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天胡同裏鋪了一地的落葉,秋風一陣陣吹來,将黃葉子簌簌地吹落下來,連帶着地上的枯葉也被卷起,片片紛飛如蝶。一個戴氈帽的老人拿了把大掃帚緩緩地掃落葉,地上留下了一道道掃帚的紋路。天空高遠,碧青如洗。
一個小男孩從院子裏跑出來,從老人剛才掃好的一堆落葉叢裏撿起一片黃中帶綠的葉子舉過頭頂,微眯起眼睛朝太陽張望。小男孩舉了一會兒放下葉子看了看,沮喪地撅着小嘴走到老人身邊嘟嚷:“爺爺,您養的菊花曬了太陽都能開花兒,爲什麽這葉子曬了太陽還是黃的呢?”
老人笑着摸了摸小男孩的頭,道:“因爲菊花是秋天才開,葉子是秋天才落呀。”
小男孩忽然喜出望外道:“葉子姐姐秋天會落下來嗎?那她就會來看我了?”
老人被小男孩的話逗樂,拿下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道:“家琦,隻要你乖乖吃飯好好吃藥,葉子姐姐就會來看你的。”
小男孩眼前忽然一亮,歡聲跳道:“爺爺,葉子姐姐真的來了!”
沈家琦像隻小鹿一樣小跑過去,不遠處,葉子衿和孟昊翔攜手走來,見到家琦跑來,孟昊翔連忙走上前去将他一把抱起,生怕他會像上次一樣。
“大哥哥,我記得你,你的名字好難寫的。”家琦撇了撇嘴道。
孟昊翔刮了刮沈家琦的鼻頭,笑道:“現在還不會寫呀,說明你沒長進。”
沈家琦不服氣道:“我會寫,誰說我不會寫,我才不稀罕寫你名字哩。”
葉子衿将在胡同口買的一串糖葫蘆從沈家琦眼前一晃,沈家琦兩眼立刻放光,伸手就要過來搶。
葉子衿刷地收回糖葫蘆,故作一本正經道:“我爲什麽要給你呀?”
沈家琦咧嘴一笑,“葉子姐姐最好了,最最最好了!”
葉子衿滿意地笑道:“嘴真甜,給你啦。”
沈家琦高興地接過糖葫蘆就開始舔,一邊舔一邊得意道:“我娘才最最最最最最……好了!”沈家琦一口氣說了一長串“最”字後,朝葉子衿做了個鬼臉。
孟昊翔贊許道:“過河拆橋,聰明,可造之材呀。”
這時聽聞不遠處傳來幾聲刻意的咳嗽聲,葉子衿見師父站在門前朝他們揮手,葉子衿提着大盒小盒的東西朝師父走去。
“師父,我來看您了,您這些年身體可好?”葉子衿見師父容光煥發精神矍铄,還拿着一把大掃帚,看起來身體比過去硬朗許多。
沈師傅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走來的孟昊翔,笑道:“我在北平日子過得不知道有多舒坦,腰痛也好些了,說來還要謝謝你這個好徒弟,不然我真是要死守着那間舊鋪子孤獨終老了。”
沈師傅說着引了二人進院子,爬到孟昊翔肩上坐着的沈家琦喊道:“爹,娘,大哥哥和葉子姐姐來了!”
桂香和沈康同聞聲後從屋裏走出來,二人見了喜不自禁,忙招呼葉子衿和孟昊翔進屋坐。
四合院裏的棗樹上挂滿了鴿子蛋似的果兒棗,樹下的幾蓬衰草裏延伸出一兩朵纖細的藤,藤上長了幾朵紫色的牽牛花。青天下飛過一群馴鴿,幾隻落到了屋頂灰色的瓦上,咕咕叫着。
屋裏擺放着幾件新做好的桌椅,沈康同剛才正拿着工具鑿花紋。葉子衿見沈康同能将一張普通的木椅子雕出這麽精美的花紋,贊歎道:“沈大哥好手藝呀,還好你沒學裁縫,不然就要少一個好木匠了。”
沈康同撓了撓頭,笑道:“這話師妹敢當着我爹的面說,也不怕他老人家不高興?”
沈師傅喝了一口茶指着沈康同道:“你爹我現在可想得透透的,沒有子衿,我哪來這含饴弄孫的好日子過,你可多虧是學了木匠,不然真是糟蹋了我的裁縫手藝。”
葉子衿與師父一家許久未見,自然是有說不完的話。沈家琦見孟昊翔一個人在旁坐着喝茶,于是拿了一個木頭雕的孫悟空走到孟昊翔跟前,道:“你看這個雕的像不像孫悟空?”
孟昊翔裝模作樣地認真看了看,點頭道:“很像你這隻頑猴。”
沈家琦好奇問道:“大哥哥,你以前不是跟我爹學過,你會雕孫悟空嗎?”
“我不會。”
“那你會雕豬八戒嗎?”
“也不會”
“那你會雕沙和尚嗎?”
“不會”
…………
沈家琦終于放棄了繼續問下去,一臉嫌棄道:“什麽都不會,說明你沒長進呀。真是朽木不可雕,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學會雕葉子姐姐呀?”
