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微笑着向劉蓉、郭嵩焘和羅澤南三個心腹幕僚問,盡管曾國藩問得有些沒頭沒腦,但劉蓉和郭嵩焘等人還是心領神會,劉蓉馬上就答道:“不愧爲大帥的得意門生,果然是少年老成,城府很深,能做到喜怒雖形于色而收放自如,比許多故作高深之人更難看出他的内心真正所想。”
“還很能委屈求全。”羅澤南補充道:“學生看得出來,他對大帥你的守城待援戰術并不是很贊同,還一度建議改變,可大帥你斷然拒絕後,他就不再多說什麽,還主動請大帥繼續指揮武昌的綠營練勇,表明服從大帥方略的誠意。這樣的人要麽就是性格軟弱,要麽就是擅長隐忍,能夠耐得下心等待。”
曾國藩笑笑,說道:“鹹豐二年入仕,短短兩年時間就從一個六品主事飛升到一省巡撫,大小數十戰鮮嘗敗績,手刃長毛僞北王韋昌輝,奪蘇州破天津,連敗長毛各路偏師精銳。這樣的人,性格也能軟弱?”
“這麽說,大帥認定你這位門生是隐忍不發了?”
羅澤南問,曾國藩笑而不答,撇開這個話題說道:“還好,他現在隻是一個光杆巡撫,想保住武昌府城就隻能仰仗我們,用不着擔心他耍什麽花樣。我們現在需要操心的,是趕快弄出一份湖北地方官的名單,借他的手舉薦補缺,幫着他治理湖北民政,打理地方上的錢糧賦稅。”
劉蓉和郭嵩焘等人都笑了,知道此舉隻要順利成功,那麽曾國藩就算當不上湖北巡撫,也可以當上湖北的太上巡撫了。然而就在幾個心腹幕僚盤算向曾國藩舉薦什麽人出任湖北地方官職時,門外卻突然有親兵來報,說是吳超越派人登上賓陽門,要用弓箭把一道書信射出城外交給太平軍,守賓陽門的李續賓不敢擅自做主,所以派人來向曾國藩請示是是否允許吳超越的人這麽做。
覺得有些奇怪,曾國藩便讓親兵把李續賓派來的信使叫了進來,問道:“吳撫台的人,有沒有說書信上是什麽内容?”
“回大帥,說了,說是招降叙舊的書信。”信使如實回答道:“吳撫台的人還說,這是吳撫台的習慣,去年他北上勤王在天津時,也是當再怡賢親王的面,用箭把招降書信射進了天津城裏招降。吳撫台的人還說,長毛的僞丞相林鳳翔是吳撫台的老熟人,從江甯大戰開始前就打過交道,彼此間不知打了多少仗,現在久别重逢,吳撫台怎麽都得和他打個招呼。”
“小人得志!”曾國藩暗罵了一句,又揮了揮手,說道:“讓他們把信射出去吧,本帥同意了。”
曾國藩打仗很少出奇,尤其喜歡立足于守,謀定而後動,斷敵取汲之道迫敵主動出戰,這其中固然有湘軍的近身白刃戰能力稍遜于太平軍的緣故,但另一個原因就是曾國藩有自知之明,深知自己缺少急智不是很擅長随機應變。這次也一樣,李續賓派來的信使走了差不多有十來分鍾了,曾國藩才猛然醒悟過來,忙叫道:“快,派人去給李續賓傳令,叫他不許吳超越的人射箭書!叫吳超越的人直接來見我!”
很可惜,晚了一步,當親兵急匆匆帶着曾國藩的命令上到賓陽門時,吳超越的幫兇早就用響箭把箭書射出了城外離開了現場,箭書也已經被在城外巡哨的太平軍斥候揀走。消息回報到了曾國藩的面前後,曾國藩懊悔跺腳,叫苦道:“糟了!慰亭你這個糊塗蛋,可千萬别寫什麽太過刺激長毛的文字,要是把長毛徹底惹急了,說不定就又要來全力攻打武昌府城了。”
…………
吳超越當然沒寫什麽刺激太平軍的句子,吳超越僅僅隻是寫了一些差點沒把林鳳翔和韋俊氣瘋的内容,全文如下:
“林鳳翔,好久不見,缺胳膊斷腿沒有?上次在江甯城的神策門沒能一槍把你打死,你的****運不錯啊?
