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着吳軍士兵呈上的淡酒小菜,身材矮小又形容古怪的閻敬銘倒是吃得又香又甜,世家出身的富阿吉卻是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連筷子都懶得碰一下。吳超越看出他的不滿,忙說道:“富大人,實在抱歉,田家鎮遠離州府縣城,我軍目前又正在與長毛交戰,物資轉運困難,實在拿不出什麽好的酒菜款待于你,還望你千萬恕罪。待本官攻破了長毛後回到武昌城,一定擺最好的酒宴向你賠罪。”
“吳撫台不必客氣,下官還不餓。”富阿吉幹巴巴的回答,又主動說道:“吳撫台,議議正事吧,嶽州府同知王勳彈劾你的幕僚把持湖北巡撫衙門,越俎代庖替你行使巡撫權力,還窩娼嫖妓肆意揮霍,涉嫌貪污湖北藩庫的錢糧,關于這件事,不知你做何解釋?”
“無中生有!無恥誣告!”吳超越回答得十分幹脆,說道:“惠甫早在上海時就已經進了我的幕府,他是什麽人我最清楚,他是替我掌管文案,但湖北的每一件大事,都是他與我商量了由我拿主意決定,隻有一些繁雜小事是他替我裁定,但也是每次公文都要讓我過目,我同意了簽名才下發施行,這算那門子的架空我?又算那門子的把持湖北巡撫衙門?”
“還有涉嫌貪污,更是無理取鬧!他王勳一個湖南同知,從來沒見過湖北藩庫的錢糧帳目,憑什麽就一口咬定惠甫涉嫌貪污?關于這件事,我必然會上折子彈劾他誣告陷害,請朝廷替我的幕僚做主!”
富阿吉笑得很奸詐,笑嘻嘻的說道:“吳大人,王大人或許是有點風聞言事的嫌疑,但這也是事出有因,就下官所知,你那位趙師爺在武昌城裏,可是租了一座上好宅子,包養了兩個青樓女子,這花費可不小啊。”
“那又有什麽?”吳超越理直氣壯的反問道:“趙烈文并非在職官員,又并不是在丁憂守制期間,包養兩個女子侍侯他的飲食起居,違反了那一條朝廷律令?”
“那他的銀子那裏來的?”富阿吉追問道。
“當然是我給他的。”吳超越想都不想就答道:“且不說惠甫出身于常州富豪之家,家有良田六百畝,桑田八百畝,足夠他錦衣玉食。光本官每年給他八千兩銀子的俸祿,包養兩個女子對他來說就是九牛一毛。”
“吳撫台,你每年給趙烈文八千兩銀子的俸祿?”富阿吉差點懷疑自己聽錯了,正在吃飯的閻敬銘也驚訝的擡起頭來細看吳超越,一高一低的兩隻眼睛中目光盡是疑惑。
“富大人,用不着奇怪,我今年還要給他漲到一萬兩。”吳超越冷笑說道:“至于本官的銀子是那裏來的,我也可以明白告訴你,是我自家的幹淨銀子,我父親在廣州經營的同順洋行一直生意興隆,日進鬥金,我又是家中單傳,我父親的銀子就是我的銀子,一萬兩銀子對我來說,和一百兩銀子沒多大區别。”
富阿吉艱難的咽下了一口唾沫,是既不滿吳超越的狂妄态度,又對吳超越妒忌到了極點——富大爺咋就沒這麽一個好爸爸?暗妒之下,富阿吉點了點頭,說道:“好吧,吳撫台你的話下官都記住了,但是抱歉,下官這次辦的是皇差,所以下官即便相信大人你絕不會說假話,也得把這件事一查到底,審問趙烈文和核對湖北藩庫錢糧的事,下官還請撫台大人盡力配合。”
“錢糧帳目随便你查,趙烈文也可以随你盤問,但是你沒有拿到真憑實據前,我不能讓你拘押趙烈文。”吳超越坦然說道:“現在我軍正在與長毛交戰,本官時刻離不開趙烈文的輔佐。”
“吳大人,這恐怕不行吧?”富阿吉皮笑肉不笑的說道:“本官奉旨徹查湖北劣幕案,如果不把當事人趙烈文暫時拘押,萬一他乘機竄供和毀滅罪證怎麽辦?”
