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着倒塌的院牆坐在燒得焦黑的土地上,何雲龍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汗水不斷從額頭上流下,在被硝煙熏得漆黑的沾血臉龐上沖出道道溝渠,身上的幾處傷口還在滲血,可何雲龍卻是連關心的力氣都沒有了。
手裏的柯爾特左輪槍子彈早已打完,子彈同樣打完的米尼槍連刺刀都已經折斷,身邊或坐或躺的,也隻屬下了五個全身血染的親兵,可是在街道的盡頭處,卻又傳來了喧嘩聲和零星的槍聲。何雲龍掙紮着想要站起,努力了幾次都沒能成功,隻能是開口說道:“扶我起來,妖兵又來了,我們得快走。”
兩個傷勢較輕的親兵艱難的攙起了何雲龍,何雲龍環顧四周,發現右面的地形要複雜一些,便打了一個手勢,招呼幾個親兵去那個方向,然而剩下的三個親兵卻傷得太重,不是已經站不起來,就是勉強站起後又重新摔倒,再次努力發現無用後,一個親兵隻能用沙啞的聲音說道:“中天安,我們動不了了,你走吧,别管我們了。”
看了看已經無法行動的三個廣西老兄弟,何雲龍先是點了點頭,又用更加沙啞的聲音說道:“不行就投降吧,我不怪你們。”
“我們不投降。”一個嘴裏在不斷流血的老兄弟聲音微弱,說道:“甯死也不投降,中天安,你保重。”
眼淚滲出何雲龍的眼角,哽咽着又點了點頭,何雲龍這才步履蹒跚的逃向右面,然而很可惜,沒走出多遠,街角那邊就傳來了吳軍士兵的吼叫聲,“那邊有長毛,還有幾個長毛。”
一大群戴着白纓帽的吳軍士兵沖了過來,遠遠就大喊投降不殺,掙紮着沖了一段距離發現敵人越追越近,何雲龍知道自己逃不了了,隻能是想攙扶自己逃命的廣西籍親兵吩咐道:“給我一槍,别讓我當俘虜。”
“中天安。”兩個親兵都哭出了聲音。
“少廢話,給我一槍。”何雲龍咆哮,“我甯願死,也不當妖兵的俘虜!”
“中天安,我們沒槍子了,也沒火藥了。”一個親兵哭泣着答道。
何雲龍歎了口氣,隻能是取下已經折斷的刺刀,放在了脖子旁邊準備自己了斷,然而手上無力,一刀下去隻是劃破了頸間皮膚,何雲龍再想重割時,吳軍士兵已然沖到了近處,一個有點武藝的吳軍士兵還淩空一腳飛起,把穿着将領服色的何雲龍踹翻在地,其他的吳軍士兵蜂擁而上,把何雲龍和餘下的兩個太平軍士兵緊緊按在了地上……
“妖兵,殺我!殺我!老子不投降!老子不投降!”
掙紮的呼喊無用,檢查腰牌發現了何雲龍池州太平軍主帥的身份後,歡聲震天的吳軍士兵不但沒有處死何雲龍,還強按着硬是給何雲龍包紮了傷口,然後把何雲龍五花大綁,架出了已經到處都是死屍鮮血的池州城,押到了城外的吳軍臨時指揮所中,交到了西南吳軍的主帥馮三保面前。
國字臉滿身正氣的馮三保喝止了吳軍士兵強按何雲龍跪下的舉動,吩咐給何雲龍松綁設座,又親手把何雲龍攙了坐下,叫人拿來了酒水點心給何雲龍吃喝,已經一夜水米未進的何雲龍則是來者不拒,給吃就吃,給喝就喝,不過當馮三保試探着問起何雲龍可願投降時,何雲龍卻毫不猶豫的手裏的點心砸到了馮三保的臉上,大罵道:“做夢!老子和你們這些妖兵不共戴天!”
