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二八也拿着一把鋤頭在沙土中攪動,一邊賣力的幹着活,羅二八的眼睛一邊四處亂瞟,仔細打量這座即将完工的炮台,心中不斷估算默記,“青石包夯土,糯米漿混石灰黏結,台基高約一丈八尺,女牆高五尺,炮台長一丈半寬三丈,正常布置三門炮,最多可以布置四門炮。北岸炮台八座,正常布置二十四門炮,最多可以布置三十二門火炮……。”
“新來的!新來的那個小個子,手腳快點!剛來就想偷懶,以後還得了啦?不想幹就給老子滾!想幹活的多的是,老子換人!”
工頭的喝罵打斷了羅二八的默算,有些走神的羅二八這才回過神來,趕緊點頭哈腰的向工頭請罪,又趕緊與其他民夫把土拌好,然後又和幾個民夫一起擡起大石錘,吆喝着勞動号子用力夯實沙土,再不敢過于暴露痕迹,丢掉這個來之不易的親臨現場偵察清軍炮台虛實的機會。
這時,一個穿着黑色棉甲的清軍将領,領着幾個親兵登上了炮台,工頭趕緊迎上去點頭哈腰時,在戰場上與清軍交過不少手的羅二八也一眼看出,那個清軍将領是個團練新官,從他的親兵個個腰插左輪槍這點判斷,這個營官還是超越小妖直屬的湖北新軍營官,在湖北新軍中屬于一等一的高級将領。
赤手空拳沒敢動什麽刺殺念頭,羅二八隻是老老實實的夯土錘地,而那營官上炮台也不過就是看看炮台的修築情況,隻是随意轉了轉就走到女牆旁邊,眺望旁邊炮台的情況,然而他帶來了幾個親兵卻有兩個人站到了羅二八的身邊,還随意的閑聊了起來。
“範哥,這炮台修了不少時間了,到現在都還沒修好,上面怎麽也不催一催?”
“慢工出細活,和長毛不知道還要打多少年,炮台隻要修得牢固,慢點沒關系——這是吳撫台的交代。吳撫台都不急,你急什麽急?”
“那長毛如果突然又打過來怎麽辦?岸上我們可以守城守關,岸邊沒炮台開炮打長毛的船,我們怎麽守?”
“哈,長毛打過來最好!你知不知道,吳撫台和曹大哥他們盼長毛打過來,盼得嗓子眼裏都快伸爪子了,不怕長毛來,就怕長毛不來!不趕緊來!”
“啥意思?吳撫台和曹大哥他們,又有什麽布置了?”
“别多問,我也不能多說。總之放心好了,吳撫台和曾大帥他們是早就安排好了,就等長毛來包餃子!爲了把長毛引過來,吳撫台他過幾天還要故意回武昌府……。”
聲音逐漸遠去,原因是那兩個親兵閑聊着已經走遠,羅二八則一邊擦着汗水,一邊偷看着那兩個親兵離去的背影,心中狐疑,“超越小妖爲什麽這麽盼着我們趕緊又打過來?爲了引我們出兵,還要假裝返回武昌府城?還有,曾妖已經去了九江,這兩個清妖爲什麽還提到了他?”
