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俊這一手不但震住了都興阿,同樣也讓自诩諸葛孔明的左宗棠措手不及了一把,聞知太平軍水師主力大舉西進,左宗棠的第一反應是太平軍莫非要來打九江?稍一琢磨陸上力量對比左宗棠才突然醒過味來——太平軍水師傻了才會來打有曹炎忠兵團坐鎮的九江堅城,大舉西進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勢單力薄的吳軍水師王孚部!
“馬上點燃烽火台,給王孚告警,叫他的戰船馬上出港備戰!忠誠号和仁義号船身太大,出港困難,不早點做好準備,肯定要吃大虧!”
還是叫楊文定派人匆匆發出了告警信号,讓王孚知道敵船來襲之後,左宗棠才定下心來研究太平軍此舉的目的,還有如何應對太平軍這一行動。然而不琢磨還好,仔細一琢磨之下,左宗棠卻眉頭很快皺緊了,因爲左宗棠發現,太平軍這一手實在是太狠了,完全是瞄準了清軍水師的弱點往死裏打!
單家洲隻是一個便于出擊的臨時水師駐地,并沒有數量足夠的堅固炮台可以保護吳軍水師營地,面對太平軍水師的大舉進犯,吳軍水師不迎戰是找死,船身過于龐大笨重的忠誠号和仁義号停在港内,純粹就是太平軍水師火炮的活靶子,保護主力戰船的舢闆一旦被太平軍小船牽制或者消耗完,那太平軍不用開炮,光靠派遣小船就可以用火箭噴油壺把忠誠号和仁義号燒成兩個大火堆!守之必敗,惟有出港迎戰,方是吳軍水師的唯一生機。
再接着,要命的問題來了,隻有三個營兵力的吳軍水師勢單力薄,出港迎戰後仍然絕對不是有蒸汽炮船助陣的太平軍水師主力對手,剩下的選擇也隻有兩個,一是趕緊逃回田家鎮尋求友軍保護,二是向非要跑到八裏江去駐紮的都興阿求援,讓都興阿帶着水師主力回來救援。而不管吳軍做出那一個選擇,結果都隻會對太平軍有利,同時也把清軍水師逼入絕境。
如果吳軍水師選擇撤回田家鎮,那好,都興阿被孤立在八裏江,勢單力薄絕不可能再是太平軍水師對手,太平軍水師不需要強攻八裏江,隻需要安心坐守,就可以等到都興阿被迫放棄八裏江乘機追擊,或者等到吳軍水師主力被迫東進來接應都興阿撤退,太平軍水師以逸待勞迎頭痛擊,取勝希望自然很大。
向都興阿求援的選擇更糟糕,派小股船隊救援王孚毫無作用,純粹白白送死,傾巢來援正好給太平軍水師發起決戰的機會,在沒有岸炮掩護的情況下,即便有王孚的船隊幫忙,清軍水師取勝的把握仍然不大。同時考慮到八裏江到單家洲之間的遙遠距離,逆流而進的船速,太平軍水師打一個時間差,先幹掉或者重創了吳軍水師,再回過頭來收拾都興阿水師,絕對不是沒有任何希望。
“都興阿,你的固執真的是坑爹啊,長毛那邊,也有高人啊。”
罵了一句都興阿的固執抗命,又感歎了一句太平軍的将領果然不簡單,左宗棠這才定下心來盤算如何選擇才能把損失減少到最小,結果兩害取其輕之下,左宗棠迅速下定決心,向楊文定吩咐道:“楊大人,馬上派快船給王孚和都興阿送去建議,要王孚别和長毛打,馬上撤回田家鎮保存實力。叫都興阿按兵不動,不管發生什麽情況都要讓水師離開岸炮的掩護。”
“王孚撤退?都興阿按兵不動?”楊文定吓了一大跳,驚訝問道:“季高先生,王孚撤走了,那都興阿不是徹底孤立了?”
“徹底孤立也好過被長毛殲滅!”
左宗棠沒好氣的回答道:“都興阿這個時候出兵,正好給長毛決戰機會,九江這裏長毛有火輪船我們沒有,發起決戰我們把握不大。隻有讓王孚先撤走,叫都興阿按兵不動,接下來或是找機會撤退,或是等吳超越親自率軍來援,聯手抗敵,我們才有把握!”