要說起來,咱們還真是有點緣分,我殺的第一個長毛就是你的部下,立的第一個大功也是親手把你打成重傷,後來你打江陰,當時的江蘇巡撫楊大人爲了向我求救,楞是把他孫女嫁給我做媳婦,讓我白揀了一個漂亮老婆,追根溯源你都還算我的媒人,幫我升官發财還幫我娶漂亮媳婦,我真是想不謝你都不行了。
大恩不言謝,廢話也不多說,咱們倆總算是又在戰場上碰面了,聰明的話,趕快宰了秦日綱和韋俊過來投降,我保你不死,還保管給你弄個官當當。機會隻給你一次,錯過了你就是死無葬身之地的下場,等我把你生擒活捉綁上法場的時候,再想磕頭求饒就晚了。
順便,替我向韋俊那個長毛道個謝,江甯大戰後我連升兩級當上四品道台,就是多虧了他哥韋昌輝的腦袋啊。叫他把脖子洗幹淨點等死,我還想繼續升官,沒你們這些長毛的腦袋當墊腳石怎麽能行?
有卵蛋戰場上見,沒卵蛋乘早滾蛋,古得拜。你的老朋友吳超越。”
本來就深恨吳超越入骨,再看到吳超越這道故意挑釁的惡毒書信,林鳳翔和韋俊當然是氣得七竅生煙全身發抖,然後馬上要求秦日綱立即出兵攻城,大吼大叫着請令擔任攻城先鋒去找吳超越算帳報仇。秦日綱卻是大皺眉頭,說道:“林丞相,韋檢點,你們能不能冷靜一點?超越小妖這道書信擺明了就是故意挑釁,激你們去攻打武昌堅城,我們出兵,豈不是就正中了超越小妖的下懷?”
“那又怎麽樣?”韋俊紅着眼睛怒吼道:“超越小妖就在武昌城裏,我們的兵力又占優勢,不乘機攻城報仇,難道還要在這裏看着超越小妖在城裏逍遙自在?”
秦日綱語塞,那邊林鳳翔也滿臉鐵青的說道:“頂天侯,翼王五千歲一再增兵武昌戰場,爲的就是拿下武昌讓超越小妖在湖北無法立足,不給他秣兵曆馬威脅天國西線的機會。現在超越小妖已經進了武昌府城,我們再不抓緊機會攻城破城,難道還要等清妖的各路援軍抵達,救出這個雙手沾滿天國将士鮮血的超越小妖?!”
“可我們還有圍城打援的選擇。”秦日綱苦口婆心的說道:“如果能夠把清妖各路援軍各個擊破,我們再掉過頭來攻打武昌府城,就可以輕松許多,把握也可以大上許多。”
“那清妖援軍如果不來怎麽辦?我們就這麽一直和超越小妖幹耗下去?”韋俊憤怒質問。
實在拗不過林鳳翔和韋俊,又見狂怒中的林鳳翔和韋俊揚言要自行率軍去攻打武昌府城,秦日綱也沒了多餘選擇,隻能是咬牙點了點頭,勉強同意了繼續全力攻城的計劃。
秦日綱的這個決定當然坑苦了吳超越那位可憐的理發匠老師,面對高喊着踏平武昌城和生擒超越妖口号氣勢洶洶殺來的太平軍主力,理發匠老師再是一萬個不樂意,也隻能是含着眼淚督兵迎戰,繼續替忤逆學生全力死守武昌府城,又一場驚天動地的慘烈激戰,也在吳超越抵達武昌的第二天展開。
大炮轟鳴,槍聲交織,太平軍的登城飛梯接二連三的不斷靠上武昌城頭,擅長近身白刃戰的太平軍将士呐喊再登梯而上,反複沖擊武昌城頭,另有兩架與城牆齊平的大型雲梯車也在太平軍将士的奮力推拉下緩緩逼近武昌城牆,戰事從一開始就直接進入了白熱化。
激戰中,吳超越也領着吳大賽和聶士成等人施施然的登上了戰事最爲激烈的賓陽門主戰場,雖然沒穿耀眼官衣引誘敵人集中火力,卻也在槍林彈雨中神色如常,背着手細心觀察湘軍的作戰特點,還有城外太平軍的攻城戰習慣。
湘軍确實擅守,巧妙利用了城樓、角落、炮台和城牆突出部的有利地形,編織出了一張幾乎沒有死角的火力網,同時湘軍士兵在使用火繩槍時,彈藥裝填速度和射擊準度也明顯高過綠營兵許多,連綿不絕的射擊把飛梯上的太平軍将士打得死傷慘重,摔落不斷。此外湘軍的火炮操作技術也相當不賴,雖然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科學訓練,卻也憑着經驗把炮彈打得極準,與太平軍的雙峰山炮台火炮對轟間,每十炮中能有一半以上打中太平軍的炮台——隻是很可惜,是實心炮彈,即便打中也對太平軍的炮台威脅不大。
再當看到湘軍炮手以交叉彈道集中轟擊太平軍大型雲梯車的時候,就連吳超越都忍不住點了點頭,很是贊賞湘軍指揮官的鎮定自信,沒有急着浪費炮彈去轟擊對城牆威脅巨大的雲梯車,冷靜的選擇了等敵人雲梯車進入最佳射擊位置時才集中火力開炮。然而就在這時候,賓陽門的守軍主将李續賓卻沖了過來,沖吳超越嚷嚷道:“吳撫台,你怎麽來了?這裏是前線,到處都是槍子炮彈,打中了你怎麽辦?”
