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口谕,甯鎮守巡道吳超越跪接!吳超越,朕叫你進兵鎮江,你竟然還敢對朕要銀子?朕先後給了你十一萬兩銀子,你還覺得不夠?你自己說,你才給朕辦出了多少團練,給朕打了幾個勝仗?要銀子,沒有,先把長毛殺幾千來再說!欽此!”
複述完了鹹豐大帝的所謂口谕,怕吳超越誤會,景壽忙又說道:“吳大人,你的軍饷和别人比起來,是要少上許多,但向榮、琦善和周天爵他們帶的畢竟是旗兵和綠營,你辦的是團練,軍費饷銀按理來說應該是在地方上自行籌措。由朝廷給你支付軍饷,一旦開了這個先例,各地團練也向朝廷伸手要錢要糧,朝廷如何應對得了?所以僧王爺和麟魁他們用這個借口反對朝廷撥給你軍饷,肅中堂就算想幫你說話也沒辦法。”
吳超越闆着臉不說話,其實吳超越并不缺軍饷銀子,越來越富庶的上海有的是富商士紳願意捐錢捐糧給吳超越辦理團練保衛上海,但是一想到自己付出這麽多犧牲打了這麽多代價,從滿清朝廷那裏弄到的銀子卻遠不如向榮、琦善和周天爵等草包蠢貨,吳超越就氣不打一出來——太不公道了!
察言觀色見吳超越神色不善,景壽便又主動說道:“吳大人,肅中堂也讓下官給你帶了一句話,你如果真的缺銀子,大可以自己想辦法弄銀子,隻要不違國法,用什麽辦法都行,朝廷那邊,他會給你想辦法,絕不會再讓僧格林沁和麟魁他們搗你的亂。”
壓根不知道肅順這個承諾有多重要,吳超越隻是悶悶不樂的點頭,随口謝了肅順對自己的照顧,旁邊的趙烈文卻是眼睛一亮,忍不住露出了一些喜色。陪着吳超越剛把景壽送走,趙烈文還不顧吳超越已經快要累垮,迫不及待的就一把拉住了吳超越,飛快說道:“慰亭,好事啊,有肅中堂答應給你幫忙,你這次就算想不發财都難了。”
“什麽意思?我怎麽聽不懂?”吳超越打着呵欠疑惑問道。
“肅中堂讓你自己想辦法弄銀子,又答應幫你在朝廷上活動,這等于就是給你發财的機會啊!”趙烈文興奮的說道:“這麽好的機會,慰亭你怎麽就不想想如何好生利用,反倒還唉聲歎氣的?”
“如何好生利用?”吳超越确實累得不行,連腦子都難得開動,隻是直接問趙烈文。
“辦法多的是,我這會已經想到了兩條。”趙烈文豎起了兩個指頭,說道:“第一,請肅中堂讓皇上和朝廷允許你以鹽代饷!鹽稅有多重要我就不說了,朝廷對私鹽也一向查得極緊,但你如果求得朝廷準許你捆鹽自賣,換取軍饷,等于就是開辟了一條源源不絕的财源,從今往後,你就再也不用爲軍饷發愁了!”
堅持着盤算了片刻,覺得趙烈文說得很有道理,吳超越這才點了點頭,又問道:“那第二個辦法呢?”
