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體原因和左宗棠預料分析的完全一模一樣,太平軍的巷戰準備做得太充足了,城内每一條街道上都有幾十上百的半地下工事,依靠民房院牆修築的地上工事更是數不勝數,大大小小的射擊孔密密麻麻連房頂上都有,嚴密封鎖了城裏的大街小巷,對城中道路地形一無所知的劉銘傳軍貿然殺入城内,自然遭到了太平軍将士的迎頭痛擊。
如果不是太平軍此前對東門重視程度不夠,各種各樣的巷戰工事大半閑置,劉銘傳軍肯定是在城裏立足多難。如果不是左宗棠知人善任,派出了楊文定麾下最精銳的曹炎忠部啃這塊硬骨頭,換成其他軍隊,也肯定早就被太平軍的密集巷戰火力給攆出城去了。
即便如此,劉銘傳軍在九江城裏仍然打得是萬分艱難,敵人的巷戰火力太過密集,地形又不熟悉,隻能是靠着附近的房屋和太平軍準備用來堵塞城門的沙包隐蔽藏身,一邊不斷開槍射擊,一邊将手雷彈擲入民房,逐房逐院的與太平軍争奪城内空間。期間不斷遭到太平軍明暗工事的冷槍射擊,還有城牆上的太平軍士卒也不斷開槍襲擊劉銘傳軍,吳軍将士也因此傷亡相當不小。
攻堅經驗欠缺,還是在吳軍後隊用飛梯向城牆高地發起進攻時,過于緊張的劉銘傳才突然想起曹炎忠的戰前叮囑——進城後一定得首先搶占上城坡道,奪占城牆高地!暗罵自己糊塗之餘,劉銘傳不敢再浪費時間,趕緊派軍向鄰近的上城坡道發起進攻,然而亡羊補牢的時間稍微晚了一點,經驗豐富的太平軍早已用火力嚴密封鎖了上城坡道,劉銘傳軍的第一次進攻被直接殺退。
這時,匆匆從南門趕來增援的太平軍林啓榮部也已經加入了戰場,向吳軍陣地發起猛攻,徹底回過神來的太平軍東門守軍李天開部也已經迅速進入工事就位,太平軍的火力爲之猛增。劉銘傳别無選擇,隻能是大吼一聲,親自率領本哨人馬向上城坡道發起沖鋒,不惜代價的搶占城牆高地——隻有搶到了這個位置,吳軍才有希望在城裏站穩腳步。
事實再一次證明了左宗棠的高瞻遠矚,面對着太平軍的密集火力,不管換楊文定麾下任何一支軍隊來,都絕無任何可能搶占坡道攻上城牆。惟有經過嚴格訓練和武器裝備領先太平軍一個代差的吳軍将士有這個希望,不管太平軍的火力再猛烈,吳軍将士都是前仆後繼的沖鋒不止,一有機會就馬上抛出手雷彈,不惜代價以價格昂貴的苦味酸手雷,硬生生的炸亂了堵住坡道開槍的太平軍士兵,炸出上城道路,在付出了數十人的死傷後,終于還是殺上了城牆。
殺上了城牆也改變不了被動局面,城牆上的太平軍士卒象發了瘋一樣的不斷左右撲來,城下的林啓榮軍也吼叫着直接沖向上城坡道,阻止劉銘傳的後軍上城,同時城上城下的太平軍士兵也不斷開槍開炮,搬運土石沙包,堵塞城門甬道,拼了老命的阻止吳軍的後軍進城。曹炎忠派出的第二個營招架不住太平軍的猛烈火力和不斷投下的火藥包,沖不破城門封鎖,隻能是在太平軍火力比較微弱的城門兩旁以飛梯上城,和劉銘傳軍打得是一樣的艱難痛苦,空有優勢武器卻難以發揮。
東門戰事直到劉銘傳軍大部分沖上了城牆,吳軍才逐漸穩住局面,靠着擊針槍的快射優勢和手雷奮力殺潰從兩旁湧來的太平軍士卒,排起密集橫隊施展線性戰術,把城牆上随後趕來的太平軍士卒接連擊退,保護住了一定陣地空間,讓後軍可以踏着飛梯順利上城,逐步補強城上兵力。然而太平軍也憑借着事前準備的充足沙包,迅速封鎖了城門甬道,堵住了吳軍将士直接進城的道路,逼迫吳軍隻能是踏梯上城,成功延緩了吳軍将士的兵力投入速度,爲主力驅逐吳軍出城創造了時間和機會。
事情到了這一步,太平軍當然是隻能全力拼命了,不用林啓榮和李天開下令,經驗豐富的太平軍将士就已經自發的發起沖鋒,紅着眼睛大吼,“殺!殺!一定要把清妖趕下城去!絕不能讓他們在城牆上站穩了!”