沈康同一口茶差點沒吐出來,桂香忙将沈家琦拉了過去,教訓道:“小孩子不要亂說話。”
孟昊翔尴尬地看了一眼沈康同,葉子衿一頭霧水地看着這二人奇怪的眼神,沈師傅隻在一旁微笑着喝茶。
葉子衿無意間看到家琦手中的木頭娃娃,猛地想起幾年前從北平到上海的火車上,孟昊翔的箱子裏曾跌落出來一個木頭疙瘩,還被小家琦嘲笑了一番雕得連豬八戒都不如……
原來孟昊翔是想要雕她……葉子衿一時心口微窒,腦中千四百轉,不知道說什麽好,竟然就沉默在了那裏。
沈康同忙對桂香道:“你去把今年新釀的槐花酒拿出來,今晚我要跟孟老闆和師妹好好喝一杯。”
傍晚,院子裏點了一盞煤油燈,六人圍坐在圓桌前吃飯。桂香做了幾個拿手好菜,雖然是清清淡淡的拌黃瓜蘿蔔絲素炒時蔬之類的,但吃着也十分爽口。因爲家裏來了客人,桂香特意去買了醬肉和羊肉,還蒸了千層餅,這可高興壞了家琦。
沈康同端起一杯槐花酒對孟昊翔道:“孟老闆,這杯酒我敬你,你可要好好照顧我這個師妹,沒有她我們這家人都團圓不了。”
孟昊翔也倒滿了一杯酒,“沈大哥客氣了,都是自己人就不要叫什麽孟老闆了,你的這個吩咐我肯定照辦,這杯酒我先幹爲敬。”說罷杯中酒仰面而盡。
沈康同笑道:“有你這句話,師妹我就放心交給你了,什麽時候請我喝喜酒呀?”
葉子衿臉刷地一下紅了,桂香見了悄悄在桌下踩了沈康同一腳。
孟昊翔自己又倒了一杯酒,淡淡一笑,道:“子衿現在是沈記華服店的老闆,我都要稱她一聲葉老闆了,她架子大得很,要讓她答應嫁給我可不容易。”
葉子衿瞪了瞪孟昊翔,尴尬道:“你們别聽他胡說,沒有的事……”
沈師傅一邊給孫兒夾菜一邊緩緩開口道:“子衿,我的那間舊鋪子呀你用不着那麽上心,你可别學我,當初我一心想着将沈記的手藝發揚光大,連家都不管不顧了,現在到老了才知道家才是最該上心的地方。你别因爲忙生意耽誤了終身大事,我不許你這樣。”
孟昊翔笑着補了一句,“連沈師傅都這麽說了,你說我們要不要這次回去就登報?”
葉子衿沒好氣地掃了孟昊翔一眼,撂下一句,“想得美。”
酒喝道微醺時,沈康同一時興起,頓挫擊節唱起了他鍾愛的京戲《謝瑤環》,“到任來秉聖命把豪強嚴辦,一霎時正氣升春滿江南。袁仁兄疾惡如仇有識有膽,既孝義又豪俠他是個蓋世的奇男……”
院中菊花清香怡人,飲着清甜的槐花酒,聽着蕩氣回腸的京戲,衆人其樂融融地在一起說話,正應了那句“更待黃菊佳釀熟,共君一醉一陶然。”葉子衿忽然覺得有一種久違的家的感覺。擡眼望了一眼夜空,今晚皓月當空,葉子衿想着子峥也許也在北平的某個角落,遙望同樣的月亮。
告别了沈康同一家後,葉子衿和孟昊翔回到了旅館。這家旅館與上次來北平居住的瀾公館大不一樣,這次住的可謂是地地道道的四合院。
葉子衿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見到鋪着錦被的床就忍不住躺了下去,今天爬了半天的山,小腿一直又酸又脹,整個人軟綿綿的,隻想好好地窩在被子裏睡上一覺。
這時門外響了幾聲敲門聲,葉子衿仔細聽了聽,待又響了兩聲才有些不耐煩地起來去開門。
打開門一看,卻空無一人。葉子衿隻當是自己聽錯了,剛要關門,一個挺拔的身影忽然飛快地閃入房内,葉子衿剛想喊出聲來,卻被那人順勢捂住了嘴。
“姐,是我……”
葉子衿愣住,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這個人,眼淚奪眶而出。
子峥比以前瘦了些,看起來确實如盧伯所說的那樣精神奕奕,原來稚氣的臉上多了幾絲穩重,越來越像個男子漢了。
葉子衿捧着弟弟的臉看了又看,哽咽道:“你這半年都到哪裏去了……我真是要擔心死了……”
“姐,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嗎,别哭啦,是我不好,讓你擔心了。”子峥一邊幫葉子衿擦眼淚一邊安撫道。
葉子衿漸漸冷靜下來,問道:“你現在可以回上海了嗎?能不能跟我回家?”
葉子峥猶豫片刻,道:“姐,我不能回上海,其實我今天是來跟你道别的,我明天要去南京了。”
“去南京做什麽?”葉子衿心中一驚。
葉子峥低聲道:“我有任務在身,黨交給了我一項很重要的任務,我必須去南京。”
“那你什麽時候能回家?”葉子衿緊緊地握住子峥的手不放。
葉子峥不敢看姐姐期盼的目光,眼裏有一絲無奈和不舍,“我也不知道……姐,你放心,我會通過盧伯跟你聯系的,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孟昊翔他對你好嗎?我看你是和他一起來北平的。”
葉子衿一想到又要和子峥分離,又擔心又傷感,哪裏還顧得上說孟昊翔,忙問:“你在外面住哪裏,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南京那邊會不會有什麽危險?你有什麽事一定要告訴我……”
葉子峥狠心打斷姐姐,極力掩飾内心的不舍和心疼,道:“姐,我很好,你放心,我不會有什麽事的,等我完成了任務就回上海找你。我不能在這裏呆太久,姐,我要走了……”
葉子衿一邊跟着子峥往門口走,一邊仍舍不得松手,她心裏又一千個一萬個不放心,可是還是隻能讓弟弟離開。
“姐……我走了。”子峥壓低聲音,喉頭有些顫抖。
“嗯,一定要萬事小心……”葉子衿目送弟弟離開,望着子峥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眼淚簌簌地往下落。這一别,又不知何時才能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