“第二個辦法不是我想出來的,是我四姐夫周騰虎長期以來的一個心願。”趙烈文又說道:“請朝廷準許你自鑄銀元,借口爲了向洋人購買武器方便,還有賺取利潤充當軍饷,讓朝廷準許你在上海開辦銀元鑄造局,把市面上的雜銀收上來鑄造成與洋人銀元等值的大清銀元,讓你既方便和洋人交易,又可以從中牟取暴利。”
吳超越在經濟上并不擅長,但是鑄币權有多重要吳超越還是懂的,所以吳超越也沒猶豫,點了點頭就打着呵欠說道:“好主意,按你的想法,把這兩個辦法寫成折子和給肅中堂的書信,景壽回京的時候讓他順便帶回去。我太累了,得休息了。”
說罷,吳超越還真累得連眼皮都再睜不開,最後還是趙烈文親手把吳超越給攙回了房休息。
身份和環境不同了,不管再怎麽累,吳超越都不敢象以前那樣一覺睡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了,第二天天才剛蒙蒙亮,吳超越就趕緊爬了起來辦理各種事務,而第一件事則是去景壽的欽差行轅探望已經罷免了官職的楊文定。結果讓吳超越頗心酸的是,才一個晚上沒見,楊文定仿佛就象蒼老了十歲一樣,還一見到吳超越就是老淚縱橫,吳超越無奈,隻能是好言安慰于他,承諾一定想辦法爲他求情,也一定請景壽在北上路上好生照顧他,好說歹說才讓楊文定稍微安靜了下來。
稍微冷靜後,楊文定當然又想起他孫女和吳超越的親事,忙抹着眼淚向吳超越問道:“慰亭,你和老夫孫女的事,你打算怎麽辦?”
說這話時,手裏已經沒有了交換籌碼的楊文定語氣裏都已經帶上了一些哀求,而吳超越雖然很想賴帳反悔,但臉皮畢竟沒有厚到那個地步,所以吳超越也隻能是硬着頭皮說道:“請祖父放心,孫婿一定會盡快派人到定遠去與嶽父商定婚期,盡快把你的孫女迎娶過門。至于祖父你的其他家眷,你也可以放心,隻要我還有一口飯吃,我就絕不會讓他們餓着。”
聽到吳超越這話,曾經與老吳家鬥得死去活來的楊文定當然忍不住又是老淚縱橫,哭哭啼啼的隻是向吳超越道謝。吳超越無可奈何的繼續安慰時,趙德轍、台文英和莫載也先後來到了景壽的欽差行轅探望楊文定,也是乘着這個機會,吳超越趕緊與衆人商議起了江陰今後以誰爲首,結果讓吳超越頗意外的是,官職比自己高的趙德轍和台文英竟然都主動退位讓賢,表示願意聽從吳超越的指揮,讓吳超越接管江陰城防和城裏的糧草軍隊。
推辭不過衆人的好意,吳超越也隻好暫時挑起了這個擔子,結果正當吳超越與衆人商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時,門外又突然有人來報,說是新任兩江總督怡良派遣遊擊鄧良輔率領兩百兵勇押送食鹽抵達江陰,請吳超越和趙德轍等江陰大佬去處置。
有些哭笑不得的帶着江陰衆官去見到了怡良派來的鄧良輔時,結果還真被吳超越給猜中了,楊文定派出的兩個信使果然有一個僥幸抵達了常州府治武進城,見到了駐紮在那裏的兩江總督怡良,怡良還真的相信了江陰城裏隻缺鹽不缺糧的鬼話,就真的派人給江陰送來了一百石食鹽和一些火藥。
哭笑不得把真相告訴了怡良的部将鄧良輔後,白跑了一趟的鄧良輔也沒介意,恭維了吳超越一番後還讓人押來了一個太平軍俘虜,說是他在運鹽路上抓到的,還從他身上搜到了林鳳翔命令無錫守将謝長沙棄城突圍的書信,同時那俘虜交代林鳳翔就隻派了他一個信使,所以謝長沙那邊很可能還不知道太平軍主力已經敗逃的情況。
既然已成孤軍的無錫太平軍還沒有跑,對吳超越來說光複無錫的一場功勞自然是唾手可得,然而就在吳超越大喜的時候,鄧良輔卻又拿出了一道書信,說是兩江總督怡良寫給吳超越的親筆信,還是叙舊的私信,吳超越聽了自然一楞,疑惑說道:“怡制台和我叙舊的書信?我沒見過他啊?”