擊針槍畢竟不是馬克沁機槍,射速再快也擋不住太平軍将士前仆後繼的瘋狂沖鋒,随着之前被迫大量消耗的手雷逐漸用盡,太平軍将士也逐漸能夠殺到吳軍面前,吳軍将士被迫挺起刺刀打白刃戰,火力也随之大減,本來就不小的傷亡迅速開始擴大。
這時,蕭啓江的副手胡中和也已經帶着兩個營的楚勇和左宗棠的最高指示來到了曹炎忠面前,正在猶豫是否投入預備隊的曹炎忠一聽大喜,趕緊讓胡中和派遣一個營上前助戰,攜帶飛梯沖擊城牆。同時果斷下令擲彈筒上前,以可以曲射的擲彈筒轟擊城牆上的太平軍,又命令後營設法向城牆上方輸送手雷,盡最大努力爲正在苦戰的劉銘傳分擔壓力。
左宗棠和曹炎忠都做出最爲正确的選擇,即便隻是裝備火繩槍,但是胡中和麾下的楚勇用飛梯向城牆發起沖擊時,太平軍還是被迫分出了兵力封堵阻攔,同樣起到了爲劉銘傳軍分擔壓力的作用。同時無法迅速大量上城的吳軍後隊也調整戰術,把手雷彈集中交給幾個士兵,讓他們背着攀爬上城,給手雷已經全部用光的劉銘傳軍送來近戰利器,劉銘傳所部将士将手雷大量抛出後,也果然就炸退了正在拼命上前的太平軍後隊,爲正在打刺刀見紅戰的同伴緩解了巨大壓力。
這麽做不過隻是讓劉銘傳可以稍微喘一口氣,深知能否奪回城牆關系九江存亡,别無選擇的太平軍将士仍然還在不斷從南北西三個方向殺來。而太平軍主将羅大綱更狠,一邊派軍從北門出城,迂回殺來東門攻打攻城吳軍側翼,一邊緊急調集城中火炮趕赴東門增援,還大吼道:“瞄準清妖所在的位置,使勁的轟!不要誤傷我們的自己人,不管是多少人,都要把城牆上的清妖給我趕下去!”
…………
劉銘傳在九江城上苦戰的時候,已經率軍抵達九江水面的太平軍水師大将韋俊卻陷入了尴尬之中——也不知道清軍水師是吃錯了什麽藥,明明肯定知道有運兵船的存在,卻死活不肯離開營地出港交戰,躲在有岸炮和鐵鏈保護的小池口營地中一動不動,太平軍水師正面進攻勝算微乎其微。
更尴尬的是,如果韋俊保護的是真的運兵船隊還好,那倒是可以乘機讓船上的陸師戰兵登陸,增援已經打得熱火朝天的東門戰場,然而太平軍的所謂運兵船上面裝的,卻偏偏是土石沙包,運兵船乘機靠岸也毫無作用。被迫無奈之下,韋俊隻能是派遣快船返回湖口,向秦日綱請示如何應對。
很巧,韋俊的信使趕到湖口時,正好羅大綱的快船也帶來了求援的消息——鑒于東門戰場的形勢嚴峻,羅大綱要求秦日綱出兵一支,攻打東門外的清軍背後,爲東門戰場緩解壓力。秦日綱聞訊也沒猶豫,馬上命令石鎮吉率領兩千戰兵登船,派遣一支小拔船隊保護了去三聖寺登陸,同時又命令韋俊解除僞裝,北上小池口攔截清軍水師的出擊道路,以免清軍水師忽然出兵,突襲太平軍的真正運兵船隊。
靠着斥候快船的辛苦努力,左宗棠及時收到了太平軍第二支運兵船隊出動的消息,然而非常遺憾的是,随之傳來的,還有太平軍水師前隊已經解除僞裝并且向小池口開拔的消息。暗歎了一句長毛那邊果然夠小心後,左宗棠抿嘴盤算了片刻,終于還是下令道:“發信号,讓鮑超出擊!不管能不能攔住,都要賭一把!”