“聽富大人的口氣,難道僅憑一道無中生有的彈劾奏折,就可以直接把人抓起來了?”吳超越毫不客氣的說道:“那朝廷裏那麽多的彈劾折子,是不是也要把每一個被彈劾的人都先抓起來審問?”
富阿吉無言可對,本來就極不好看的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半晌才重重哼道:“那好,就請吳撫台交出趙烈文經手的錢糧帳目,本官今天晚上開始就要查對與他相關的錢糧帳目有沒有出入!還有,本官查辦期間,趙烈文必須随叫随到!”
“随叫随到不可能,隻能看情況行事。”吳超越更不客氣的答道:“戰情瞬息萬變,趙烈文替本官掌管軍中文書,又替本官出謀劃策制訂戰術,如果因爲富大人你的随時傳喚誤了軍情大事,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
富阿吉的臉色更陰沉了,半晌才陰森森的說道:“好,随吳大人你的意,但下官也有言在先,這些事,下官必然會向朝廷如實奏報。”
有肅順當靠山的吳超越當然不怕富阿吉的威脅,冷笑着一口答應,那邊富阿吉則很沒好聲氣的要求閻敬銘陪他下去查對帳目,一直沒說話的閻敬銘這才開口答應,然後又向吳超越說道:“吳大人,關于貴幕在錢糧帳目上是否有出入,爲了證明他的清白,光光查對他經手的帳目還不夠,下官還要查對湖北藩庫的總帳目,萬望吳大人予以配合。”
吳超越想都不想就一口答應,也馬上叫其他師爺把各種帳目交給富阿吉和閻敬銘。而富阿吉氣沖沖的離開後,吳大賽也馬上湊到了吳超越的面前,低聲問道:“孫少爺,是不是把準備好的銀子連夜送過去?”
“不能送。”吳超越斷然搖頭,低聲說道:“這個富阿吉明知道田家鎮正在打仗,還故意跑到前線來查辦趙烈文,擺明了是想故意整治我們,還一直揪着錢糧帳目的事不放,除了想搞趙烈文以外肯定還想把我也捎帶上。這時候給他送銀子,等于就是送把柄給他抓,他把我送的銀子往朝廷裏一捅,我和惠甫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如果他真從帳目上抓到什麽把柄怎麽辦?”吳大賽低聲問道。
“沒事,惠甫人正不怕影子歪,量他富阿吉在帳目上也抓不到什麽把柄,我們隻需要提防他故意栽贓陷害就行。”吳超越搖頭,又低聲說道:“派可靠的人,秘密盯緊富阿吉和閻敬銘,查清楚他們在私下裏是不是和我那老師那邊有秘密聯絡。”
吳大賽應諾,又趕緊派人去暗中監視富阿吉等人,吳超越則陰沉着臉低聲罵了一句,“狗RI的!别給老子抓到你被曾國藩暗中指使的證據,等老子抓到了,連曾國藩老子都上表彈劾!”