“吳大人,你是沒見過我們怡制台,可他認識你,還和你爺爺吳大人很熟。”鄧良輔谄媚的說道:“吳大人可能有所不知,鴉片戰争時,林文忠公蒙冤被罷去官職後,怡制台他接任兩廣總督後,不但林文忠公就住在怡制台的家裏,你的祖父吳大人也是繼續爲怡制台擔任通譯,所以怡制台不但知道你,還和你的祖父小有交情。”
翻了翻白眼,心說如果不是老子現在混得這麽好,你怡良能把我放在眼裏?但是能和主管兩江軍事的怡良打好關系,無疑也是好事一件,所以吳超越也隻能是趕緊大叫原來還有這事,然後接過了怡良的叙舊書信細看,不過書信的内容卻沒什麽營養,怡良除了介紹他和吳健彰的昔日往來情況後,再有就是以吳超越的長輩自居,希望能和吳超越盡快見上一面。
盤算了片刻,爲了讨好怡良,吳超越還是叫趙烈文替自己給怡良寫一道書信,請怡良親自率軍出征無錫,與自己會師無錫城下共同攻城——然後自然是順手把功勞分一份給怡良,以做讨好。
趙烈文一口答應吳超越的要求,接着卻又說公務太多暫時沒時間動筆,好在這事不急,吳超越也沒勉強,隻是趕緊派人設宴款待,然後又忙着去接管江陰政務軍務,安撫傷兵和組織百姓清理戰場,很快就把這件事忘在了腦後。
最後,還是到了吃午飯的時候,趙烈文才逮到和吳超越單獨說話的機會,叫吳大賽守住房門不讓外人偷聽後,趙烈文直接向吳超越問道:“慰亭,你真的打算和怡制台聯手去攻打無錫?”
“當然。”吳超越一邊嚼着飯菜一邊點頭,含糊着說道:“楊文定倒台,新的江蘇巡撫上任前,我的頂頭上司就隻有怡制台了,不把他捧好點,說不定他就會扛不住向榮和琦善他們的壓力,逼着我去甯鎮戰場當炮灰了。”
“慰亭,如果你這麽想,那你就錯了,還是大錯特錯!”趙烈文冷笑說道。
“什麽意思?”吳超越又被趙烈文弄得一楞,忙問道:“我怎麽錯了?”
“你一旦拿下無錫,怡制台不但不會感謝你,相反還有可能真的把你派到甯鎮戰場上去當炮灰!”趙烈文冷冷說道:“慰亭你怎麽不想想?你光複了無錫,鎮江以東就再沒有了長毛威脅,你的軍隊也空閑了下來,在這樣的情況下,向榮和琦善這些欽差大臣能不馬上盯準你,逼着怡制台派你去甯鎮戰場當炮灰?到時候仗你打、人你死,功勞是向榮和琦善的,你樂意看到這樣?”
吳超越臉色一變,頓時呆住,這才想起了這個重要問題——自己隻要閑下來,琦善和向榮這些欽差就肯定會馬上盯上自己!
“慰亭,你是軍事天才,也是洋務天才,但你在官場上确實還需要一些磨練。”趙烈文指出道:“你該不會連養賊自重這句話都沒聽說過吧?當年吳三桂爲了留在雲南當土皇帝,向洪承疇請教辦法,洪承疇就直接告訴他——不可讓雲南一日無事!你如果不想到甯鎮戰場當炮灰,想讓朝廷更加注重你,唯一辦法也是不可讓鎮江以東一日無事!”
“隻有留下無錫這股長毛,怡制台才有名正言順的借口拒絕向榮和琦善他們抽調你到甯鎮參戰!你向朝廷請求以鹽代饷,自鑄銀元,才有可能得到皇上和朝廷的批準!”
盤算了片刻,吳超越突然問道:“那我應該怎麽做?”
“兩個辦法,一是誇大賊情,二是叫苦!”趙烈文沉聲答道:“誇大賊情,把無錫這股吹噓得越厲害越好,甚至可以故意派綠營在他們面前打一兩個敗仗。叫苦,上折子說你在江陰大戰中損失慘重,士卒死傷過多,彈藥消耗一空,人缺糧馬缺料軍缺饷,把你困難誇大十倍!反正有江陰大捷在手,你還怕朝廷爲你久久奪不回無錫而降罪?他們真要降罪,你就向朝廷要援軍,叫朝廷的援軍來打無錫城!”
慢慢點了點頭後,吳超越又遲疑着說道:“但是怡制台那邊,他離無錫也不遠,很清楚無錫長毛的情況啊!”
