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健彰還在海關衙門辦公,時間又已經不早,吃完飯後肯定也出不了城了,必須要在吳府打擾一夜,所以已經十分熟悉中國人重視家庭觀念的雒魏林神父主動提議等吳健彰回來一起用餐,吳超越知道這是雒魏林的一片好意,便笑着一口答應,也乘着這個機會,和熱心公益事業的雒魏林和麥都思再次談起了建立教會學校的事。
喜歡著書立說的麥都思神父很是支持建立學校,就是在土地方面必須要請吳超越幫忙,吳超越也馬上答應購買幾畝土地送給麥都思建學,而雒魏林神父也很懂得抓住機會,同樣乘機向吳超越提出了一個請求,要吳超越幫助他發展幾個女信徒擔任修女,幫助他照顧和治療病人。
雒魏林神父這個請求雖然是一片好意,但因爲知道修女不能結婚,吳超越并沒有立即答應,而是花了不少力氣向雒魏林神父解釋原因,指出就現在的中國情況,想要讓重視生育的中國女性擔任修女簡直就是難如登天,然後又反過來建議雒魏林神父搶在南丁格爾女士之前創立護士制度,招聘女子加以培訓,擔任護士幫助照顧傷員。
做爲白求恩的老前輩,偉大的雒魏林神父當然十分贊賞吳超越搶先曆史兩年提出的護士制度,立即表示願意加以嘗試。而吳超越也很大方的慷買辦爺爺之慨,答應向貧苦農家購買幾名少女,讓她們到雒魏林神父創立的中國醫館(仁濟醫院前身)去擔任護士,雒魏林神父大喜,不斷向吳超越表示感謝,與吳超越的友誼也再度增進了一層。
與兩個洋人朋友倒是言談甚歡了,但是一直到了天色微黑,吳超越的買辦爺爺吳健彰都還沒有回到家裏,知道買辦爺爺在公事上十分盡職的吳超越還道吳健彰是公務繁忙,便也沒有再等下去,直接就命令擺設宴席款待兩個洋朋友。然而就在吳府下人擺放菜肴時,狗腿子吳大賽卻連滾帶爬的沖進了客廳,不及行禮就慘叫道:“孫少爺,不好了,外面來了一隊官差,說是來抓你!”
“官差抓我?”吳超越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驚叫問道:“你搞錯沒有?是那個衙門的官差,爲什麽要抓我?”
“就是海關衙門的官差!”吳大賽擦着汗水說道:“但是帶隊的沒見過,應該不是海關衙門的人。”
“海關衙門的官差?”吳超越更懷疑自己聽錯了——買辦爺爺的部下怎麽可能來抓自己?然而回過神來後,吳超越馬上又在心裏說道:“糟了!肯定是吳健彰老頭出事了,事還肯定不小!”
果不出吳超越所料,還沒等他進一步追問,雒魏林和麥都思兩個神父也沒來得及了解發生了什麽事,一隊差役就已經直接沖了進來,爲首的則是一個穿着藍底黑馬褂的戈什哈,手舉一面腰牌大聲喝道:“奉欽差大人之令,捉拿吳健彰之孫吳超越歸案!誰是吳超越?站出來!”
要換了别人,突然聽到這種被欽差下令抓捕的噩耗,基本上都已經吓癱了,然而後世橫行的辮子戲也有一個好處,就是讓吳超越對這種場面已經是習以爲常,還很不怎麽放在眼裏。所以聽到了那戈什哈的吆喝後,吳超越也沒怎麽害怕,很坦然的上前一步,道:“我就是吳超越,我犯了什麽法?爲什麽要抓我?”
“見到欽差大人,你就什麽都明白了。”那戈什哈拒絕回答,又一揮手,大喝道:“拿下!”
聽到那戈什哈的吆喝,他帶來的海關衙門差役立即上前,拿出繩子捆綁吳超越,吳超越掙紮,大聲問道:“爲什麽要抓我?你們講不講理?就算要抓人,起碼也得給我一個理由吧?”
那戈什哈根本不理會吳超越,一個勁的隻是催促抓人,結果也還算好,他帶來的差役都是吳健彰的部下,平時沒少跟着吳健彰在海關撈油水,不看僧面看佛面,捆綁吳超越時下手很輕,也沒有拳打腳踢,吳超越這才少吃了許多苦頭。而與此同時,雒魏林和麥都思兩個神父也挺身而出,用中文向那戈什哈質問道:“你爲什麽要抓吳?吳犯了什麽罪?”
洋人的話在大清官吏的面前永遠都非常有用,那戈什哈不得不回答道:“兩位洋先生,這事與我無關,我隻是奉命行事,下令抓他的是欽差大人,至于爲什麽要抓他,我也不知道。”
“荒唐!”麥都思憤怒說道:“我們英國的警察抓人,首先得出示逮捕令,你們的欽差有什麽權力不給任何理由就任意抓人?我抗議!我要替吳向你們的欽差抗議!”