一直牢記着女婿叮囑的馮三保大失所望,可還是阻止了兩旁衛士的發難,又沖何雲龍說道:“何将軍,你這是何苦?事情都到這步了,你怎麽還這樣的冥頑不靈?你不爲你自己着想,難道就不願爲你的夫人和子女着想?她們可都已經被我們生擒活捉了,我也下了命令,叫将士善待她們,你就不想見見她們?”
“不必廢話,要殺就殺。”何雲龍滿身凜然正氣,說道:“做了我的女人,我生出來的兒女,就是她們的命,要殺要剮,順便你們!”
一心想把何雲龍塑造成招降榜樣的馮三保一聽更加失望,不曾想旁邊的李鶴章卻突然開口,說道:“何将軍,你最恨的人不應該是我們吧?昨天晚上,如果不是黃文金貪生怕死,搶先帶着軍隊逃命,你又何至于會到這個地步?”
聽李鶴章提起拒絕進城參戰和提前帶着軍隊開溜的黃文金,何雲龍頓時滿臉都是怒色,咬牙切齒的說道:“你們放心,老子做了鬼見了天父也不會放過那個狗雜種,如果不是那個狗雜種貪生怕死,你們這些狗妖兵也打不進老子的池州城!”
仔細觀察了何雲龍的神色,見何雲龍痛恨黃文金入骨的神情絕非作僞,李鶴章這才微微點了點頭,先是建議馮三保下令把何雲龍押走暫時關進戰俘營,然後李鶴章才對馮三保說道:“叔父,這個何雲龍還有大用,不能殺。”
“我不想殺他,不過他死活不投降,又能有什麽用?”馮三保無奈的反問道。
“不需要他投降。”李鶴章微笑說道:“隻需要他恨黃文金那個大長毛就行。”
“賢侄這話什麽意思?”馮三保畢竟不象女婿那樣滿肚子壞水,無法直接領會李鶴章的意思。
“叔父,假如你是何雲龍,又和黃文金見面的時候,你會怎麽樣?”李鶴章笑着又問。
“當然是當場和他拼命。”馮三保想就不想就回答道:“我們抓到的俘虜已經交代,何雲龍昨天晚上幾次派人去求黃文金進城增援,黃文金都拒絕了,到了下半夜還提前帶着軍隊跑了。我看這個何雲龍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再叫他碰上了黃文金,肯定要馬上和他拼命。”
“那我們就應該給他這個機會。”李鶴章奸笑說道:“黃文金帶着軍隊去了東面,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去了銅陵,我們隻要确認了這一點,就馬上順便找一個借口把何雲龍放了,讓他也去銅陵,然後何雲龍和黃文金一見面就拼命,守銅陵的長毛掬天安趙金福左右爲難,幫誰都會鬧矛盾,到時候長毛内部大亂,矛盾重重,我們再想打下銅陵城,不是可以輕松許多?”
馮三保放聲大笑了,誇獎道:“還是賢侄的腦瓜子靈,竟然能想出這種讓長毛内亂的好主意,不過賢侄,何雲龍現在孤家寡人一個,就算一見面就和黃文金拼命也肯定拼不過,起不到多少讓長毛内亂的效果啊?”
