有問題……。”
爲駱秉章吼到這裏,劉蓉突然臉上一白,自行打住了自己的怒吼,旁邊的榮祿看出不對,忙問道:“孟容先生,怎麽了?難道泺源門北面那段城牆,是原來的老城牆?”
劉蓉艱難的點了點頭,說道:“濟南上一次經曆的大戰,還是在我大清入關時打的,當時我們大清軍隊是從齊川門破的城,對齊川門那一帶的城防破壞最大,我們大清定鼎中原之後,在原來的城牆基礎上加築了三尺城牆,建成了現在的濟南城牆。所以,泺源門那一帶的城牆,實際上隻有頂部三尺是新築城牆,三尺以下的城牆,都是前朝洪武年間的老城牆。”
“前朝洪武年間的老城牆?”榮祿差點沒直接哭出來,哀歎道:“還能不能更老?”
“能。”劉蓉的回答讓榮祿落淚,劉蓉哭喪着臉說道:“我閑暇的時候仔細看過濟南府志,清楚記得府志上說過,濟南城牆最早建于宋代,當時隻是夯土城牆,朱元璋創建明朝後,在土牆外甕以磚石,建成了現在的濟南城牆,後來雖然幾次翻修,都隻是修補皮毛,從來沒有推倒重建過。”
“老天爺啊!”榮祿撫額哀号,道:“宋代的夯土,前朝洪武年間的磚石,本朝時開國時加築的三尺新牆,我們又在城牆上布置了那麽多大炮和吳賊對轟,炮風(後座力)震牆,又有吳賊的重炮轟牆,這樣的城牆再不倒真是沒天理了。”
“所以我才堅決主張修築外牆。”團練大臣杜喬羽插嘴,語氣中還有掩飾不住的幸災樂禍。
“夠了!”寶鋆終于開口,拍着面前案幾咆哮道:“少在這裏賣弄你們博古通今的學問了!城牆已經垮了,吳賊馬上就要打過來了,現在最重要的是怎麽辦!怎麽擋住吳賊!怎麽補上缺口!”
被寶鋆點醒,劉蓉和榮祿這才想起現在最重要的事不是去讨論分析城牆倒塌的原因,而是如何補漏禦敵。稍一盤算後,在這方面經驗确實比較豐富的劉蓉馬上開口,說道:“撫台大人,隻能是馬上出動預備隊了,集中兵力抵擋吳賊進攻,全力封堵缺口。再有,得再給青龍山那邊的團練去令,叫他們立即出兵來救泺源門,不管他們能起多少的作用,隻要能夠暫時牽制一下吳賊的側翼,就可以給我們争取到時間。”
“還得馬上去令長清城,把情況告訴傅振邦,讓傅振邦馬上回兵來救濟南城。”榮祿補充道。
“那還不去辦?!”寶鋆紅着眼睛咆哮,“告訴下面的人,想要活命,就給老夫全力殺賊!丢了濟南,我們誰也跑不了!也誰都活不了!還有,不準再開炮了,不能再幫着吳賊打我們濟南城了!”
不得不說劉蓉和榮祿的應變策略相當果斷,也相當的正确,同時濟南清軍方面也确實還有機會,因爲濟南城牆垮塌之後,僅僅隻是露出了一個不到十丈寬的口子,而且還隻是垮了一半,仍然還有五六米高的殘破城牆可以暫時擋住吳軍的進攻。除此之外,缺口兩側的城牆頂端陣地也依然還在清軍手中,清軍士兵還可以繼續用火力封鎖缺口,清軍依然還有重新堵上缺口的機會和時間。但是……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軍隊的執行力!如果說傅振邦麾下的百戰之師仍然還在濟南城中,那麽不用說,清軍抓住這個機會的把握絕對很大,老于沙場的傅振邦絕對會在第一時間帶着他的麾下精銳沖到缺口處,以鮮血生命和驚人的頑強意志與吳軍血戰到底,那怕拼到最後一兵一卒也會堅守在第一線,爲友軍堵塞缺口争取時間。但是很可惜,傅振邦和他麾下的百戰雄師已經被吳軍的調虎離山計騙到了長清,執行這一地獄級難度的重任,也就擔到了統率清軍預備隊的清軍大将富新和他麾下的清軍将士肩上。
“吳賊上來了,快開槍,快開槍,快放炮!擋住吳賊,擋住吳賊!”