楊文定恍悟,這才趕緊派出快船分别給王孚和都興阿送去建議,左宗棠則是臉色陰郁,咬牙切齒,“王孚那邊問題應該不會大,問題大就大在都興阿身上,這王八羔子這次如果再犯糊塗,接下來的仗就難打了。”
…………
對左宗棠和清軍方面來說還算好,盡管也有人建議都興阿立即大舉出動,東進去追擊太平軍水師,配合吳軍水師前後夾擊都興阿,都興阿卻還算理智的拒絕了這一建議,隻是命令湖北水師做好出擊準備,卻并沒有立即出兵。
但很可惜,都興阿此舉并不是打算閉營自保,而是因爲太平軍水師還沒有走遠,都興阿此時出擊,太平軍水師一個掉頭,都興阿就有孤軍迎戰的危險。準備出擊的同時,都興阿還派快船給王孚下了一道命令,要求王孚遭遇太平軍的時候全力迎戰,等待自己的主力援救,打算與王孚聯手和太平軍打一場決戰……
“長毛水師如果真是去找王孚的麻煩最好,正好可以逼着王孚幫我打這場決戰,本官就不信了,區區三條火輪船,真就能縱橫九江無敵手?!”這是都興阿的心中打算。
…………
兩難的問題又被推到了吳軍水師主将王孚的面前,收到了烽火台的告警信号後,王孚倒是在第一時間率領全軍出港,做好了戰鬥準備,沒給太平軍把忠誠号和仁義号堵死在碼頭上的任何準備。然而很快的,都興阿和楊文定截然相反的命令,卻先後送到了王孚的面前,逼着王孚做出迎戰還是撤退的相反選擇。
“怎麽辦?撤還是打?”
冷汗出現在了王孚的額頭上,靠一定運氣坐上了吳軍水師的主将後,原本隻是一個小小哨官的王孚又靠着自身的努力和拼命的學習,倒是逐漸坐穩了位置,逐漸獲得了水師将士和吳超越的信任,但不是太高的天資和過差的基礎卻又限制了王孚的成長速度,導緻了王孚還隻是一個聽話和勇敢的将領,而不是一個能夠當機立斷的帥才。所以在是戰是退的關鍵時刻,王孚徹底的猶豫了,完全的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辦了,是抛下友軍單獨撤退?還是配合友軍打一場把握不大的決戰?
“将軍,是打是撤?你快拿主意啊!”
“現在刮的是東南風,風向對我們不利,對長毛有利!要不了多久,長毛就能殺來了!如果要撤,現在掉頭時間充足,如果要打,就該馬上布置戰鬥隊型,不然恐怕就來不及了!”
部下也來催促,王孚卻仍然還是猶豫不決,遲遲拿不定主意,最後,還是在隐約聽到了太平軍蒸汽炮船的汽笛聲時,王孚才猛然想起吳超越給自己的一道命令——那怕背上臨陣脫逃的罪名,也要把忠誠号和勇敢号帶回田家鎮去!
“打旗号,掉頭撤退!全體撤回田家鎮!”