不止羅二八這一個太平軍細作探聽到了這個重要情況,還有一個太平軍細作也在以湖南人爲主的清軍莊字營隊伍中探聽到了類似情報,說是湘軍主力随時可能回來,與莊字營裏的湖南親人團聚。而這些情況,也連同吳超越大張旗鼓乘船返回武昌的重要情報,一同被寫成了文書,通過秘密渠道迅速送到了九江,呈交到了九江太平軍主将羅大綱面前,繼而又輾轉數百裏,送到了太平軍西線主力石達開的面前。
也是湊巧,收到湖北探報同一天,正好楊秀清也有書信送到安慶,書信中,楊秀清雖然沒有直接要求石達開放棄攻打湖北,卻也一再提醒石達開對再次進兵湖北務必要慎之又慎,千萬不能又中了吳超越的奸計,除非是有理想戰機出現,否則最好還是别去冒險爲上,重蹈韋昌輝、曾立昌和林鳳翔等人的覆轍。
除此之外,楊秀清還告訴了石達開一個好消息,就是撚軍首領張樂行在李開芳的勸說下,已然接受了太平天國的招撫,受封爲成天義,并且張樂行大有向富庶穩定的鄂北發展的念頭,如果撚軍真能與太平軍聯手夾擊湖北,那麽太平軍西征軍到時候再大舉進攻湖北,無疑得手把握要大得多。
本來就無比懷疑田家鎮戰場是個巨大陷阱,又看到楊秀清的書信這麽說,石達開也就隻好打消了乘虛進攻湖北的念頭,決定優先對付湘軍和南昌戰場的清軍,待解決了這兩個敵人之後再進攻湖北不遲。
結果也很自然的,目前還是紙老虎吳超越就此逃過了一次大劫,而故意沒有封鎖長江航道的曾國藩則是萬分郁悶,等得花兒都謝都等不到太平軍入侵湖北的好消息,大爲不解,“長毛是吃錯藥了?明明把本帥那個忤逆門生恨得入骨,現在這麽好的機會,怎麽就沒想過派一支偏師乘機打進湖北?現在你們那怕隻派三千水師打進湖北,也可以把湖北腹地攪得天翻地覆啊?”
…………
理發匠老師萬分不解的時候,吳超越也真的乘船回到了武昌府城,原因也不爲别的,一是故布迷陣用空城計恐吓太平軍,二是吳超越必須得回來主持秋收大事,還有更加重要的軍糧征收大事。
還是很湊巧,吳超越的座船抵達武昌府碼頭的時候,正好有一支湘軍的辎重船隊滿載着彈藥火油等作戰必須之物從武昌碼頭啓程離開,駛向下遊去給湘軍補給物資,帶隊的還是吳超越的老熟人李元度。
一向都不是很喜歡李元度這個師弟,吳超越也沒刻意讓那支湘軍辎重船隊停下和李元度招呼,吳超越隻是又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這支湘軍辎重船隊,是由十條快蟹船和五條長龍船組成,船隻全部嶄新,很明顯是剛造出來的新船,還全部裝備着嶄新的火炮,很可能連船都是一起送給湘軍水師補給的。
不止吳超越察覺到了這個細節,還有吳超越在蕲州新收的幕僚邵彥烺也注意到了這點,還忍不住向吳超越說道:“撫台,湖南好象并不富裕啊?他們那裏的士紳怎麽就這麽有錢?出錢出糧幫曾部堂建起那麽大規模的湘軍就算了,怎麽還能這麽源源不絕的爲曾部堂提供錢糧辎重?就這十五條新船加新炮,那怕是成本價也最少得在十萬兩銀子以上,湖南士紳就這麽大方的不斷捐獻樂輸?”
吳超越和趙烈文聽了都是苦笑,事實上吳超越和趙烈文早就發現這點很不對勁,也早就聽說湘軍的軍費,實際上大部分是來源于湖南省的财政收入,是曾國藩至交湖南巡撫駱秉章在湖南各地設卡抽厘,集腋成裘給曾國藩弄到的軍費,用滿清朝廷的權力收集到的民财供養曾國藩的私人軍隊。隻不過駱秉章這麽做是經過滿清朝廷同意,所以湖廣總督官文再怎麽不滿也不好多說什麽,同時吳超越也盯上了這筆重要收入,正在湖北加以效仿。
低聲給邵彥烺大概介紹了湘軍真正的軍費來源後,吳超越的座船已經靠上了武昌府碼頭,在儀仗方面一向低調的吳超越事前沒有知會武昌府的各級官員,這會自然也沒有什麽人到碼頭上迎接吳超越。省了不少事的吳超越直接回城,進了自己的住所抱着馮小籮莉就亂親亂啃,被滿臉通紅的小籮莉推開後,吳超越本想就在家裏随便吃頓飯就算了,不曾想親兵卻突然在門外大聲報告,說是湖廣總督官文在總督府裏給吳超越準備了宴會,爲吳超越接風洗塵,同慶肅清湖北長毛。
很是無奈的捏了捏小籮莉滿是失望的可愛臉蛋,必須要和官文保持友好關系的吳超越隻能是點頭答應赴宴,然後又派人去知會趙烈文和邵彥烺等人,讓他們也随自己過府赴宴。結果吳超越又抱着很長時間沒見面的馮小籮莉連聲道歉和順便揩油的時候,趙烈文卻又突然直接推門,把已經坐到吳超越腿上任由親吻的馮小籮莉羞得一溜煙直接逃進了卧室,趙烈文則很是缺德的笑道:“慰亭别怪,真不知道你們在親熱,還好,沒脫衣服。”
“是是,幸虧沒脫衣服。”吳超越無奈的苦笑,招呼道:“坐,這麽急來找我,是不是有什麽急事?”
