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以後,上海雖不曾下雪,但冷得也是陰寒徹骨。葉子衿出生在北平,對鵝毛大雪早已不覺新鮮,對于那些專程去北方賞雪景的富人隻是一笑置之。肥馬輕裘踏雪尋梅的雅興大多是有錢人才能有,窮人隻想着怎麽穿暖果腹。朱門有酒肉,路見乞讨兒的情景仍令她感觸良多。
剛到上海的那個冬天至今仍深深地刻在葉子衿的記憶中。
那時周姨娘帶着她和兩個弟弟輾轉來到上海,由于人生地不熟,一時找不到住的地方,便隻能和一些窮苦的人擠在一間破房子裏。
葉子衿記得那間房子裏沒有床,隻能在地上鋪了草墊和被褥睡,每天睜開眼都能看見屋頂上那個破了的窟窿。透風的牆壁,漏雨的屋頂,那間房子一到了冬天簡直就像個冰窖。刺骨的寒冷直鑽入被窩,即便每晚蜷縮着身子入睡也會被凍醒。
兩個瘦小的弟弟冷得嘴唇發青,身體最弱的子嵘還發了幾回燒,不過再怎麽冷他們也從不抱怨一句。周姨娘爲了養家糊口,每天頂着寒風出去收一大堆髒衣服回來洗,卻隻能掙幾個銅元。葉子衿每次看到姨娘兩隻手洗得又紅又腫,連針線也拿不了,就會無比心疼……直到周姨娘在紡織廠找到一份工後他們才搬離了那個噩夢般的地方。
想着過去那段凄苦的日子,想到周姨娘和弟弟們,淚水漸漸模糊了葉子衿的雙眼,再過不久又要到年關了,她至今一直住在舊的家中,可是現在隻剩她孤身一人……
“子衿,捐給天主教育嬰兒童院的那批冬衣已經運過去了,外面有幾個新報的記者想采訪你,你去嗎?”小月捅了捅炭盆裏的火,見葉子衿悄悄别過臉去拭了拭眼角。
葉子衿平複了心緒,道:“你幫我回絕他們吧,就說我太忙了,要是他們是來店裏做衣服我倒很歡迎。”
臨近年關正是店裏最忙碌的時候,趕制過年新衣根本就忙不過來,葉子衿卻讓廠裏着重趕制那批孩童的冬衣。本想着匿名送冬衣給育嬰兒童院,也不知怎麽走漏了消息,弄得現在外界議論紛紛,有的人說她是大發善心,有的說她想借機提高沈記的聲譽,有的說她是暴發戶假慈悲。葉子衿索性一概不理,冬衣照送不誤。
小月“嗯”了聲,見葉子衿臉上隐約有淚痕,也猜到一二緣由,于是走過去道,“今年過年我和小武去你家包餃子吧,也叫上孟老闆和賀嫂吧,年貨全讓小武去買,我們就隻管在家裏享清閑。”
“嗯,記得給師父寄一些上海的年貨,臘味糟貨點心都多包一點,他老人家愛吃五芳齋的赤豆糕。”葉子衿經小月這麽一提醒想起了置辦年貨的事。
“好,我都記下來了,回頭就和小武去寄。”小月笑道。
“你跟阿成怎麽樣了?”葉子衿随口爲了一句。
小月臉紅低聲道:“挺好的……”
“他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娶你,到時我和昊翔給你們操辦婚宴。”葉子衿知道阿成對小月一直很好,況且他們二人又情投意合,她一直把小月當作妹妹,姐姐理應爲妹妹的終生大事籌劃。
小月更加不好意思起來,聲如蚊蚋,“還……還沒有……”
“既然沒有那我去跟他提,也算了卻師父一樁心願。上次去北平他還囑咐我要好好照顧你,幫你找個踏實可靠的人。”葉子衿俨然一副姐姐的姿态關心起妹妹的婚事。
小月羞紅了臉,慌道:“你可千萬别去跟阿成哥提,他說想再幫孟老闆幾年就退出幫會帶我回老家成親……”