王孚的及時決定救了吳軍水師的三個營,吳軍水師剛剛全部掉頭完畢時,太平軍水師就已經出現在了吳軍水師的視野範圍之内,并且是擺出了戰鬥隊形直接殺來,三條蒸汽炮船居中突出,拖罟大船随後一字排開,數百門黑洞洞的炮口遙遙對準吳軍水師艦隊,兩翼則是太平軍的舢闆船隊,呈‘W’形沖鋒前進。
在這樣的情況下,吳軍水師倘若沒有掉頭完畢,或者是擺出船舷向敵的戰鬥隊形,那麽不用說,鐵定會遭到太平軍的正面炮火,兩翼舢闆包抄,被迫以少敵衆打一場毫無把握的決戰。
也虧得吳軍船隊早已全部掉頭,王孚才可以馬上命令全軍撤退,以最快的速度撤離戰場。結果到了這個時候,太平軍蒸汽炮船的速度優勢也馬上體現了出來,在同是順風逆流的情況下,太平軍的蒸汽炮船仍然輕松追上了吳軍船隊,六門船首炮接連開火,把殿後的吳軍舢闆船隊打得是桅斷舷裂,死傷不斷,吳軍舢闆毫無還手之力,隻能是完全依靠忠誠号和仁義号的船尾炮掩護,處境十分狼狽。
再接着,在船速占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太平軍的蒸汽船隊還從容迂回到了吳軍船隊的側翼,繼而又輕松迂回到吳軍船隊的正面前方,期間不斷以炮火轟擊吳軍船隊,繼續給吳軍将士制造死傷,吳軍的忠誠号和仁義号雖然也不斷開火還擊,無奈太平軍的蒸汽船船速太快,風浪中命中率更是低得可憐,對射許久都沒有命中太平軍的蒸汽炮船幾炮,相反船身過大的忠誠号和仁義号加在一起卻挨了不下二十炮,其中一炮還直接通過炮口轟進了忠誠号的第二層甲闆内部,打死了好幾名正在開火還擊的吳軍水師炮手,還直接引燃了艙内的一些火藥,幾乎給忠誠号造成緻命重創。
也虧得吳軍水師撤退得快,撤退得也堅決,始終和太平軍風帆船隊保持了一定距離,沒給太平軍主力交戰和包圍機會,不然的話,吳軍水師這一戰不被全殲也得遭到慘敗。但即便隻是單獨應對太平軍的三條蒸汽炮船,吳軍水師仍然還是付出十分慘重的代價,忠誠号和仁義号雙雙被擊傷,十三條軍用舢闆被擊沉,其他被擊傷的舢闆和落水陣亡的吳軍水師将士更是數不勝數。而太平軍的蒸汽炮船則憑借絕對的速度優勢,想打就打,想跑就跑,幾乎不給吳軍水師任何的還手機會,期間吳軍将士幾次紅着眼睛操縱舢闆小船發起自殺性沖鋒,妄圖沖到太平軍的蒸汽炮船近舷處縱火燒船,都被太平軍的蒸汽炮船一個加速就輕松甩開,六百噸排水量掀起的巨大浪濤,還先後掀翻了吳軍的兩條舢闆。
從單家洲一直狼狽逃到了城子鎮,吳軍船隊才勉強擺脫了太平軍蒸汽炮船的糾纏——還不是靠速度甩開,是太平軍方面不知道出于什麽原因打出旗号,主動撤回了蒸汽炮船。松了口氣後,王孚趕緊命令全軍繼續加速撤退,借着春夏之交的東南風倉皇逃命,然而逃着逃着,王孚的臉色卻突然變了,突然想起了一個要命問題!
“糟了!我忘記派人通知都軍門,說我已經撤了!”
…………
的确糟了,不知道吳軍水師已經很不講義氣的提前開溜,又不服氣被花沙納和吳超越聯手看扁,斷然無視了左宗棠通過楊文定提出的建議後,通過斥候偵察,确認了太平軍水師直接越過九江繼續向上遊開拔後,都興阿就已經下令清軍水師傾巢出動,親自率領着東進來配合吳軍水師作戰,還走的是水面開闊容易航行的張家洲南面航道。
更糟的還在後面,因爲太平軍水師傾巢出動封鎖江面,都興阿所部的斥候快船無法靠近戰場詳細偵察,沒能及時發現吳軍水師逃走的情況,直到湖北水師主力越過九江之後,都興阿才收到了吳軍水師已經敗走的消息。
“已經跑了?是被長毛水師打跑的,還是他們主動跑的?”
張口結舌的時候,都興阿竟然還在關心吳軍是不講義氣逃跑,還是力戰不及被迫而逃。倒是旁邊的部下先醒悟過來,忙說道:“都軍門,王孚已經撤了,我們是不是也該趕緊撤了?不然的話,長毛掉過頭來,我們如何招架?”
聽到這話,如夢初醒的都興阿才終于回過神來,趕緊下令全軍掉頭,走原路撤回八裏江駐地。然而此時已經太晚太晚了,太平軍之所以放棄追擊吳軍船隊,原因就是發現了都興阿所部傾巢出動,韋俊才果斷下令掉頭來收拾更容易對付都興阿,都興阿軍掉頭的時候,太平軍水師都已經回師越過了單家洲了。
還有一個機會,船隊掉頭的時候,副将鮑超乘坐小船來到了都興阿的旗艦上,建議道:“都軍門,既然王孚他們已經先撤了,那我們也不能回八裏江了,隻能回九江,到那裏去尋求岸炮的掩護,熬到長毛退兵,然後再撤回八裏江。”
都興阿遲疑了一下,問道:“那八裏江的營地怎麽辦?九江的岸炮數量不多,無法掩護太多數量,長毛集中火力轟擊,那我們不是損失慘重?”