“哈哈哈哈哈!”趙烈文放聲大笑了起來,然後笑着低聲說道:“慰亭,你在這方面還真是實誠啊!故意把無錫長毛留下,難道對他怡制台就沒有好處?無錫那股長毛對你來說,反手可滅,根本不足爲懼,但是把他們留下,從蘇杭湖州運來的軍糧,就必須在無錫下遊上岸,改走陸路到無錫上遊重新裝船運往鎮江,其中可以做多少手腳,撈多少油水,怡制台就看不出來?”
“還有。”趙烈文的聲音更低,獰笑道:“把無錫這股長毛留下,怡制台就不用擔心朝廷和皇上把蘇南的兵勇抽調一空,有軍隊在手,怡制台就不用他的治下安全,更用不着擔心象楊撫台一樣,被朝廷逼着率軍到甯鎮戰場參戰,去受向榮和琦善的鳥氣還背黑鍋!”
說到這,趙烈文又微微一笑,低聲補充道:“另外還有一點,琦善當年背着朝廷和洋人簽訂《穿鼻條約》,當時這件事就是怡制台向朝廷揭發的,爲了這事琦善差點丢了腦袋,和怡制台早就結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在這樣的情況下,怡制台能不防着琦善利用手裏的欽差權力整他,能不琢磨着離琦善越遠越好?”
又沉默了許久,吳超越才歎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我在這些方面,确實太缺經驗和城府,你說得對,無錫這股長毛确實不能殲滅,必須把他們留下!”
稍微盤算了片刻,吳超越吩咐道:“惠甫,那這樣,你替我寫信給怡制台,語氣盡量尊敬些,然後告訴他,就說無錫這股長毛非同小可,賊将謝長沙更是長毛名将,勇冠三軍有萬夫不擋之勇,我的軍隊在江陰大戰中又損失慘重,彈藥消耗一空,實在無法出兵把無錫長毛殲滅,隻能是暫時先派五百綠營到無錫城外牽制長毛,能幫着他打下無錫就打,實在打不下來就幫助他護送糧草越過無錫運往甯鎮戰場,請他務必要體諒我的苦衷。”
“長進得真快,連暗示都會了。”趙烈文笑道:“相信以怡制台的聰明才智,一定會非常高興的接受你這個晚輩的請求,答應讓你在江陰駐紮休整,等待彈藥補給。”
“還不是你這位老師教得好?”吳超越笑着回答道:“成天和惠甫你呆在一起,我就是想不學壞點都不行啊。”
被趙烈文料中,吳超越的書信被快馬送到了武進城後,官場老吏怡良果然是高高興興的接受了吳超越的請求,一邊派遣千餘兵勇到無錫城外和吳超越派出的綠營會師,保護運河航道,一邊親自提筆上書,把無錫城裏的一千多二線太平軍誇張爲近四千人,也随便吹噓了太平軍名将謝長沙一通,讓大清朝廷和鹹豐大帝都知道不是怡制台和吳超越不想拿回無錫城,隻是客觀情況太過困難,無錫城裏的太平軍太過厲害,所以才沒辦法。
其實也用不着吳超越和怡良過于吹噓無錫太平軍,林鳳翔率領的太平軍主力被吳軍練勇擊潰後,許多沒能上船逃生的太平軍将士幾乎都選擇了南下逃往無錫城,去投靠駐紮在這裏太平軍謝長沙部,給謝長沙補充了不少可戰之兵。而謝長沙也是一個死腦筋,明明知道林鳳翔和吳如孝已經跑了,卻因爲沒有收到突圍命令,同時也因爲水陸道路都已經被清軍封鎖的緣故,斷然拒絕了一些部下提出的棄城突圍建議,選擇了死守城池等待援軍,有意無意的成爲了一顆紮在了運河咽喉的大釘子。
于是乎,很快的,向榮、琦善等欽差大臣催促怡良和吳超越盡快奪回無錫的命令就雪片一樣的飛進了武進城和江陰城,但怡良和吳超越卻是心照不宣,異口同聲,“沒武器,沒彈藥,沒兵,沒軍饷,無錫長毛太厲害,打不過,拿不回來!如果你們不信,可以自己出兵來打無錫長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