那戈什哈無言可對,而吳超越是既明白麥都思和雒魏林的反對改變不了自己将要被捕的命運,也更擔心吳健彰的安危,開口問道:“我爺爺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你爺爺也已經被欽差大人下令拿下了。”那戈什哈回答,又冷笑說道:“吳少爺,我勸你一句,最好是乖乖的跟我走,不然的話,你爺爺的罪過就肯定更大了。”
抿了抿嘴,吳超越先點頭答應跟那戈什哈走,然後又轉向雒魏林和麥都思,用英語說道:“兩位神父,我可以向上帝發誓,我絕對沒有犯罪。這件事很古怪,我需要你們的幫助,請你們和我走一趟。”
雒魏林和麥都思都是熱心人,立即點頭答應,吳超越又交代了管家和吳大賽等人好生看家,這才随着那戈什哈大步出門,兩個神父緊緊跟上,那戈什哈也不敢阻攔。最後倒是聽到消息趕來的幾個吳健彰小妾攔住吳超越,哭哭啼啼的追問原因,吳超越無法回答,也隻能是盡量安慰這些比自己年齡大不了多少的小奶奶,帶着滿肚子的疑問出了自家大門。
押着吳超越,那戈什哈直接把吳超越帶到了位于小東門旁的海關衙門,而此刻的天色雖然已經全黑,但海關衙門内外卻是燈火通明,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還有許多上海縣衙的衙役在維持治安,再穿過人群上到海關衙門的大堂時,吳超越又一眼看到,自己的買辦爺爺吳健彰已經被摘去了頂帶,還被按跪在了地上。
人都是有感情的,雖然明知道不是自己的親爺爺,但這麽長時間的朝夕相處下來,良知還沒被狗吃光的吳超越對吳健彰還是有了那麽一點親人的感覺,這會看到他年過花甲還被按跪在地上,吳超越鼻子忍不住一酸,開口叫道:“爺爺。”
聽到吳超越的聲音,吳健彰艱難回頭,再看到寶貝孫子也是被五花大綁時,吳健彰頓時就吓得魂飛魄散了,趕緊轉向高坐在大堂正中的朝廷欽差,拼命磕頭慘叫道:“欽差大人,與他無關,那些事情都與他無關!讓洋人在碼頭上向工人傳教的是我,派師爺幫洋人買土地建廠的也是我,拿銀子和洋人合夥建廠的人還是我,這些事都和我的孫子沒有半點關系!請欽差大人明查,請欽差大人千萬不要牽連到我的孫子身上!”
與此同時,吳超越也已經擡頭去看堂上情況,此時此刻老吳家的死對頭袁祖悳當然正在現場,然後再仔細一看欽差模樣時,吳超越的心髒就象是掉進了萬丈深淵,馬上就徹底絕望了——高坐堂上那個欽差,居然恰好就是今天在碼頭上見過那個翁姓老者!
不出所料,聽到吳健彰的絕望慘叫,那翁姓老者不但沒有半點被吳健彰的舐犢情深所感動,相反還露了一些笑容,冷笑說道:“吳大人愛孫心切,情願犧牲自己保全愛孫,雖然可敬可佩,但是沒辦法,本官身負朝廷重托,受皇命徹查此案,固然不能冤枉無辜,但也不能姑息包庇,令孫幫助洋人傳播洋教,又和洋人合建洋廠,罪證确鑿,不容抵賴,所以沒辦法,本官不得不下令将他拿下!”
“欽差大人,我孫子冤枉啊,他真的冤枉啊!”吳健彰慘叫中帶上了哭音,“他沒做這些事啊,這些事都是下官幹的,真的與他無關啊!求你大人大量,放他一馬吧!”
聽到這些話,那翁姓老者笑得更開心了,向旁邊的袁祖悳一努嘴,袁祖悳會意,馬上拿出了一份裝訂成冊的文書,走到吳健彰的面前出示,微笑說道:“吳大人,請看看吧,這是令孫邀請洋人與他合夥建立洋廠的文書,上面不但清楚寫着你的孫子出銀多少建廠,還承諾由你孫子購買租界以外的土地建廠,鐵證如山,你還替他喊什麽冤?他又冤什麽冤?”
仔細看了袁祖悳手裏的證據,吳健彰徹底癱軟在地了,吳超越也疑惑的上前幾步,仔細看清那份文書正是自己印了發給洋行的招标邀請書時,吳超越不由吃了一驚,不明白這東西怎麽會到了袁祖悳手裏?但這點并不是最關鍵,吳超越馬上喊冤道:“欽差大人,這隻是普通的商業合作,并不觸犯國法,我何罪之有?”