“多謝李将軍好意,沒關系,早就習慣了。你不用管我,忙你自己的去。”
吳超越微笑着搖搖頭,又繼續去看城牆上的戰事情況——不遠處,正好有一名太平軍勇士咬着大刀踏梯沖上了城牆,結果還沒等那名太平軍勇士掄出刀子,鄰近早有一個一直縮在女牆後的湘軍士兵對他開槍,還一槍就打中了他的肋下,那太平軍勇士悶哼間,他對面的兩個湘軍士兵早已挺槍,合力把他楞生生的推下城牆。
見此情景,吳超越又點了點頭,也總算是在理發匠老師那裏學到了一點戰場技巧——專門安排槍手補漏,不參與作戰隻負責偷襲僥幸登城的敵人,既起到了奇兵之效,又彌補了火繩槍裝填彈藥耗時太長的弱點。在左輪槍數量不足的情況下,很值得吳軍練勇山寨學習。
砰一聲巨響,一枚炮彈正好打在吳超越旁邊不遠處的箭垛上,濺起了滿天灰塵和無數磚石土屑,把周圍的湘軍将士和李續賓都吓了一跳,也都吓得下意識的矮身避彈。吳超越一行人卻是連眼皮都沒眨一下,全都是神色自若——早就習慣了,也早就靠着經驗知道正面轟擊在城牆上的實心炮彈絕無可能彈跳到城牆上。而看到吳超越的這個反應,李續賓又忍不住楞了一楞,暗道:“這小子,是裝模作樣?還是真有這氣度?”
吳超越當然是貨真價實的怕死鼠輩,然而再是如何的貪生怕死,吳超越卻還是沒有急着躲進城裏去當縮頭烏龜,相反還走到了此前被炮彈正面打中的那個箭垛旁,探出頭去觀看城外景象,結果除了大群大群的太平軍蟻附勇士外,吳超越還發現了一點異常——城牆下,居然沒有修築羊馬牆的痕迹。
“不愧是我的老師,果然是從一開始就不想爲了我和長毛死拼到底。”吳超越心中冷哼,知道如果修築了羊馬牆掩護湘軍士兵在城下射擊,固然可以給太平軍制造更多死傷,卻又注定要使湘軍士兵的傷亡數字也随之升高,所以自己的理發匠老師才不肯吃這虧。
“想不到老師自私到了這個地步,接下來還想讓他大出血,多付出點代價盡快接應援軍來武昌幫我打跑太平軍,恐怕還得多想點辦法。”
盤算着這個問題,吳超越一整個白天都呆在了主戰場賓陽門城上,雖然始終沒有出手參戰,卻也起到了一點鼓舞士氣軍心的作用——看到貴爲一省之尊的吳超越都親臨最危險的前線并堅持不退,本來就頗爲悍勇的湘軍士卒在作戰間也多少更賣力了一些。而當再看到吳超越親自把中槍受傷的湘軍士卒背到安全處救治後,不少湘軍士卒更是感動得難以自己,對吳超越的好感大增。
慘烈的攻防大戰一直持續到了接近傍晚方才停歇,在付出慘重傷亡後,始終攻不上武昌城頭的太平軍終于還是恨恨收兵,湘軍各營趕緊清點傷亡和搶救傷兵的時候,吳超越也按照個人習慣第一時間趕到傷兵營慰問傷兵和收買人心。結果也是到了展現演技的時候,此前沒怎麽留心的吳超越才突然發現,湘軍的郎中是使用草木灰給傷兵止血并直接包紮,吳超越忙向郎中喝問道:“爲什麽不用三七粉或者金創藥?用草木灰止血,不怕傷兵的傷口化膿?”