富新帶着他麾下的兩千預備隊匆匆趕到事發現場時,指揮官衲蘇肯已經失蹤了的清軍将士早已亂成了一團,亂糟糟的慘叫着象沒頭蒼蠅一樣的士兵到處可見,有人在搬沙包堵缺口,有人在土石廢墟中尋找失蹤的戰友親人,有人在對着城外開槍,也有人還在不知死活的裝彈填藥,用殘餘的火炮轟擊城外敵人。而吳軍方面則牢牢抓住了這一有利戰機,或是推着裝有土石沙包的手推車大步上前填塞護城河,或是沖到護城河邊上搶挖避彈工事,爲即将發起的蟻附戰夯實基礎,同時吳軍主力也在攜帶着各種臨時趕制的攻城武器大步沖來,前隊還已經趕到了炮兵陣地附近。
還好,和撚軍、太平軍、河南吳軍曾國荃部都交過手的清軍大将富新也是個經驗豐富的主,并沒有因爲情況危急而手忙腳亂,除了果斷命令自己的軍隊接管戰場外,又單獨分出了一個營收容衲蘇肯留下的亂兵,逼着他們重新歸隊集結,搬運土石沙包搶堵缺口——爲了讓這些亂兵聽話,富新還直接下令,允許自己麾下的士兵對不聽招呼的亂兵開槍。
再接着,因爲滿人身份手握兩個清軍精銳營的富新又馬上讓麾下軍隊投入戰鬥,用射擊精度不在米尼槍之下的裏治步槍精确射擊護城河對面的吳軍,給正在運土填河和搶挖工事的吳軍将士造成了不小死傷,同時富新還制止自軍士兵繼續開炮,避免大炮後座力繼續傷害仍然裂痕密布的濟南城牆,讓士兵準備火藥桶侯命,提防吳軍直接越過護城河搶攻缺口,指揮有條不紊,頗具未來名将的風範。
富新的冷靜指揮和果斷應對迅速收到了令人滿意的效果,在清軍精銳的裏治步槍連續打擊下,吳軍的傷亡數字不但立即上升,填河造路的工程進度也大爲緩慢,同時逐漸冷靜下來的清軍士兵也遵從命令,迅速搬運土石封堵缺口,修補城牆倒塌後留下的漏洞,附近的普通百姓也在清軍的逼迫和要求下擔石挑土,搬運各種石木雜物,沖到現場來幫着清軍補城,清軍的形勢終于開始出現好轉勢頭。
有利就有弊,富新的冷靜指揮雖然遏制住了清軍的混亂勢頭,卻又徹底激怒了城外的吳軍偏師主帥胡懷昭,在望遠鏡中看到清軍情況并不想自己希望一樣的混亂,搶填護城河的士卒傷亡增大,還有不斷有清軍士兵搬運沙包堵塞缺口。原本打算直接發起進攻的胡懷昭頓時來了火氣,大吼道:“繼續開炮!用上開花炮彈!後膛炮上前,集中火力,猛轟城上亂黨!用不着節約彈藥,這一仗拿不下濟南,我們也沒什麽希望了!”
滔天大禍很快從天而降,令旗揮動中,此前已經沉默了一段時間的吳軍火炮再度轟鳴,無法使用開花炮彈的老式大炮繼續轟出實心炮彈,新式火炮直接轟出黑火藥開花炮彈,而再等吳軍偏師的二十門後裝膛線炮也加入戰鬥,直接轟出了此前一直沒舍得用過的苦味酸炮彈後,倒黴的富新和他的部下很快就親身體會到什麽叫鐵與火的地獄了。
呼嘯的炮彈接二連三的砸到缺口兩側的城牆上,實心炮彈彈跳,橫沖直撞,所向披靡。開花炮彈處處開花,把破碎彈片射向四面八方,不幸被彈片削中射到的清軍士兵非死即傷,一些清軍士兵甚至都沒能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隻聽到耳邊嗖的一聲,脖子上就已經是血如泉湧。而最可怕的依然還是讓清軍、太平軍和沙俄軍隊都吃盡苦頭的苦味酸炮彈,一旦炸開除了會飛出更多的彈片傷人殺敵之外,還能噴出大片火焰,把附近化爲一片火海,被火海籠罩的清軍士兵哭爹喊娘,翻滾求救,可依然還是逃脫不了被苦味酸火焰活生生燒死的悲慘下場。
轟擊中,還有一個吳軍炮手走了大運,轟出的苦味酸炮彈正好命中了清軍的爆破隊所在,苦味酸火焰引燃清軍士兵手裏的火藥桶,造成多次殉爆,也給清軍士兵造成了更多的傷亡。吳軍在城外轟然叫好,清軍士兵卻在城上鬼哭狼嚎,壓根不敢想象自己如何才能撐得過這次殘酷激戰。
畢竟不是傅振邦麾下紀律嚴明的鋼鐵之師,招架不住死亡的恐懼和吳軍的猛烈炮火,富新所部在城上作戰的兩個精銳營始終還是開始出現了混亂,士卒畏畏縮縮的不是悄悄溜往遠方,就是隻敢躲在女牆背後瑟瑟發抖,不管上司如何喝罵,也沒幾個人站起身來對着城下的吳軍将士開火。負責開路的吳軍将士則乘機加快行動,盡可能的把土石沙包運送上前,填塞護城河開辟直接進兵城下的道路,工程進度再次大爲加快。
