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果是吃熟魚就沒這個問題,因爲做熟的魚經過高溫加熱,已經殺死了魚肉裏的寄生蟲,所以吃下去就很安全。我敢打賭,世妹你一定不吃生魚,或者即便吃也很少,所以你吃了這麽多年的淡水魚,才一直都沒事。”
吳超越這番解釋已經夠淺顯了,但是對于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卻無疑還是非常難以理解,所以周秀英仍然還是聽了一個稀裏糊塗,但還好,周秀英的脾氣雖然火暴,性格卻十分耿直,很是坦率的點了點頭,道:“我是不吃生魚,隻吃做熟的魚。”
“哈哈哈哈哈!”一旁那姓翁的年輕人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道:“可笑啊可笑,吃大清的魚肚子裏會長蟲子,隻是因爲做熟了才不會長蟲子?那麽吳少爺,在下倒要讨教了,你可知道聖人說的脍不厭細這個脍字做何解?”
吳超越斜眼去看那姓翁的年輕人,臉帶怒色,既不滿他的嚣張态度,也懶得搭理他,而那姓翁的年輕人卻鐵了心要和吳超越過不去,又自問自答的說道:“如果吳少爺不知道,那麽在下可以告訴你,孔聖人說的脍不厭細的脍字,指的就是生魚肉,脍不厭細的意思也就是生魚肉切得越細越薄越好。吳少爺,明白了吧?”
“明白了又怎麽樣?”吳超越益發覺得這個姓翁的年輕人讨厭,回答的語氣中盡是不滿。
“那在下又要請教了。”姓翁的年輕人得意洋洋,問道:“敢問吳少爺,我大清的古人聖人都吃生魚,怎麽從來沒聽說過他們的肚子裏生蟲子?怎麽從來沒有一本前朝古書記載這樣的病情?”
吳超越面無表情,先是攔住了已經在挽袖子的吳大賽等狗腿子,然後冷冷的說道:“翁公子,我如果找出一本記載這種病例的古書,怎麽辦?”
“吳少爺,你說怎麽辦?”姓翁的年輕人冷笑反問,又在心裏冷笑說道:“不學無術的纨绔,别以爲我知道你的底細,到現在連你家裏的帳本都不會看!”
“我如果找出來了,你向我磕頭賠罪。”吳超越平靜說道:“我如果找不出來,我向你磕頭賠罪!怎麽樣,翁公子,敢不敢和我打這個賭?”
聽到吳超越這話,又看到吳超越的平靜表情,姓翁的年輕人心裏還真有點猶豫,但考慮到吳超越一貫不學無術的名聲,姓翁的年輕人還是點頭說道:“好,賭就賭!吳少爺,請說吧,那本古書裏記載過這樣的病情?”
“前朝的《三國演義》。”吳超越冷笑說道:“曹操請華佗給他治頭風那一段,其中提到華佗給廣陵太守陳登治病,華佗用藥,陳登吐出幾升蟲子,有人問起陳登吐出蟲子的原因,華佗說病因就是陳登好吃魚生。”
吳超越的話還沒說完,那姓翁的年輕人臉色就已經變了,心中暗暗叫苦,“糟了,我怎麽把這一段給忘了?”
察言觀色見那姓翁的年輕人已經生出悔意,吳超越便又說道:“翁公子,怎麽樣?是否該向我下跪磕頭賠罪了?”
“對,快磕頭!磕頭!”
吳大賽等狗腿子也得意叫嚣,那姓翁的年輕人卻是神情尴尬,偷偷去看旁邊老者反應時,見那老者毫無表情,目光故意看向别處,那姓翁的年輕人心中叫苦,知道這是父親已經發怒了,回去後一頓家法是肯定跑不掉了。那姓翁的年輕人無奈,隻得硬着頭皮狡辯道:“吳少爺,抱歉,在下從小隻讀聖賢之書,從來不讀稗言閑書,所以《三國演義》之中是否真有這段,在下并不知曉。”
“從來不讀稗言閑書?”吳超越冷笑着問。
“正是如此。”那姓翁的年輕人點頭,道:“不是在下誇口,任何書在下隻要是看過一遍,一般都能記住。但在下實在沒看過,所以不知道。”
“過目不忘?好厲害!”吳超越稱贊了一句,又突然問道:“那麽翁公子,《金瓶梅》第二回的名字是什麽?”
“俏潘娘簾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說技!”
那姓翁的年輕人想都不想,脫口就說出了正确答案,然而話音未落,他的臉色早已大變,心中更是叫苦。而他旁邊的那名老者則是馬上就怒容滿面,想都不想,擡手就重重給了他一記耳光,罵道:“畜生,回去看老夫怎麽收拾你!”
“哈哈。”吳超越終于笑了,笑着說道:“翁公子,露出馬腳了?連《金瓶梅》這樣的****回目都已經牢記在心,虧你還有臉說什麽從來不看稗言閑書,還不速速招來,你還看過什麽****豔書?是不是早就把《******》倒背如流了?有沒有看過《燈草和尚》和《繡屏緣》?背着外人的時候,是不是時常哼點******?”