“這個時候了,還要什麽營地?”鮑超跺腳,急道:“八裏江那邊,叫弟兄們把火藥火炮毀掉,走陸路撤回小池口就行了!長毛猛攻我們,那我們就毀船登陸,保住了水手,湖北的戰船火炮要多少有多少!船沒了可以再造,會駕駛戰船作戰的士兵沒了,一時半會可練不出來!”
都興阿猶豫難斷,半晌才說道:“你先回你的船上去,到時候看我旗号行事!”
“遵令!”鮑超抱拳領命,又說道:“都軍門,拜托你了,七千水師将士的性命,可都捏在你的手裏!”
鮑超走了,湖北水師也開始全力撤退了,然而都興阿也更猶豫了,都興阿知道因爲自己把九江岸炮抽空的緣故,九江那邊的岸炮數量嚴重不足,水師撤到那裏尋求保護,戰船注定難保,毀船逃命幾乎是惟一選擇。
都興阿也知道,丢光戰船不算什麽,湖北造船廠裏的大小新船早就已經停放不下,早就被迫露天停放了,丢了一條船,湖北那邊能給自己補充兩條,保住水手,要不了多久湖北水師就能重新出爐。
但都興阿更知道,造成現在的被動局面,完全是自己的不聽指揮導緻,自己毀掉戰船帶着将士逃回湖北,就算老好人花沙納和關系不錯的吳超越不說什麽,自己也再沒臉去見同僚戰友……
軍人的驕傲促使,負罪感的痛苦折磨,讓都興阿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命令湖北水師靠南岸行駛,抵達了九江城北門外後,都興阿突然下令打出旗号,讓全軍掉頭布置戰鬥隊形,準備迎戰已經出現在了視野範圍之内的太平軍水師主力!
看到都興阿旗艦打出的旗号,魂飛魄散的鮑超趕緊再次來到旗艦上,紅着眼睛沖都興阿吼道:“都軍門,你發什麽瘋?爲什麽不下令靠岸,爲什麽還要和長毛打,我們打得過長毛不?”
“我當然知道打不過長毛!”都興阿沒去計較鮑超的無禮,隻是指着正在風馳電掣殺來的太平軍水師說道:“看到沒有?長毛已經這麽近了,這時候靠岸登陸,我們照樣得付出慘重代價,将士照樣得死傷,許多船隻仍然還得被長毛繳獲!”
說到這,都興阿突然提高了聲音,昂首說道:“既然是注定要吃大敗仗,與其窩窩囊囊的敗,不如和長毛拼一個兩敗俱傷!拼掉一個長毛,将來吳撫台就少一分壓力,打掉一條長毛大船,吳撫台将來就可以少面對一條敵船!”
鄭重其事的說完,都興阿又稍微扭開些頭,說道:“這裏離岸近,落水後,弟兄們照樣有機會上岸逃生。”
鮑超默然,半晌才向都興阿行了一個禮,一句話不說的下船離去,返回自己的座船準備迎戰。都興阿則又大聲吼道:“傳令各船,長毛到來,全部給我沖上去,能殺多少長毛殺多少!重點給我對付長毛的火輪船,那怕幹掉一條也好!”
吼完了,都興阿又随手一把揪過一個親兵,喝道:“去告訴楊文定,戰事開打後,不要管我們,全力炮擊戰場,不分敵我的打!能打多狠打多狠,絕對不能手軟!”
喝罷,親兵領命而去時,都興阿的眼中不由有些光芒閃爍……
…………
是戰過後,滿身血水的都興阿是被親兵背着爬上的長江南岸,積郁已久的淚水與鮮血江水一起在都興阿臉上流淌,口中不甘的呻吟,“爲什麽追不上?我的船爲什麽就追不上長毛的火輪船?犧牲了這麽多弟兄,爲什麽就連一條長毛的火輪船都打不沉?我的旗艦,爲什麽就追不上長毛的火輪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