是夜,太平軍的小股船隊又來騷擾了田家鎮防線兩次,筋疲力盡的吳軍水師将士怒火沖天,一緻向吳軍水師營官王孚請求出戰,表示甯願戰死長江也不願再被太平軍水師這麽折磨下去,王孚把水師将士的請求禀報到吳超越面前,吳超越猶豫再三後仍然還是搖頭拒絕——毫無勝算,吳超越實在不忍心讓水師将士白白送死。
次日上午,富阿吉果然傳喚了趙烈文過去問話,無辜躺槍的趙烈文被迫無奈,隻能是老老實實的去接受詢問,吳超越知道趙烈文精細也沒浪費口水叮囑他怎麽行事。然而吳超越沒有想到的是,沒過多少時間,吳大賽卻快步來到了面前,壓低了聲音說道:“孫少爺,護送趙師爺去見富阿吉的弟兄來報,富阿吉的随從向他發出暗示,說我們隻要識相,趙烈文這件事馬上就可以抹過去。”
雖說老吳家在官場上辦事一向喜歡用銀子開路,但是吳超越這次卻不敢掉以輕心,盤算了一下就說道:“等等看再說,得防着這是富阿吉故意設陷阱,别我們的銀子送過去,他一轉手就上交朝廷,那我們就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差不多到了正午時分,趙烈文才滿臉疲憊的回到吳超越面前,吳超越趕緊問起情況時,趙烈文搖頭說道:“擺明了是有備而來,揪住你以前的公文政令大部分是我代筆這點不放,一再誘供想把控制湖北巡撫衙門的罪名扣在我身上。還不斷問我和洋人的接觸情況,看樣子是還向栽給我一個私通洋夷的罪名。”
吳超越重重冷哼了一聲,然後才把富阿吉派人暗中索賄的事對趙烈文說了,趙烈文一聽大驚,趕緊說道:“慰亭,你可千萬不能給銀子啊!富阿吉明知道田家鎮在打仗還跑來前線查我,擺明了是想故意整我,你如果再給他送銀子,那他把賄賂當做罪證往上面一交,那我就更說不清楚了。”
吳超越趕緊安慰趙烈文,說自己也擔心這是富阿吉故意設的陷阱,沒有傻乎乎的去上當,趙烈文松了一口氣的時候,不曾想帳外又有親兵進來奏報,說是曾國藩派遣候補知縣李元度爲使前來求見。而吳超越雖然一直都不待見李元度這個師弟,還猜到他此來肯定和自軍僅有那兩條戰船有關,但礙于同門之名,還是點了點頭叫李元度進來——吳超越可沒興趣親自去迎接李元度。
不一刻,滿臉假笑的李元度被領到了吳超越面前,還一見面就向吳超越行禮,又是尊稱撫台大人又是尊稱師兄,吳超越忍着惡心把他親手攙起,又更加虛僞的互相道了一番别離之情,然後才請李元度落座,又向李元度随口問道:“次青,長毛水師盤踞武穴,阻攔航道,你是走那條路過來的?”
“回師兄,小弟就是走水路過來的。”李元度頗是得意的回答道:“恩師派了一條快船給小弟,經過武穴時雖然被長毛戰船發現并遭到了追擊,但是靠着我軍水師将士的娴熟架船技巧,小弟的船不但沒被長毛追上成功突圍,還誘使一條長毛戰船誤入沙洲淺灘,現在都不知道把那條船救回來。”
一聽李元度炫耀湘軍水師士兵的高素質,麾下水手全是一群菜鳥的吳超越就來氣,忍不住微笑說道:“原來如此,可惜上次次青你沒能帶着恩師麾下的精銳水兵到上海,不然的話,就不會發生太湖裏的事了。”
李元度的臉皮極厚,雖聽出吳超越是在故意諷刺,卻還是神色自若,笑了笑就轉移話題,拱手說道:“師兄,恩師派小弟來田家鎮拜見于你,正是爲了長毛水師盤踞武穴的事……。”
“禀撫台,欽差富大人、閻大人求見。”
李元度的話被富阿吉求見的通禀打斷,聽到這話,李元度臉上盡是驚訝,忙向吳超越問道:“師兄,你這裏怎麽會有欽差?朝廷什麽時候給你派來欽差了,他們來幹什麽?”
一邊随口下令接見,吳超越一邊把富阿吉和閻敬銘等人來這裏的原因大概說了,李元度神情更加驚訝的大叫趙烈文這樣的大才怎麽可能是劣幕時,富阿吉也已經大步沖進了吳超越的帥帳,還高舉着一個帳本沖吳超越嚷嚷道:“吳撫台,湖北的錢糧帳目不對!果然不對!本欽差懷疑你這是假帳!”
聽到這話,之前還在裝模作樣起身行禮的李元度再是擅長演戲,臉上也忍不住出現無法掩飾的喜色,迫使李元度趕緊把頭低下,以免被人發現他正在狂喜萬分。而吳超越卻是不動聲色,向富阿吉問道:“富大人,你确認我的帳目是假帳?”
富阿吉得意洋洋,更加大聲的沖吳超越嚷嚷道:“閻主事查帳發現,你掌管的湖北藩庫,錢糧支出比收入還多出二十多萬兩銀子!你的湖北藩庫是聚寶盆?能自己長出幾十萬兩銀子?”