那姓翁的年輕人徹底無言可對,那老者卻重重哼了一聲,說道:“吳公子,犬子不肖,辱及家門,是該重罰。可你身爲大清官員之後,卻在大庭廣衆之下提及這些****穢詞,似乎也太過了吧?”
“提了怎麽樣?”吳超越笑着說道:“且不說我還沒怎麽看過這些書,就算偶爾看上幾眼,也是批判的看,是仇恨的看,是帶着一個有良知的人内心深處那種憤慨的看!看這些****穢詞是如何毒害我大清的億萬百姓,引以爲戒,時刻提醒自己千萬不要效仿,不要忘記良知!更提醒我自己千萬不要做一個口是心非的僞君子,明明滿肚子的雞鳴狗盜,男盜女娼,還偏偏要裝得象一個道德君子!這樣才最可恨,也最可恥!”
吳超越這話諷刺的是誰,那老者當然聽得出來,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了片刻,那老者先惡狠狠的瞪了一眼兒子,喝道:“走!别在這丢人現眼!”
說罷,那老者氣沖沖的轉身就走,那姓翁的年輕人趕緊跟上,吳超越卻不肯罷休,喊道:“站住!翁公子,看你模樣是個讀書人,君子一言,驷馬難追,這句話你難道忘了?你還沒向我磕頭賠罪,怎麽就走了?”
聽到吳超越這話,吳大賽等狗腿子當然是馬上沖上去攔住那對翁姓父子,誰知看熱鬧的人群中也沖出幾個挎有腰刀的年輕男子,迅速保護住了那對翁姓父子,吳大賽等狗腿子看到他們的武器有些膽怯,不敢再攔,那老者則回頭向吳超越說道:“吳公子,你說華佗給陳登治病那一段,《三國演義》上是有,但演義畢竟是野史,不可盡信,做不得數。你如果真想讓犬子向你磕頭賠罪,除非你能讓老夫親眼看到你所說的什麽蟲子。”
“對,對,野史不可信!”那姓翁的年輕人也來了精神,馬上就嚷嚷道:“除非你能讓我親眼看到那些蟲子,否則就該你向我磕頭賠罪!”
如果那對翁姓父子能夠低聲下氣的說幾句好話,那麽脾氣其實并不執拗的吳超越肯定就已經放過他們了,但是這對翁姓父子既然耍上了無賴,吳超越就動上了肝火了,随手從周秀英的魚攤上提了兩條魚,然後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姓翁的年輕人,說道:“跟我走!”
“我爲什麽要跟你走?你帶我去那?”那姓翁的年輕人掙紮着問道。
“去租界!”吳超越冷笑說道:“你不是要親眼看看那些蟲子嗎?租界的洋人醫院裏有顯微鏡,我帶你去看!”
“洋人的醫院?”
那姓翁的年輕人臉色又白了,更加掙紮之餘,他的護衛也上來拉扯吳超越,還有一個護衛呵斥道:“大膽!你知道這位公子是什麽人不?敢對他這麽無理,不要腦袋了?”
“我管他是誰!”吳超越怒道:“就算他是皇親國戚又怎麽樣?男子漢大丈夫,說話就得算話,賭輸了還要耍無賴,算什麽東西?要親眼看那些蟲子,可以,跟我去租界,去租界看!”
那幾個護衛大急,還有人想挑明那對翁姓父子的身份,但是卻被那翁姓老者攔住——老翁家可丢不起這樣的人。而拉拉扯扯間,不但旁邊看熱鬧的人更多,還把碼頭那邊的人也驚動了,許多人都跑了過來看熱鬧,其中還偏巧有與吳超越十分熟識的英國神父麥都思,然後一看是吳超越和人起了糾紛,很講義氣的麥都思忙擠上來打聽情況,再聽吳超越介紹了情況經過後,麥都思也馬上就向那對翁姓父子說道:“中國人,你們太無知了,吳告訴你們的是科學真理,淡水魚中确實有許多的寄生蟲,如果生吃的話,對你們的身體十分不好,你們應該向吳道歉!”
來華多年的麥都思中文頗是娴熟,說的話那對翁姓父子都能聽得懂,但是要他們向吳超越低頭認錯卻絕不可能,所以兩人都是闆着臉不吭聲,也一起小心保持與麥都思的距離。吳超越則冷笑說道:“麥神父,和這些讀八股文讀傻了的腐儒說這樣沒用,隻有讓他們親眼看到魚肉裏的寄生蟲,他們才會相信。”
“吳,你說得對,隻有眼見爲實,他們才會相信。”麥都思點頭,又向那對翁姓父子說道:“兩位中國的先生,如果你們還是不信吳的話,那麽可以和我們到租界去看看,我的好朋友雒魏林那裏就有顯微鏡,我可以叫他做一個魚肉切片,讓你們親看看,淡水魚裏有多少可怕的寄生蟲!”