命令發出,楊文定的親兵立即在約定地點燃放煙火,光點飛上半空炸開後,早就已經登上旗艦的鮑超也知道是出動的時候了,然而解除了僞裝的太平軍船隊已經趕到了小池口附近列隊,此時出擊無疑十分冒險,幾個部下都勸鮑超慎重考慮。但鮑超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大吼道:“出擊!全力沖向下遊!”
保護船隊的鐵鏈落入江中,水手一邊搖橹劃槳,一邊迅速張帆,争分奪秒的駛出營地,調整船頭指向下遊。早有準備的太平軍水師也立即搖橹劃槳迎上,全力攔截清軍船隊。
大概是曾老師的在天之靈保佑,關鍵時刻,****運站在了受過曾國藩知遇之恩的鮑超一邊——清軍船隊出港時,之前還風力很小的北風突然加大,大大加快了地處北面的鮑超軍船速,卻給太平軍的長龍、快蟹和拖罟這些大船制造了巨大麻煩,無法跟上小拔船的速度。而小拔船又過于輕小,根本不敢和清軍的大船正面相撞,船借風勢,清軍的大船如同一條條利箭一般,直接就沖過了太平軍的小拔船隊,沖過阻攔直向下遊。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老天爺幫忙啊!老天爺,你幫我大忙啊!”
鮑超欣喜若狂大吼的時候,韋俊卻是急得臉色都白了,趕緊大吼道:“打旗号,全軍追擊!追!追!千萬不能讓清妖攔住我們的運兵船隊!”
清軍水師憑借突然刮起的凜冽北風,奇迹般突破太平軍水師攔截殺向下遊的消息送到左宗棠等人面前後,楊文定當然是對着天空又拱手又作揖,連連感謝上天幫忙。左宗棠也難得開懷大笑,“運氣好,真是運氣好啊,這一戰,希望更大了。”
更讓左宗棠和楊文定喜出望外的還在後面,就在左宗棠開懷大笑的時候,又有一個傳令兵急匆匆跑到了楊文定的面前,奏道:“大帥,正南面那條地道已經挖好了,火藥也安放好了,是否立即點火?”
“差點把這條地道忘了。”左宗棠拍額懊悔,然後大吼道:“是否點火還用問?早就安排好了的,馬上點火,快!”
确實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不光引線早就已經排好,還連爆破得手後的突擊隊都早就安排好了,火把點燃了導火線後,導火線馬上就咝咝歡叫着沖入地道,飛快沖向已經埋設在了城牆下方裝滿苦味酸炸藥的大棺材。而此時此刻,太平軍奮力挖掘的地道,卻十分遺憾的與那口要命棺材擦肩而過……
轟隆!