退出幫會!葉子衿大驚。要知道入幫會的程序很複雜,要開香堂,歃血爲盟,若是中途想要退出也沒那麽容易,要經受住血祭的考驗,那簡直就是常人難以忍受的皮肉之苦。
“他真肯爲了你退出幫會?”葉子衿實在難以相信。
小月點了點頭,看樣子她還一點不了解幫會的規矩。葉子衿心中犯了難,若真是這樣小月怎麽會忍心看阿成經受皮肉之苦,幫中規矩就如同軍令,到時候孟昊翔也不能網開一面……
小月見葉子衿神色凝重,安慰道:“子衿,你别擔心,我跟阿成的事不急,他說再過幾年晉安堂就不再是黑幫了,等他幫孟老闆将晉安堂完全帶上正道後就帶我走。”
“嗯,那我就放心了……”葉子衿稍稍松了口氣,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再過幾年連小月也走了……
每年這個時候葉子衿會去花市買一盆水仙,這是周姨娘還在世時他們過年的習慣。
走到花市外面都可以聞到一陣梅花香,城裏的臘梅都開花了,一些花販插了幾株或黃或紅的梅花在花瓶裏裝點攤位添添喜氣,各類花卉争奇鬥豔,橙黃的小金橘挂在綠葉間像一個個小燈籠。
葉子衿來到曾經那個光頭胖男人的鋪位前,胖男人一見是熟客,又知道葉子衿與孟昊翔的關系,笑得肉一顫一顫,道:“葉小姐來買花啦,我這裏今年進了些新的水仙,您随便看。”說着将一盆盆水仙搬到葉子衿面前供其挑選。
葉子衿看中了一盆純白色的重瓣玉玲珑,冬日的陽光零零星星地灑在花瓣上,薄薄的花瓣越發晶瑩剔透,仿佛呵一口氣就會融化的冰雪,皓素淩波,又似素娥青女搖落的玉色,風露幽妍。種在青花闊身敞口瓷中,娴雅優雅綻放,猶如一隻隻小玉蝶在喁喁私語。
“我就要這盆了,多少錢?”葉子衿問道。
光頭胖男人滿臉堆笑道:“三十個小洋,貨真價實的玉玲珑。”
葉子衿笑了笑,“老闆這次不漫天喊價了?”
光頭胖男人摸了摸腦門,凍得脖子直往裏縮,笑呵呵道:“葉小姐這樣的行家我可瞞不過去,您以後要什麽花兒盡管跟我支會一聲兒,我可以送到您店裏去。”
“嗯,等春天到了有好看的杜鵑花給我留一盆。”葉子衿付過錢後抱起水仙出了花市。
沒走幾步,便聽見身後有人喚她的名字。
“子衿。”
一個低沉而溫和的聲音遠遠地飄來,葉子衿回首,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心裏蓦地淌出一股暖流,恍然如昔日,她與他在此相遇……
那時的她還是個穿着男裝戴着破氈帽的賣報假小子,爲了買一盆水仙意外卷入幫會的槍戰中,死裏逃生。而那時的孟昊翔留給她的隻是一個模糊的側臉和決然堅毅的背影……
“沿這條巷子出去,不要回頭。”
他的聲音是那樣波瀾不驚卻又铿然有力,仿佛平靜的水面蘊藏了驚濤駭浪的力量。葉子衿站在路口,怔怔地看着朝她大步走來的男人,畫面仿佛定格在那年。
孟昊翔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在傻笑什麽?”
葉子衿回過神來,避開他的目光,道:“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孟昊翔指了指她手裏的水仙,“你來幹什麽我就來幹什麽。”
葉子衿見他兩手空空,問道:“那你怎麽沒買花?”
孟昊翔眼底閃過一絲黯然,淡淡道:“其實我剛才去店裏找你,小月說你去了花市。今天是我娘的祭日,你能幫我挑幾枝花嗎?”