“也可以讓你們順便看看,你們身上到底有多髒!”吳超越冷笑着補充道:“尤其是你們那兩張嘴,讓你們看看你們的嘴裏有多少髒東西,我擔保你們可以把尿都吓出來。”
“吳,你真是博學多才。”麥都思笑着說道:“列文·虎克剛發明顯微鏡時,從他鄰居的嘴裏取出了一點附着物放在顯微鏡下,也是把他的鄰居給吓了一大跳,大叫虎克先生發明了魔鬼的眼鏡。”
吳超越和麥都思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這個時代中國人完全聽不懂的話,那對翁姓父子卻是一起臉色鐵青,有心想表明身份卻丢不起這個人,想悄悄溜走又已經被吳超越揪住,更害怕與金發碧眼的麥都思也起沖突,一起的束手無策。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那老者隻能是向兒子呵斥道:“孽畜,禍是你闖的,賭也是你打的,現在輸了,還不快向人家磕頭賠罪?”
那姓翁的年輕人十分清楚父親是怕事情鬧大丢人,雖然心裏一萬個不樂意,但是爲了脫身,那姓翁的年輕人被迫無奈,也隻能是膝蓋一軟,向吳超越雙膝跪下,磕頭說道:“吳公子,在下向你賠罪了,請你大人大量,高擡貴手,放過我這一次吧!”
事情本來就不大,看到那傲慢可憎的翁公子向自己磕頭賠罪,吳超越的怒氣也馬上消得七七八八了,這才放過那翁公子,揮手說道:“好了,起來吧,以後多讀點有用的書,别再動不動就跳出來丢人現眼了。”
“受教!”那翁公子雙眼中閃爍着怨毒的光芒,從牙縫裏擠出了這兩個字。再站起身來後,那翁公子一聲不吭就往外沖,那老者臉色不善的大步跟上,在圍觀百姓的哄笑聲中狼狽逃走,還一不小心絆了一下,差點摔了一個狗吃屎,也讓看熱鬧的百姓笑得更加大聲和開心。
自取其辱的翁家父子狼狽走了,看熱鬧的百姓也逐漸散去,出了惡氣的吳超越也這才向麥都思道謝,麥都思揮手表示不用客氣,吳超越則十分客氣的又舉起手裏的兩條魚,向麥都思說道:“神父,喜歡吃魚不?把這兩條魚帶回去加個菜如何?”
“謝謝,謝謝,不必了。”麥都思把頭搖得象撥浪鼓,苦笑說道:“吳,我以前是非常喜歡吃魚,但我實在是怕了中國的淡水魚,第一次吃淡水魚時,我不知道有那麽多的魚刺,直接一口咽下去,魚刺卡在喉嚨裏,多虧雒魏林就在旁邊,馬上給我做了手術,不然的話,我當時說不定連命都得送給這些可怕的淡水魚。”
“還有這事?”吳超越一聽笑了,稍微想了想,又随口說道:“神父,如果你喜歡吃魚又怕刺,那我倒是有一個辦法,我們中國有一道名菜叫做宋嫂魚羹,是用除盡了魚刺的淡水魚肉做成,十分鮮美可口,還必須得用你們英國人習慣用的湯勺才能食用,你如果想品嘗的話,可以到我的家裏做客,我叫家裏的廚子做給你吃。”
“太好了,我最喜歡中餐了。”已經入鄉随俗的麥都思一聽大喜,忙說道:“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今天下午我就想到你的家裏做客,品嘗你說的那道中國名菜。”
“我非常樂意能款待你。”吳超越笑着說道:“那就說這麽說定了,今天下午我在家裏設宴款待你,如果雒魏林神父有時間的話,麥神父你也可以把他請來。”
麥都思笑着一口答應,和吳超越約定了赴宴時間,然後重新回去給碼頭工人傳教。吳超越也這才把目光轉向另一個當事人周秀英,苦笑着說道:“世妹,打擾你做生意了,不過你放心,你的魚我全包了,挑幾條新鮮的魚給我,剩下的我叫雙刀會人來拿。”
“多謝吳少爺。”周秀英對吳超越說話時的神色終于不再那麽冰冷,但還是忍不住又語帶譏諷的說道:“吳少爺,你有洋人撐腰就是威風啊,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縣衙裏的袁班頭,也是被你的洋人吓得磕頭求饒。你的這些靠山,實在是太好用了。”
吳超越一楞,這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與周秀英見面時,确實也是靠着馬丁神父幫忙,狐假虎威把袁五八吓得給自己磕頭求饒。再然後,吳超越也隻能是尴尬的摸摸鼻子,說道:“是他們先招惹我,我被逼着這麽做。不過我平時可不是這樣的人,世妹你可以去打聽打聽,除了那天和今天,我還借洋人的勢力欺負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