地動山搖的爆破聲中,陳舊的九江城牆直接跳動了起來,先是發出可怕的破裂聲音,然後又在破碎聲中轟然倒塌,活埋了許多城上守軍的同時,也把辛苦挖掘的太平軍土營幾乎全部活埋其中,露出了一個七八丈的巨大缺口。再接着,不等太平軍做出反應,早就蓄勢待發的一個營楚勇立即發足沖鋒,推着早就準備好的壕橋車沖向那個巨大缺口。
還在南門守将陳天發的怒吼踢打下,臉色蒼白的太平軍将士才想起扛起沙包上前,拼命堵塞缺口,端起火槍沖到缺口處守衛。與此同時,無數支改進型的康格裏夫火箭也在清軍士兵的點燃下呼嘯飛向缺口,炮火硝煙的激烈惡戰,也随之在九江南門處展開。
得知南門消息,羅大綱在臉色同樣蒼白如紙之餘,沒敢做任何的遲疑,馬上率領自己的中軍主力趕赴南門增援,大吼大叫着隻是催促自軍加快前進,說什麽都要堵住這個事關九江存亡的缺口。
時間早已進入了下半夜,然而九江戰場的戰事不但沒有半點平息的迹象,相反還打得更加的激烈慘烈。東門戰場那邊,太平軍的城内火炮早已經集中火力對東門城上進行無差别轟擊,打死打傷了無數的吳軍和太平軍将士,兩軍将士在密集的炮火中亡命對射對砍,誰也不肯後退一步,曹炎忠也被迫投入了第二個營的楚勇參與作戰。城外的吳軍将士雖然幾次打退了從北門迂回殺來的太平軍,然而太平軍卻是屢敗屢戰,反複沖鋒不止,同樣與吳軍厮殺得不可開交,盡到了最大力量延緩了吳軍和楚勇的上城速度。
還有長江水面上,當清軍水師突然殺到太平軍運兵船隊面前時,大驚失色的太平軍小拔船隊雖然立即上前攔截,然而逆風逆水還船隻過下,根本攔不住清軍的拖罟大船,清軍大船直接沖過太平軍攔截,二話不說就對着毫無武裝的太平軍運兵船開炮,太平軍的運兵船大亂,或是逃向下遊,或是逃向南岸,混亂得根本不成編制。等韋俊帶着船隊好不容易追上鮑超的船隊時,太平軍船隊早已是七零八落,再也無法登陸集結救援九江。
水師阻擊太平軍運兵船隊成功的消息送到左宗棠面前時,左宗棠也馬上派人給曹炎忠傳令,讓曹炎忠知道太平軍的湖口援軍已經無法成編制增援九江的消息,讓曹炎忠可以多派一些預備隊參與攻城。而曹炎忠收到命令時卻隻能是苦笑,因爲吳軍此刻雖然的确占領了一些城牆陣地,然而太平軍卻還在吳軍陣地的兩端糾纏不休,同時太平軍的火炮還在不分敵我的無差别轟擊東門城牆,吳軍不管派多少軍隊上城,都注定難以迅速打開局面。
還有南門這邊,即便已經炸開了一個七八丈長的缺口,然而在太平軍将士的瘋狂抵抗面前,戰鬥力遠不及吳軍将士的楚勇卻還是無法沖進城内,幾次沖鋒都被太平軍将士殺退,頑強勇敢的太平軍将士則一邊奮力作戰,一邊拼命封堵缺口,鬥志之頑強讓清軍膽寒,也讓左宗棠都爲之咋舌。
當然,也不能怪楚勇無能,主要是太平軍抵抗得太頑強了,但與之相應的,太平軍的作戰主力也全部被牽制在了東門和南門兩個戰場,城中已經再無戰兵可調,即便羅大綱謹慎穩重,也隻能是緊急動用婦女兒童充當預備隊。同時肯定的,急得滿頭大汗的羅大綱,也自然徹底遺忘了清軍那第三條地道。
卯時正剛過,最被左宗棠所重視的東南角地道終于挖成,整整兩百斤苦味酸炸藥和五百斤火藥也已經埋到了城牆下方。得到這一消息,左宗棠站了起來,吩咐道:“點火,叫王國才他們做好準備,城牆一破,立即殺進城中!”
傳令兵領命而去,左宗棠則沖着九江城東南角的方向雙膝跪下,俯首三拜,然後以額貼地,再不動彈。旁邊的楊文定看得奇怪,便問道:“季高先生,你這是幹什麽?”
“求上天保佑,讓這次的爆破一定要成功。”左宗棠沉聲答道:“他是這場九江大戰的勝敗最關鍵,如果爆破失敗,沒能炸塌九江東南角的城牆,今天晚上就注定是前功盡棄,我們的将士就白白辛苦了,犧牲的将士,也全都白死了。”
楊文定恍然大悟,然後也起身跪到了左宗棠的旁邊,沖着那條地道方向重重磕了三個頭,同樣以額貼地,心中說道:“老天保佑,一定要成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