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你雖然拒絕回答,但是洋人又問你圓明園是不是皇上的行宮,你是不是說了是?還說有時候皇上會住在圓明園裏?”
“還有,洋人又拿出了京畿一帶的地圖,要你指出圓明園在什麽位置,你再次拒絕,洋人還因爲這點非常不高興,有沒有?”
“另外,在你面前,洋人先後三次提起圓明園,第三次幹脆問你圓明園裏是不是藏着無數的奇珍異寶,你說你不知道,有沒有?!”
聽着那中年男子的厲聲喝問,郭嵩焘和黃勝一起的目瞪口呆,一起的瞠目結舌,打破腦袋也想不通那中年男子爲什麽會說出這樣的話?問出這樣的問題?——這那是告密出賣,簡直是在幫郭嵩焘正名啊!
最後,還是鬼子六的拍案怒喝,把郭嵩焘和黃勝從夢境中拉了回來——鬼子六咆哮道:“郭嵩焘,這麽重要的情況,你爲什麽在回京之時,沒有向惇王爺和醇王爺禀報?你知不知道,如果惇王爺他們提前知道洋人早就盯上了圓明園,提前做好準備,洋人那來的機會把圓明園裏的洋鬼子搶走?!”
又看了那中年男子一眼,見他笑得頗是猙獰猥瑣,仿佛真象是個告密得手的卑鄙小人,郭嵩焘這才向鬼子六拱手說道:“六爺恕罪,下官當時太過緊張,忘了。”
“忘了?!”
那邊惇王爺和醇王爺一起怒辮沖冠,嚷嚷道:“狗奴才,你等着朝廷治罪吧!這麽重要的軍情大事,你竟然敢不向我們禀報,讓朝廷錯過了把洋鬼子提前轉移走的最後機會,你的渎職之罪休想跑得掉!本王不但要參你失職,還要參吳超越用人不當,失察失職,請皇上把他一并治罪!”
“下官該死,下官一時疏忽,的确忘了向二位王爺禀報洋人已經盯上圓明園的情況,下官情願領罪。”郭嵩焘嘴上連連請罪,心中則冷哼說失職又怎麽樣?了不起就是罷老子的官而已,反正老子這個翰林院編修隻是挂名,一個大子的俸祿都領不到,當不當根本無所謂。
小醜一般的叫嚷喧嚣了一番之後,惇王爺和醇王爺這才攆郭嵩焘和黃勝滾蛋,已經完成任務的郭嵩焘和黃勝也立即告辭離開,臨走時,郭嵩焘又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那中年男子,卻見他已經把耳朵貼到了鬼子六的耳邊,正在接受鬼子六的耳提面命。郭嵩焘心中好奇,暗道:“這人究竟是誰?爲什麽沒出賣我?”
心中好奇,又受過那中年男子的恩情,到了傍晚的時候,郭嵩焘和黃勝當然帶了一份禮物到聯軍司令部拜訪那中年男子,當面緻謝也順便打聽原因。結果也是到聯軍司令部一打聽,郭嵩焘和黃勝才知道那個中年男子名叫龔橙,是英國公使兼英國駐滬領事普魯斯在上海雇傭的幕僚,還甚得普魯斯的尊敬。
在司令部門前等了不少時間,那中年男子龔橙才出來與郭黃二人見面,互相寒暄了幾句後,龔橙對郭嵩焘和黃勝使了一個眼色,郭黃二人會意,忙随他入内,到了他的住處坐下,然後郭嵩焘才向龔橙拱手說道:“龔先生,大恩不言謝,今天你算是救了在下一命,倘若你把那天的情況真的告訴六爺他們,不光在下的人頭難保,在下全家和吳撫台恐怕都得受牽連。先生恩情,在下銘記在心,今後若有機會,在下一定結草銜環,回報先生的恩情之萬一。”
“不必客氣,說起來,我還有點對不起你。”龔橙從懷裏拿出了一個玉扳指,微笑說道:“六爺拿前朝陸子岡的百駿圖玉刻扳指收買我,我一時眼熱,就給你背了一個失職之罪,對不住你,也對不住趙惠甫。”
“龔先生,你認識趙烈文趙師爺?”