“昨天晚上有好些池州長毛出城逃命,裏面肯定有不少去了銅陵,他們一定會幫着何雲龍找黃文金拼命。”李鶴章自信的笑道:“還有,池州毗鄰銅陵,何雲龍和趙金福平時裏肯定有不少往來,趙金福和何雲龍的交情也肯定比和黃文金更深一些,不看僧面看佛面,想來怎麽都要向着何雲龍一些。隻要趙金福和黃文金離心離德,我們接下來的仗肯定要好打許多。”
馮三保一聽更是心動,又盤算了片刻後,馮三保便點了點頭,說道:“那就這麽辦,隻要确認黃文金逃到了銅陵和長毛趙金福部會合,我們就把何雲龍放了,讓他去銅陵找黃文金拼命。反正這個何雲龍殺了也是白殺,倒不如讓他再發揮點作用,還顯得我們仁德,讓長毛知道被我們抓了也有希望活命。”
“叔父,那幹脆把何雲龍的家人給他送去,和他關在一起。”李鶴章又建議道:“放人的時候,也幹脆把他的家人也一起放了,讓銅陵的長毛看看我們的肚量,知道投降我們連家人都可以保全。”
馮三保從來就不是喜歡濫殺無辜的人,自然不會介意釋放幾個無關緊要女人孩子,所以馬上就點頭答應,又立即派人傳令,讓戰俘營把何雲龍一家人關在一起,盡量善待。
如此一來,當然是白白便宜了甯死不降的何雲龍,當一妻一妾和兩兒一女被吳軍士卒送到何雲龍面前時,早已抱定了必死之心的何雲龍自然是萬分意外,也在老婆孩子的哭泣聲中多少有些動搖,不再動辄辱罵吳軍看守自己找死,還開始有些欽佩馮三保的胸懷肚量,雖不至于生出投降的念頭,卻也對吳軍的仇恨大減,明白吳軍确實很有誠意招降自己。
更讓何雲龍意外的還在後面,一天多時間後,當他一家人被吳軍押着乘船來到了銅陵近郊附近時,馮三保竟然再度召見了他,還一見面就直接對何雲龍說道:“何将軍,有件事麻煩你,我想給你們太平天國的掬天安趙金福去一道書信,可是沒有合适的信使,請你辛苦一下,帶着我的書信去見趙金福趙将軍?”
“你叫我去給趙兄弟送信?”何雲龍在驚訝中不小心暴露了自己與趙金福的親密關系,又脫口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
“本官沒有指望你回來。”馮三保微笑說道:“本官請你送信去給趙金福,是想讓他親眼看一看本官的态度,讓他知道隻要投降了我們,會是什麽樣的結果,所以本官用不着要你回來,你到了銅陵就留在那裏吧。”
“你不怕我又帶着軍隊找你拼命?”何雲龍将信将疑的問道。
“本官當然不怕。”馮三保笑着說道:“如果何将軍還想和我們在戰場上一較長短,我們再次奉陪就行了,你也有這個機會,我們的斥候報告,你有一部分軍隊逃到了銅陵,和趙将軍會合在了一處。”
何雲龍更是将信将疑,還有些欲言又止,旁邊的李鶴章察言觀色,猜到何雲龍的心思,便插口說道:“何将軍請放心,爲了讓趙金福将軍他們知道我們的招降誠意,我們會讓你帶着家眷一起去銅陵,你和你的夫人孩子一起走。”
何雲龍露出了無法掩飾的喜色,然而轉念一想,何雲龍卻又斷然拒絕,搖頭說道:“我不去,我沒臉去我的将士,更沒臉帶着老婆孩子去見他們。”
沒想到何雲龍會這麽不按劇本演出,馮三保當然有些發愣,不過還好,旁邊的李鶴章運思極快,馬上就說道:“那也沒關系,我們可以請尊夫人和你的公子小姐送信,何将軍你選擇吧,是你和你的家人一起去銅陵,還是讓你的家人替你去?”