“是有些事,想和你單獨談談。”趙烈文點頭承認,又向卧室的方向一努嘴,吳超越會意,大聲對馮小籮莉打了一個招呼,然後就和趙烈文一起出門,到了幽靜無人的後花園中散步議事。
也是到了沒其他人的地方,趙烈文才說道:“剛才你派人告訴我去官制台的府上赴宴,讓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就趕緊來找你商量了。隻不過這件事有些肮髒龌龊,讓你那位直腸子的三夫人聽到不好,就又把你叫了出來。”
吳超越點頭,又問趙烈文突然想起什麽重要大事時,趙烈文卻突然向吳超越反問道:“慰亭,你的老師已經離開了湖北,湖北境内掌兵掌實權的方面大員,就剩你和官制台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和官制台打交道?”
“當然是極力讨好。”吳超越毫不臉紅的答道:“朝廷規矩,督撫雖不互相統屬,但我和他同城辦公,湖北綠營在規矩上又是歸他直接統屬,爲了辦事方便,我隻能是主動讨好他,多拍拍他的馬屁,讓他少給我下點絆子,也少向朝廷打點我的小報告。”
“辦法是不錯,但是夠嗎?”趙烈文沉聲問道:“慰亭,你還要繼續擴軍,還要在大冶辦理鐵廠,建立槍炮局,造船局,還要拿朝廷給你的湖北财政辦無數重要的大事,也遲早要在民政、吏治和軍務方面與官制台産生沖突,光靠溜須拍馬和阿谀奉承就能徹底堵住他的嘴,讓他全力支持你放開拳腳大幹一場,夠嗎?”
吳超越再不吭聲,心裏也很清楚官文其實就是滿清朝廷安插湖廣的眼線,監視自己也監視湖南的駱秉章,自己在湖北無論搞什麽大動作,都肯定會被官文用密折捅到野豬皮九世的面前。同時沒有了曾國藩這個共同的政治對手後,自己和官文遲早會在軍政民政方面産生沖突,被官文變着各種花樣掣肘扯後腿,無法把湖北打造成吳家天下。
心裏明白官文對自己的威脅,吳超越卻偏偏想不出什麽辦法來消除化解這個威脅,且不說在湖北立足未穩的自己還沒什麽辦法攆走官文,就算勉強把官文趕走,滿清朝廷也肯定會馬上派一個滿人總督過來繼續監視自己,到時候情況還很可能會更加糟糕。所以吳超越點了點頭後,直接就向趙烈文問道:“那你認爲,我應該怎麽辦?”
“未雨綢缪!提前離間官文和駱秉章之間的關系!給官文樹立一個難扳倒的敵人!”
趙烈文的聲音無比陰狠,低聲說道:“現今天下,駱秉章治下的湖南湘軍已經逐漸成爲了平叛主力,在平匪戰場上表現出色的幾個,你的大師兄江忠源,你的老師曾部堂,還有接替你師兄掌管楚勇的劉長佑,都是出自湖南,事實上都是靠湖南的錢糧補給兵員補充。而駱秉章巡撫湖南,在大力支援湘軍出省平叛的同時,還能做到省内不亂,是湘軍真正的中流砥柱!朝廷和皇上隻要不犯糊塗,就不會自毀長城,自斷砥柱!”