知道吳超越的身份,湘軍郎中也不敢頂撞,隻是低眉順眼的答道:“回撫台大人,打了這麽多仗,金創藥和三七粉早就用得差不多了,所以除非是傷得特别重,或者是……,是……,否則都不用。”
吳超越沉默了一下,然後才讓親兵去給武昌知府多山傳令,讓多山馬上派人送一些大蒜過來,然後向湘軍郎中指點道:“一會大蒜送來後,搗爛加清水做成蒜汁,把蒜汁塗在紗布上給傷兵包紮,可以預防傷口流膿。”
“撫台大人,這麽做有用?”郎中疑惑問道。
“有用,這是洋人軍隊治療傷兵的辦法,我在上海時,在藥物不足的時候,也是用這個辦法治我的傷兵。”
吳超越還真不是忽悠湘軍郎中,事實上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歐美軍隊都是用這個辦法給傷兵治療。要求了湘軍郎中依法治療後,吳超越又告訴周圍的湘軍傷兵,說這麽做雖然有些疼,卻可以有效避免他們的傷口惡化,不使傷勢加重。結果吳超越這麽做雖非出自有意,然而湘軍傷兵紛紛點頭的同時,卻又紛紛生出了這麽的念頭,“這位撫台大人,對我們其實比大帥更好。”
可能是曾國藩無法容忍忤逆門生收買他的士卒人心的緣故,就在這時候,曾國藩突然派人來叫吳超越去和他見面,吳超越也隻好趕緊與衆傷兵告辭,又留下幾個親兵幫助湘軍郎中治療傷兵,然後匆匆趕到設在巡道嶺的湘軍指揮部與曾國藩見面。
見面時,曾國藩的心緒明顯十分不好,很是勉強才擠出了一點笑容,先是招呼了吳超越坐下,然後才向吳超越問道:“慰亭,你昨天派人用箭射給長毛的書信上,到底寫了些什麽?怎麽長毛象發了瘋一樣的猛攻武昌城,還直接喊出了活捉你的口号?”
“沒寫什麽啊?”吳超越疑惑答道:“學生就是和林鳳翔叙叙舊,勸說他盡快放下武器投降,懸崖勒馬,浪子回頭。”
“那怎麽收到了反效果,惹得長毛來瘋狂攻城?”曾國藩很有些惱怒的問道。
“這個學生就不知道了。”吳超越搖頭抵賴,又說道:“但這也不算奇怪吧?長毛圍困武昌府城近兩個月,攻幾次城不算奇怪啊?”
曾國藩啞口無言,無比懷疑太平軍瘋狂攻城和面前的忤逆門生有關,卻又拿不出什麽證據。無奈下,曾國藩也隻好轉移話題,問道:“聽說你今天一整天就在賓陽門城上,你就不怕危險?”
“學生這個光杆巡撫在武昌城裏找不到什麽事幹,所以就上城去給恩師的練勇呐喊助威了。”吳超越實話實說,“至于危險嘛,學生當然也怕,但是學生又想觀摩一下恩師的用兵之法,也順便了解一下敵情,所以就壯着膽子上了第一線。”
說到這,吳超越還靈機一動,又主動向曾國藩說道:“恩師,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學生願爲你擔起督軍之責,将學生的巡撫旗幟插上正對長毛賊營的賓陽門城樓,如果長毛再來攻城,學生就立即登上賓陽門替老師你督戰和鼓舞守軍士氣。”
“随便你。”曾國藩也沒多想,揮了揮手就任由忤逆門生行事,心裏所盤算的,也是如何行使緩兵之計,讓太平軍掉轉槍口去打外來援軍,别再來和自己硬拼猛耗。還有就是盤算如何把自己的人安插進湖北官場,間接替自己控制湖北民政财政。
曾國藩很快就爲他的輕率決定付出了慘重代價,當看到吳超越那面張牙舞爪的吳字大旗插上賓陽門城樓後,與吳超越仇深似海的林鳳翔和韋俊等太平軍将領更是雙眼通紅,不但逼着秦日綱繼續發起攻城,還逼着秦日綱采取輪流攻城的戰術,讓太平軍各營将士輪流上陣,不分晝夜的連續猛攻賓陽門。曾國藩被迫催軍繼續迎戰之餘,也難免忍無可忍的破口大罵,“城外的長毛都是瘋子是不是?本帥一直克制着沒出城反擊一次,你們吃錯藥了非要一定來打我?!”
最後,還是在審問在守城中抓獲的太平軍重傷員時,曾國藩才知道了原因,也知道了這世間除了愛外,還有一種感情同樣的刻骨銘心,那就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