何雲龍又猶豫了,李鶴章則假惺惺的勸道:“何将軍,别固執了,我們馮大帥是一片好意,快帶上你的家人去銅陵吧,然後盡快另外找個地方安頓她們,打仗是我們大老爺們的事,和女人孩子沒什麽關系,别再讓她們冒險呆在前線。”
何雲龍一聽更是動搖,李鶴章卻是不由分說,越俎代庖替何雲龍拍闆道:“既然何将軍沒什麽意見,那就這麽辦了。來人,快爲何将軍和他的家人準備船隻,送他們上岸。”
就這樣,半推半就的,何雲龍一家六口終于還是被請上了吳軍的小船,在幾條吳軍水師舢闆的保護下順江而下,很快就來到了銅陵南郊的銅官山附近,又在吳軍士兵的客氣邀請下帶着馮三保的書信上了岸。接着很快的,銅官山上太平軍營地中就有軍隊過來,攔住了還在覺得匪夷所思的何雲龍一家——其實直到最後時刻,何雲龍都還在不敢相信吳軍會真的這麽放了自己一家。
何雲龍和同封天安爵位的銅陵太平軍守将趙金福确實關系很好,銅陵這邊的太平軍也對何雲龍頗爲熟悉,才剛問清楚何雲龍的身份和來意,馬上就必恭必敬的把何雲龍一家請進了太平軍的銅官山營地,驗明身份無誤後,駐守銅官山的太平軍也馬上在第一時間派人護送何雲龍去銅陵與趙金福見面,何雲龍感激不盡,可也萬分尴尬,很是羞愧于被吳軍俘虜和被迫替吳軍送信。
尴尬和羞愧的情緒很快就被憤怒取代,在友軍的保護下北上銅陵城時,何雲龍先是确認了自己的确有一些殘部逃到銅陵城,接着又意外得知,斷然拒絕了進城增援又提前跑路的黃文金竟然也帶着他的軍隊來到了銅陵!然後何雲龍也沒做任何的考慮,馬上就紅着眼睛向保護自己的太平軍兩司馬喝問道:“黃文金那個狗雜種,現在在那裏?!”
…………
同一時間的黃文金正在銅陵城裏,還正在爲一件不大小的事和銅陵太平軍的主将趙金福争執——鑒于形勢,黃文金建議趙金福盡快撤回數量明顯偏多的銅官山駐軍,不要在留在山上等死,同時炸掉銅官山所有銅礦的礦洞,不給吳軍迅速恢複生産的機會。
“炸掉銅官山的所有礦洞?”趙金福的表情十分古怪,說道:“黃承宣,記得你以前來過銅陵啊?銅官山的銅礦,對我們天國還有銅陵本地的百姓來說意味着什麽,你應該知道啊?你也舍得?”
“掬天安,再舍不得也必須得炸了。”黃文金嚴肅說道:“我知道銅官山的銅礦很重要,但是妖兵的洋槍洋炮實在是太厲害,銅官山營地那點營防工事在妖兵的炮火面前連半天都扛不過去,銅官山肯定會很快就被妖兵占領,與其把那些銅礦留給妖兵,讓他們産銅鑄炮來打我們,倒不如狠下心來炸了,讓妖兵連找礦脈都難!”
黃文金的話當然還對,而黃文金并不知道的是,因爲吳超越老巢湖北銅礦稀少和雲南銅礦剛被吳軍拿下不久并且運輸困難的緣故,銅陵的銅礦對吳軍的重要性還遠在他的想象之上——吳軍大冶工業基地的生産用銅,有将近一半的銅礦石實際上是産自銅陵!如果太平軍真的能狠下心炸掉所有的銅陵銅礦,那麽再過上一段時間,吳軍被迫用銅錢提純生産黃銅都不是沒有可能!因爲吳軍不管是生産機械設備還是槍支彈藥,都必須用到比鐵延展性好且容易鍛造的金屬銅,難以用其他金屬代替,還有吳軍正在着手架設的從武漢到鄭州和武漢到長沙的電報線路,更是吃銅的大戶。
建議雖對,但是很可惜,太平軍控制地産出的銅礦,之所以能夠被運到大冶工業基地鑄造成殺害太平軍将士的利器,最關鍵原因當然是利潤豐富,走私猖獗!而做爲銅礦走私最大的幕後老闆,趙金福當然絕不可能容忍黃文金炸掉自己的錢袋子,所以……
“不行!我們天國将士跟着天王和東王起兵殺清妖,不是爲了害老百姓,是爲救百姓!銅官山的礦洞一個都不能炸,那怕炸掉一個,都會讓無數的銅陵老百姓沒活幹!沒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