郭嵩焘和黃勝一起驚喜的問,也隐約猜出了龔橙傾向自己的原因,果不其然,龔橙雖然沒有開口回答,卻微笑着從随身的行李中翻出了一道書信,遞到了郭黃二人面前,郭嵩焘和黃勝趕緊接過觀看時,見書信是吳超越在文職方面的頭号幫兇趙烈文寫的親筆信,收信人也正是龔橙。而内容則是趙烈文極力邀請龔橙到湖北一遊,并表示想要把龔橙舉薦給吳超越,言詞之間對龔橙還十分尊敬,字字句句都對龔橙尊稱兄長,對龔橙的才幹學問推崇之至。
“筠仙,我孤陋寡聞,第一次和你見面時,不知道你是惠甫的同僚,所以對你有些言詞冒犯。”
龔橙開口,笑着主動向郭嵩焘緻歉,郭嵩焘忙說自己毫不在意,又好奇問道:“龔先生,既然你和趙惠甫交情如此深厚,又精通洋文,正是湖北所急需之人才,那你爲什麽不接受惠甫的邀請,到湖北一試呢?”
“本來想去的。”龔橙微笑說道:“人還都到了上海準備坐船去湖北,那知道在上海結識了一個對胃口的名妓,就住到了她的花船上不想再動彈,覺得與其到湖北象趙惠甫一樣天天和公文案牍爲伴,倒還不如狎妓放舟和詩酒風流自在,就又改了主意留在了上海逍遙快活,一直到銀子全部花光,我才進了洋人的領事館當翻譯。”
郭嵩焘和黃勝一起傻眼,萬沒想到龔橙竟然會是這麽一個德行,爲了**喝酒,竟然能主動放棄趙烈文對他的舉薦——以趙烈文在湖北的地位,龔橙隻要到了湖北,基本上立即就是幾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龔橙沒理會郭嵩焘和黃勝看向他的怪異眼神,隻是徑直說道:“六爺今天收買我,明面上想找你們勾結洋人的證據,實際上真正目标是你們背後的吳超越吳撫台,這事你們可别忘了向吳撫台禀報,叫吳撫台小心點。”
黃勝和郭嵩焘慌忙答應,再次向龔橙道謝,龔橙則又随口說道:“還有一點,今天洋人和奕字輩三兄弟又談崩了,好幾個條款都談不攏,那三兄弟雖然提出了讓洋人公使常駐湖北省城,但洋人方面并不是很願意接受。吳撫台如果真的想把朝廷的外交大權抓到手裏,你們還得努點力,出面做一下洋人的工作,這樣才有希望。”
黃勝和郭嵩焘再次道謝,又和龔橙互叙了一些友情,約定了今後的聯絡方式,然後才告辭離開。結果在送郭黃二人出門時,龔橙又提醒了一句,“差點忘了,洋人對六爺他們三兄弟的愚蠢頑固十分不滿,正在商量要用什麽激烈手段向朝廷更進一步施壓,京城裏恐怕還會有什麽大的動靜,你們可要做好準備,千萬别受波及。”
郭嵩焘點頭,那邊黃勝卻心中一驚,忙問道:“那洋人會不會對圓明園下手?”
“對圓明園下手?什麽意思?”
龔橙滿頭霧水的問,黃勝也這才把吳超越鬼扯的秘密情報告訴給了龔橙,結果龔橙聽了眉頭大皺,說道:“吳撫台那來的這個情報,我就在洋人身邊怎麽都不知道?這樣吧,這事我放在心上,如果洋人真打圓明園的主意,我馬上聯系你們。”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在京城治安還相當混亂的情況下,郭嵩焘和黃勝冒着風險來回奔走,穿梭于英法兩國的軍隊駐地之間遊說,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還是說服了英法兩國公使初步同意常駐湖北,也說服了趁火打劫的美國公使華若翰同意常駐湖北,惟有俄羅斯公使伊格納季耶夫斷然拒絕,郭黃二人幾經努力都沒有成功。
又一次在伊格納季耶夫面前無功而返後,離開英法聯軍設在宗人府的新司令部時,郭嵩焘和黃勝還看到了一個讓他們哭笑不得的畫面,一大群讀書人竟然在英法聯軍的司令部門前請願,請求英法聯軍舉行科舉,開設恩科,讓他們考試做官,給洋人做官。
對此,留學生出身的黃勝倒隻是覺得好笑,一度醉心科舉的郭嵩焘卻是在苦笑之後又感歎萬分,“這就是大清,這就是大清的讀書人,大清所謂的忠臣孝子啊。這樣的皇帝,這樣的朝廷,還有什麽指望?還能有什麽指望……?”