吳超越冷笑不語,隻是向閻敬銘問道:“閻大人,除了湖北藩庫多出二十三萬六千兩銀子外,我的其他帳目,還有什麽不對?”
“沒有。”沉默寡言的閻敬銘搖頭,沉聲說道:“但是吳大人,你如果不能解釋這多出二十三萬六千兩銀子的來源,下官就有權懷疑你這是假帳。”
“對!”富阿吉得意得連臉上的幾顆小麻子都在放光,張狂說道:“吳大人,你如果說不清楚這二十多萬兩銀子的來源,本欽差就要上表朝廷,請求朝廷封存湖北藩庫,徹底清查每一筆錢糧開支!”
吳超越雙手抱胸,冷笑看着富阿吉,眼神中除了嘲諷外盡是陰毒,深沉殺意讓富阿吉忍不住心頭發毛,下意識的壓低了一些聲音,問道:“吳撫台,你看下官幹什麽?下官奉旨徹查劣幕案,發現你的帳上莫名其妙多處幾十萬兩銀子,難道不應該問問?”
“對,是應該問。”吳超越點頭,轉頭沖吳大賽吩咐道:“大賽,替我告訴富大人,那二十三萬六千兩銀子,是怎麽多出來的。”
“富大人,那是我家孫少爺自己的銀子!”
早就無法忍受的吳大賽怒吼道:“我家孫少爺上任後,湖北藩庫裏沒有一兩銀子一顆糧食,可是赈濟饑民、購買種糧耕牛、組辦湖北新軍和供給前線處處都要用錢,我家孫少爺就拿出了自己的銀子借給湖北藩庫,墊錢爲朝廷爲百姓辦事!”
啪一聲輕響,富阿吉手裏的帳本落地,傻傻看着吳超越呆若木雞,那邊閻敬銘一高一低的兩隻眼睛也瞪得渾圓,看着吳超越同樣不吭聲。而旁邊吳超越的其他親兵也是個個怒吼,“這事我們都知道!我們撫台大人爲了朝廷爲了百姓,拿自己的銀子墊給湖北藩庫!你們還想怎麽樣?還想怎麽樣?!”
憤怒中,還有幾個脾氣暴躁的親兵怒不可遏的拔出了左輪槍,把富阿吉吓得差點尿了褲裆,趕緊退後幾步大叫大喊,“你們幹什麽?幹什麽?我是欽差!我是朝廷派來的欽差大臣!”
如果實力足夠的話,這件事無疑就是吳超越起兵謀反的最好借口,但是很可惜,目前手裏的實力弱了些,造反沒有任何的勝算,所以吳超越别無選擇,隻能是揮了揮手,示意親兵把槍收起。
這時,一度張口結舌的欽差副使閻敬銘已然回過了神來,閉上難看怪眼稍一盤算後,閻敬銘這才向吳超越拱手說道:“撫台大人高德,下官欽佩萬分,然而下官查帳發現異常,禀報于欽差正使面前,又與富大人聯手來向你了解帳目不符的原因,行份内之責,這不算故意刁難撫台大人你吧?”
“不算。”吳超越也知道閻敬銘不是故意刁難自己,所不滿的也是富阿吉的态度和目的。
“多謝撫台大人理解,下官告辭。”閻敬銘拱手,又說道:“也請撫台大人恕罪,貴幕趙烈文經手的湖北錢糧帳目尚未查核,下官還要回去繼續查帳,若是貴幕經手的帳目有一分一毫銀子的出入,下官必然一查到底,絕不姑息!告辭!”
說罷,閻敬銘揀起富阿吉之前掉在地上的帳本,昂首大步走出吳超越的中軍大帳,吳超越的親兵無不怒視閻敬銘,閻敬銘卻絲毫不懼。那邊富阿吉也是趕緊向吳超越拱了拱手說聲告辭,連滾帶爬的跟在閻敬銘屁股後面逃出中軍大帳,還剛一走遠就迫不及待的在閻敬銘耳邊低聲說道:
“丹初,幹得漂亮,千萬别被吳超越的嚣張氣焰吓倒!繼續查,仔細查,那怕湖北的錢糧隻要有一個大子不對,也要給我一查到底,把吳超越這個狂妄小子拉下馬!讓他傾家蕩産,家破人亡,妻離子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