葉子衿心中一顫,嗯了一聲,默默地跟着孟昊翔身後走。
每年這個時候的花市都熱鬧非凡,葉子衿此刻心裏卻是靜悄悄的,原本過年的喜慶氣氛夾雜了幾分淡淡的憂傷。想必過去的他每年也是在這種煎熬孤獨中度過,團聚的日子卻硬生生與親人生離死别。
葉子衿走快幾步走到孟昊翔身邊,與他并排走着,手指有意無意地輕輕碰了碰他的手,她深吸一口氣,呵出一片白氣,然後一點一點,緩緩地握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很溫暖,她的手一到了冬天就涼得像塊冰,握住的那一刻,心跳漏了幾拍,指尖的冰雪仿佛被融化,一直暖到心尖。
孟昊翔略微一低頭看了一眼葉子衿,唇角浮起一絲笑,葉子衿臉上紅撲撲的,故作什麽也不知地緊了緊圍巾。二人十指相扣,溫暖着彼此的手和心。
這個時節的菊花已經很少見了,葉子衿陪孟昊翔走了幾個攤位才買到幾束杭白菊。花瓣潔白如玉,清香裏帶着一絲苦味,一如對親人的思念和緬懷。
孟昊翔捧着菊花走着,忽然問葉子衿道:“那時你怎麽敢扔槍給我,你難道不怕死嗎?”
葉子衿笑了笑,“我當然怕,當時真是吓死我了,扔槍給你純屬是被吓糊塗了。”
“真的?我怎麽看你當時還清醒得很,叫你把手裏水仙給我還猶豫半天。”孟昊翔回想起葉子衿蓬頭散發的狼狽樣子,覺得十分有趣。
葉子衿眉眼裏透出雀躍的光來,道:“那盆水仙要三十八個小洋哩,我存了一個禮拜的錢,你說扔就扔了。對了,我還沒問你,當時你拿了槍過後明明可以自己跑的,爲什麽又滾到我這邊來了?”
孟昊翔認真地想了想,眼裏泛着同情,道:“看你當時太可憐了,縮在牆角像隻流浪貓一樣,我一時動了恻隐之心。”
“難道就沒動其他什麽心?”葉子衿不甘心地追問道。
孟昊翔拿花掃了掃她的臉頰,笑道:“别忘了你當時穿的是男裝,我還不至于……咳咳,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否則也不會愛上你了……”
“孟昊翔!”葉子衿氣得跺腳。
還沒等她發作孟昊翔就搶先跑了幾步,見她站在原地不動,笑了笑,道:“走吧,我願意包餃子向你謝罪。”
葉子衿這才挪動腳步朝她走去。
葉子衿今天穿了一件白色大衣,領子高高豎起,脖頸處圍了一條海棠紅的圍巾,托着一張白皙清秀的鵝蛋臉,明眸朱唇,笑起來有兩個淺淺的梨渦,整個人就像她懷中的水仙一樣沉靜無瑕。
孟昊翔微怔,恍然如往昔,在她的帽子滑落的那一刻,他的心早已被攫住,她留給他的是一雙澄澈如水的眼睛和萦繞心頭的一脈清香......