“未經朝廷允許,你就和洋人合夥建洋廠,又幫洋人購買租界外的土地,還敢說沒罪?”那翁姓老者慢條斯理的說道:“還有,本官不但已經找到了許多目擊證人,證明你在上海碼頭上幫助洋人傳教,還親眼看到你在碼頭上與洋神父商議傳教之事,這難道還不夠證明你有罪?”
“敢問欽差大人,有那條朝廷律典說不許和洋人合夥建廠?”吳超越憤怒說道:“再請問欽差大人,又有那條朝廷法令不許我幫助洋神父傳播洋教?還有,誰說我買租界外的土地是給洋人了?那一百多畝地的地契還在我手裏,我如果真是幫洋人買的土地,那洋人爲什麽不把那些地契拿去?”
“沒有朝廷準允,聖上恩準,你擅自這麽做,就是有罪!”那翁姓老者冷笑說道:“如果你覺得自己冤枉,沒關系,到刑部說去。皇上有旨,本官隻要查明這些事屬實,就馬上把你們吳家祖孫一起拿下,交部議罪,你到刑部大理寺有的是喊冤機會!來人,即刻将犯官吳健彰與吳超越拿下!”
左右差役答應,立即上前押解吳健彰和吳超越祖孫,然後又問那翁姓老者要把吳健彰祖孫押到何處時,恨老吳家恨得蛋疼的袁祖悳倒是毛遂自薦,要親自把吳家祖孫押到上海縣大牢關押,但是那翁姓老者卻有自己的打算,搖頭說道:“朝廷有規制,犯罪官員不能與普通犯人關在一起,把他們暫時關在海關衙門的後院裏吧,過一兩天就押往京城。”
一心想要報仇雪恨的袁祖悳徹底大失所望了,然而遠遠看到吳健彰祖孫被押走時,大堂外的雒魏林和麥都思也頓時大鬧了起來,不斷的用漢語大喊,“我們要上堂,吳是無辜的,他是我們的朋友,我們要爲他申辯冤情,讓我們上堂!讓我們上堂!吳是無辜的!”
守大門的差役當然不敢用武力驅逐洋人,隻能是組成人牆暫時攔住雒魏林和麥都思,同時飛報上堂,那翁姓老者聽了勃然大怒,馬上轉向袁祖悳問道:“袁大人,你這是怎麽搞的?爲什麽讓洋人進了上海城?”
“欽差大人,上海是五口通商之地,允許洋人來往通商,下官不敢阻攔啊?”袁祖悳如實回答道。
“糊塗!”那翁姓老者一拍桌子,喝道:“先皇和洋夷簽訂的《南京條約》裏,有允許洋人進城這一條嗎?你爲什麽就不能向廣州學一學?同樣是五口通商之地,廣州的百姓聯手阻攔洋人進城,洋人還不是照樣不敢進城?”
袁祖悳有些遲疑,廣州百姓聯手阻攔洋人進城的事袁祖悳也聽說過,但袁祖悳又非常清楚,那件事實際上是兩廣總督徐廣缙和廣東巡撫葉名琛暗中慫恿廣州百姓幹的——官卑職微的袁祖悳可沒有膽量效仿這兩位封疆大吏。而那翁姓老者見了更是不悅,又喝道:“還楞着幹什麽?還不快去驅逐那兩個洋人出城?”
說罷,那翁姓老者又下令差役立即關閉大門,根本不給雒魏林和麥都思替吳家祖孫喊冤申辯的機會。而袁祖悳被那翁姓老者逼迫不過,也隻好是趕緊派人去給躲在外面的袁五八傳令,讓他組織百姓驅逐雒魏林和麥都思出城。
其實也用不着驅逐,在海關衙門外把嗓子喊啞都叫不開門,雒魏林和麥都思也不肯再白白浪費力氣,低聲商議了幾句,兩個神父幹脆自行離開,直接從鄰近的小東門出城返回租界求援,已經收到袁祖悳命令的袁五八既沒膽量驅逐洋人,更巴不得這兩個瘟神早點滾蛋,自然也趕緊順水推舟,暗中命令差役開門,任由兩個神父出城。
再然後,聽說兩個洋瘟神已經自行滾蛋後,袁祖悳在大喜之餘,當然是又馬上跑到欽差翁心存的面前請功,而翁心存聽聞後雖然也是大喜,卻還是不肯滿足,又向袁祖悳訓斥道:“做得好!繼續這麽做,最好是效仿廣州,堅決不許任何一個洋人進城!萬歲最恨這些不懂禮教的洋人,你如果做到了,本官一定替你向聖上表功請賞!記住,本官在上海期間,不希望再看到一個洋人出現在本官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