此時天色已然微黑,城牆上的清軍守兵也已經被壓得徹底擡不起頭,但是隻有這一個機會的吳軍卻依然沒有停止炮擊,仍然還是在争分奪秒的把炮彈轟向缺口兩端的城牆,瘋狂壓制敵人的同時,又順帶着壓制住了正在搬運土石堵塞缺口的濟南軍民,有力的扼制住了清軍封堵缺口的速度。同時吳軍的工兵也帶着工具上前,開始直接在護城河上搭建過河橋梁。
看情況不妙,富新隻能是趕緊派人向寶鋆報告具體情況,坦然承認自己沒有把握一定能擋住吳軍,吳軍很可能會從缺口處直接沖殺進城。結果聽到這個消息,寶鋆當然是手忙腳亂,除了回令富新拼死而守之外,再有就是趕緊向幾個文武幫手問道:“還有什麽辦法?你們還有什麽辦法?”
“在城裏搶築月城,用月城繼續抵擋吳賊。”
土建狂魔杜喬羽搶着第一個出謀獻策,結果還沒等寶鋆盤算此計,榮祿和劉蓉就已經異口同聲的怒喝道:“你傻了?這都什麽時候了?搶築月城還怎麽可能來得及?”
杜喬羽一楞,細一琢磨發現是不可能來得及了,隻好乖乖閉上嘴巴。然後榮祿才說道:“撫台大人,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吳賊應該是把所有的賭注全都押在泺源門北面這個缺口上了,下官認爲,不妨從其他三門抽調守軍增援這個戰場,集中全力死守這個缺口,隻要我們能堅持到傅振邦将軍回援,濟南城就還有一線生機。”
寶鋆一聽大點其頭,趕緊讓榮祿和劉蓉安排抽調其他城門守軍增援富新所部戰場,結果卻隻有榮祿一人抱拳領命,劉蓉卻不做動作,還說道:“撫台大人,隻怕這麽做依然還是毫無作用,富新富将軍麾下的兵馬,已經是現在濟南城裏最能打也裝備最好的軍隊了,他們尚且抵擋不住吳賊兵馬,再調其他軍隊去和吳賊作戰,與驅犬羊與虎狼鬥有什麽區别?”
“那怎麽辦?”寶鋆趕緊問道。
“上策是棄城,隻要擋不住,就趕緊帶着還能指揮的軍隊撤往益都那邊。”劉蓉沉聲說道:“冬季已至,吳賊後勤已經無法保障,絕對再沒力量追擊我們,隻能是在濟南駐步過東。濟南以西盡是一片黃水,吳賊目前的攻伐重點又是江浙東南,山東的吳逆賊軍糧草彈藥同樣無法保障,所以我們隻要趕緊撤到膠東一帶,不但撐過這個冬天毫無問題,在膠東再撐過一年半載也沒有多少問題,到時候如果奇迹出現,我們或許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言罷,劉蓉又補充了一句,道:“但如果在這裏和吳賊拼光了本錢,不但膠東注定保不住,我們也肯定沒有任何的希望了。”
寶鋆有些動搖,盤算着下意識的去看榮祿,榮祿猶豫了一下,然後才說道:“孟容先生的話雖然很有道理,但現在吳逆賊軍還沒有一兵一卒入城,我們還有希望,所以下官認爲,現在還用不着考慮棄城突圍。”
不想成爲失城巡撫的寶鋆下意識點頭,說道:“孟容先生,你的提議老夫會鄭重考慮的,但是現在我們還有希望,所以也不能急,你還是趕緊先和仲華一起安排抽調軍隊去增援富新富将軍他們,全力争取保住濟南城。”
說完了,寶鋆還又自我安慰的補充了一句,道:“我們還有希望,青龍山那邊的團練應該就要來了,傅振邦也一定會連夜趕回來增援,我們還有希望守住濟南城。”
提議被拒,劉蓉也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老實抱拳領命,然後才在心中歎道:“儒齋,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給你的繼任人指點了最後一條生路,可他不聽,我也真的沒什麽辦法了,聽天由命吧。希望能逃得過這一關吧,我是真的太不喜歡吳超越那個假洋鬼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