重新牽起她的手,二人相視一笑。歲月無聲,伊人如初。
又逢除夕,自從子峥走後,葉子衿的家裏頭一回這麽熱鬧。
小月和賀嫂做了兩大碗餃子餡兒,小武幫着和面燒水。葉子衿還叫上了小蝦和秦奶奶一起,一群人圍坐在桌前包餃子。秦奶奶是地道的上海人,堅持要自己張羅八寶飯和春卷,小蝦和汪新雨成了小幫廚,衆人有說有笑其樂融融。
這時有人敲門,葉子衿去開門,孟昊翔提了兩壺酒和點心糖果走進來。葉子衿剛要去幫他摘下羊皮手套,孟昊翔輕輕推開她的手,笑道:“我手涼,你不要碰到,自己進屋暖着。”
葉子衿接過他手上的東西放下,二人一起進來,賀嫂便打趣道:“還真是會疼媳婦了,沒白養你這麽多年。”
孟昊翔脫了手套大衣,他這一身毛料馬甲襯衫西服的派頭與樸素房間的格調極爲不搭,他卻十分自然地去盥洗台洗了手,然後挽起袖子走到桌邊,笑道:“我也來幫大家包餃子。”
賀嫂“哎喲”一聲,道:“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你可還從來沒幫我包過馄饨哩,看來還是媳婦兒家的餃子好呀。”
小蝦應和道:“怕是孟老闆你包的餃子隻有子衿姐敢吃了。”
衆人又是一陣笑,葉子衿的臉被說得紅紅的,孟昊翔卻一副什麽都沒聽見的樣子,笨拙地學着包餃子。
隻不過他才包了幾個就被賀嫂轟下了桌,孟昊翔的餃子連看都不能看,就更不用說吃了。餃子包得不是撐破了皮露出餡的大肚将軍,就是幹癟立不起來的饑荒乞丐,總之奇形怪狀,倒不如說是帶餡兒的面疙瘩......
“這包餃子怎麽這麽難。”孟昊翔索性将兩張擀好的餃子皮夾了一坨餡料一拍,一個肉餅完工。
葉子衿直接将他推去看火,堂堂孟大老闆第一次嘗到了被衆人嫌棄的滋味,前一刻還在寶輝洋行八面威風神采飛揚,下一刻便在葉子衿家中淪爲燒爐子管火的小工……
熱氣騰騰的餃子盛上了桌,秦奶奶準備的上海風味地道年味菜也同時端了上來,正可謂是南北風味齊聚一桌。小小的屋子雖然顯得有些擁擠,但卻溫馨融洽年味十足。
窗台上的水仙花靜靜伫立,玻璃上的霜花漸漸被屋内的熱氣融化,一條條小細流順着窗戶滑下。暮色漸漸降臨,街頭巷尾鞭炮陣陣,絢麗的煙花在夜空中綻放出奪目的光彩,仿佛是對人世美好的祝福。
“新年大吉大利。”
“萬事如意。”
衆人吃着餃子相互祝福。
“哎呀,你們誰有好運吃到花生了?我怎麽一個也沒吃到。”小武鼓着腮幫子嚷道,原來包餃子時小月在有的餃子裏包了花生,誰吃到就意味着來年會交好運。
葉子衿嘴裏咔擦一下,不過她并沒有吱聲,而是立刻埋下頭去将餃子嚼了咽下。
一旁的小蝦看出了端倪,笑道:“哈哈,子衿姐吃到了,祝賀祝賀!”
秦奶奶眉開眼笑道:“花生就是生呀,女娃吃到就是要早成親,早生貴子的意思,呵呵……”
接下來的議論便緊緊圍繞葉子衿和孟昊翔展開,說得葉子衿面紅耳赤,孟昊翔隻好笑着以酒代謝,謝過衆人的“盛情”祝福。
衆人吃過飯漸漸散去,葉子衿獨自站在窗前仰望夜空,滿室都是水仙的清香。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她心中牽挂着弟弟,回想起以前除夕夜的情景不免有些傷感。
一件新裁的披肩忽然披到身上,孟昊翔從身後将葉子衿輕輕擁住,兩手環繞在她腰間,與她一起欣賞外面的煙花。
“怎麽,想子峥了?”孟昊翔溫和道,眼底滿是疼愛。
葉子衿垂眸“嗯”了一聲,孟昊翔将她摟得緊了些。
“以後每年這個時候我一定都陪你過,你不會是一個人的……”
“好,你不許食言……”
葉子衿莞爾一笑,将頭貼在他溫暖的胸口,她能感受到他心髒堅實的跳動。孟昊翔低頭親吻了下她的額頭,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原來他們之間已經如此熟悉彼此的氣息,連一舉一動都有了一種無言的默契。
如果可以,葉子衿希望時間能夠停留在這一刻,在煙花盛放的那一刻,沒有幻滅,沒有悲傷,沒有分離,隻有她和他,還有那盞玉色玲珑的水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