說到這,趙烈文頓了一頓,又低聲說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你如果能夠挑起官文和駱秉章之間的矛盾,讓他們兩個徹底的反目成仇,互相的鬥一個你死我活,天昏地暗,那麽你就可以坐收漁利!”
“然後官制台要想坐穩湖廣總督的位置,要想不至于被朝廷拿他的頂戴仕途甚至身家性命讨好駱秉章,就隻能全力依靠于你!到了那個時候,你也用不着低聲下氣的溜須拍馬,送銀子送美女,官文反過來還得讨好你!因爲他如果再失去了你的支持,在湖廣總督的位置上,就更别想坐穩屁股了!”
駱秉章與林則徐的關系很好,落魄時差點進了林則徐的幕府,與老吳家勉強算是有點淵源關系,湖北南部被太平軍打爛後,駱秉章還拉過吳超越一把,給吳超越送來大批救急的種糧,吳超越挖楚勇牆角把劉坤一的莊字營拉到湖北,駱秉章也從沒對吳超越表示過任何不滿,更别說是出手報複,對吳超越百分之百算得上是仁至義盡。
然而駱秉章肯定是做夢都沒有想到的是,聽了無良師爺趙烈文的馊主意後,大清頭号白眼狼吳超越不但沒有想起駱秉章以前對自己的好,毫不猶豫的點了頭決定采納趙烈文的馊主意,甚至還生出了一個更加缺德的念頭,“如果官文真能把駱秉章弄倒更好,湖南大亂,湘軍楚勇沒了唯一穩定可靠的後方,那老子可就是一家獨大了。到時候不但野豬皮家族更不敢動我,湘軍楚勇也有可能被我拉過來!”
下定決心離間官文和駱秉章之間的關系後,吳超越又趕緊向趙烈文問道:“惠甫,那麽,你認爲我應該向那個方面下手,用什麽樣的辦法離間官文和駱秉章之間的關系,讓他們徹底的反目成仇?”
“這事必須慢慢來,但目前有一個辦法,可以先打一個鋪墊。”趙烈文微笑說道:“慰亭,你隻要讓官制台知道,你的老師想通過朝廷裏的關系,把政績斐然的駱撫台扶上湖廣總督的位置,就足夠了。”
吳超越一聽笑了,還馬上向趙烈文挑起了大拇指,然後…………
然後,然後到了晚上聚宴的時候,凱旋歸來的吳超越當然被官文和湖北衆官灌了一個酩酊大醉,而到了官文親自攙扶吳超越離席休息的時候,吳超越也拉住了官文的袖子大說酒話,還硬把官文拉到廳外無人處,口齒不清的說道:“官制台,下官有件事想和你單獨說說,單獨說說,官制台,官制台,你的年紀比我父親大得多,以後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以後想高攀叫你一聲伯父!伯父!不知道你答不答應?”
已經五十幾的官文假惺惺的推讓,然後還是認下了吳超越這個大侄子,吳超越則掙紮着要給官文行晚輩禮,官制台趕緊阻止要吳超越以後再說,吳超越則搖頭晃腦的說道:“伯父,想必你也知道,虎門銷煙的時候,我爺爺是文忠公的通譯,我爺爺他老人家一直把那件事當成了畢生的榮耀。小侄一向敬仰爺爺,也希望能夠輔佐一位象林文忠公一樣的千古名臣,所以伯父,伯父,小侄是真心想輔佐你成就大功,名垂青史啊!”
“賢侄,你的好意伯父明白,但你今天喝得太多了,有事明天再說,明天再說。”官文好心好意的勸道。
“小侄沒喝多。”吳超越搖着頭,醉醺醺的說道:“小侄說的是心裏話,在田家鎮,老師他說如果湖廣總督是駱撫台就好了,他才是說酒話,說酒話……。伯父,小侄沒喝多,真的沒喝多。”
聽到這話,雖然很清楚吳超越說的是酒話,但官文的臉色還是頓時變得有些陰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