突然拍肩膀上的一隻手打斷了郭嵩焘大逆不道的感歎,郭嵩焘大驚回頭時,卻見是龔橙站在了他的背後,郭嵩焘松了口氣,趕緊向龔橙行禮時,龔橙卻神色緊張的向旁邊一努嘴,郭嵩焘和黃勝會意,慌忙随龔橙到了聯軍司令部對面的中府胡同,找了個沒人的地方交談。
“吳撫台的情報很準确。”龔橙劈頭蓋臉的說道:“洋人的确打起了圓明園的主意,想把圓明園先搶後燒,用來報複大清朝廷和施壓。”
郭嵩焘和黃勝聽了也是大急,趕緊向龔橙問起情況,龔橙答道:“洋人攻破了圓明園後,因爲怕朝廷在談判桌上要他們賠償損失,沒敢對圓明園裏面的東西下手就主動退走了。”(王湘绮的《圓明園詞》載。)
“但因爲圓明園護軍營被洋人趕走,圓明園這些天無人守護,海澱的旗人就成群結隊的跑到圓明園偷盜搶劫,其中有個叫李崇年的旗人被洋人抓住,洋人從他身上搜出大量珠寶,問他是從那裏來的,他老實說了,還說圓明園裏這樣的珠寶要多少有多少,鼓動洋人去圓明園發财。”
“結果洋人士兵就動了心,上上下下都要求暫時解散軍紀,額爾金和葛羅他們不想過于苛刻士兵,就決定把圓明園先搶後燒,既發财,又向朝廷施加壓力,也順便報複朝廷在圓明園裏把兩個洋人士兵活活打死的仇。”
“那決定了沒有?”黃勝趕緊問道。
“基本上已經定了。”龔橙臉色陰沉的回答道:“洋人準備從明天開始,先把西山的三山五園輪流搶上一遍,然後再縱火燒園,還準備在明天的談判中把這件事正式知會給惇王爺他們。”
黃勝和郭嵩焘一起叫苦不疊了,忙向龔橙問道:“以拱,那有沒有什麽辦法攔住洋人?”
“攔住洋人搶劫,怕是絕對做不到了。”龔橙搖頭,說道:“洋人的軍隊雖然紀律嚴格,一直都不許士兵亂殺普通百姓,但軍隊裏要求乘機發财的聲音一直不斷,這會允許搶劫的軍令又已經在下達,即便是額爾金和葛羅這些人恐怕也沒辦法收回命令了。”
“那能不能攔住洋人别燒圓明園?”黃勝退而求其次,說道:“圓明園裏的金銀珠寶我們保不住,但是那些景觀建築都是無價瑰寶,燒了實在太可惜了。”
“恐怕也很難。”龔橙搖頭,說道:“洋人決定燒圓明園,一是報仇出氣,二是施加壓力,逼着惇王爺那三個蠢貨在談判桌上讓步,光憑我們三個,恐怕沒辦法讓洋人收回這個決定。除非……。”
“除非什麽?”黃勝趕緊問道。
“除非我們能讓惇王爺那三個蠢貨趕緊讓步,答應洋人提出的條件。”龔橙很是無奈的說道:“雖然是讓他們賠款割地,但是事情到了這步,既然賠款割地已經不可避免,又何必要搭進去一座圓明園?而且洋人不但準備燒圓明園,還準備把三山五園一起燒了,這些園子的價值加在一起,可能比朝廷答應給洋人的賠款更多。”
“那我們現在就去找惇王爺他們。”
黃勝擡步就要走,旁邊的郭嵩焘卻一把拉住他,低聲說道:“平甫,不能沖動,且不說我們去勸說惇王爺他們向洋人讓步,注定要留下千古罵名,給惇王爺他們乘機把黑鍋推給我們甚至吳撫台的機會。就算我們願意背這個黑鍋,也咬緊牙關不牽連出吳撫台,惇王爺、醇王爺和六爺那三個蠢貨也未必會爲了保住圓明園,答應向洋人讓步。”
“爲什麽?”黃勝趕緊問道。
“因爲圓明園是皇上一個人的。”郭嵩焘低聲回答道:“不管是惇王爺、醇王爺和六爺,他們都沒資格住進圓明園,沒資格任意遊覽圓明園的景觀,更沒資格享用裏面的珠寶美女,山珍海味。”
“所以對他們來說,洋人燒掉圓明園,受損失的隻會是他們的皇帝四哥,與他們幹系不大。但他們如果爲了保住不屬于他們的圓明園,向洋人讓步簽約,那就是千古的罵名,萬民的唾罵,皇上說不定還有可能會拿他們當替罪羊,收拾他們給朝野交代。”
“沒這麽嚴重吧?”黃勝驚訝的問道。
“忘了簽訂《南京條約》的耆英了?先皇爲了給天下一個交代,可是賜了他自盡。”郭嵩焘提醒,又苦笑說道:“其實我早就在懷疑,惇王爺和醇王爺那兩個蠢貨到現在都不敢簽約,很可能就是怕重蹈耆英的覆轍。”
黃勝默然,那邊同樣是八股文出身的龔橙卻點了點頭,說道:“筠仙高見,我也擔心惇王爺那幫蠢貨會甯可圓明園被燒也不敢做主讓步,說不定他們心裏還巴不得洋人趕緊燒了圓明園,這樣躲在熱河的皇帝才有可能親自下旨決定讓步,讓他們不用擔任何責任。”
黃勝更無語了,郭嵩焘則又說道:“所以,我們如果要想讓惇王爺那幫蠢貨趕緊讓步保住圓明園,除非能讓他們覺得如果不趕緊簽約,他們也會受到損失,還是無法承受的損失,他們才有可能背起這口黑鍋。”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啊。”龔橙歎道:“他們又是談判代表,按照洋人的規矩,他們的生命财産都必須受到保護,沒辦法拿他們的家人和财産做威脅逼他們簽字,否則的話,我倒是可以鼓動洋人這麽做。”
坐困愁城,絞盡腦汁間,讀洋書長大的黃勝突然靈機一動,忙低聲說道:“以拱兄,你能不能在不被外人知道的情況下,勸說洋人換個辦法威脅惇王爺那幫蠢貨?如果洋人用這個辦法,包管惇王爺那三個蠢貨想都不想,馬上就同意簽字讓步。”
“聯軍司令部裏就我一個華人,不讓外人知道當然沒問題。”龔橙問道:“什麽辦法?”
“讓洋人威脅去遵化考古!”
黃勝的獰笑回答讓龔橙和郭嵩焘一起傻了眼睛,一起低聲驚呼道:“讓洋人威脅去挖他們祖墳?!”
黃勝點頭,惡狠狠說道:“我小的時候,我的家鄉香山出現過這麽一件事,有一個叫沈志亮的人,突然把當時的葡萄牙領事亞馬留給宰了,官府把他抓住後問他原因,他說是因爲葡萄牙人修路把他的祖墳給挖了,他爲了給祖墳報仇才宰了亞馬留。”
“你們想想,一個平頭百姓,尚且不能容忍祖墳被挖,惇王爺和醇王爺那兩個蠢貨貴爲親王,又怎麽可能忍得住這樣的事?而且朝廷和皇上如果知道是因爲他們怕擔責任,才把洋人逼得挖他們祖墳,愛新覺羅皇族絕對能把他們的皮剝了!”
“所以我敢斷定,隻要洋人威脅說挖他們祖墳,惇王爺和醇王爺那兩個蠢貨肯定是想都不想,甯可背黑鍋,也要保住他們的祖墳!”
龔橙和郭嵩焘張口結舌,互相對視了一眼之後,一起大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