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女傭準備好早點後照例拿了三份不同的報紙放在桌上。這時門鈴響了,女傭開門一看是前來給趙芝湄量身的葉子衿。
“葉小姐來啦,您先坐會兒,我這就上樓叫我家小姐。”女傭輕手輕腳地踏上樓梯。
葉子衿無意間看到了桌上的報紙,其實她在來的路上已經買了其中一份看過了,昨天的事果然見報,但是被輿論攻擊的對象卻隻有趙芝湄,報紙上聲稱趙芝湄與某老闆有染所以才被其夫人當街追打。這完全就是扭曲事實,葉子衿替趙芝湄不平,雖然她知道趙芝湄将這些看得極淡,可這種被公衆誤會的滋味的确不好受,她深有體會。
趙芝湄懶懶地扶着樓梯扶手下來,披了件薄絨束腰帶睡袍,頭發松松卷卷地披散在肩頭。見到葉子衿時,眼睛裏有了一絲神采,笑道:“你來啦。”
女傭将英式的早點和新鮮水果放到趙芝湄面前,又倒好一杯冒着熱氣的牛乳。趙芝湄拿了一片吐司抹黃油果醬,忽然停頓了下,對葉子衿眨眼道:“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飯前量身,不然吃飽了再量這尺寸就不準确了。”
葉子衿指了指趙芝湄苗條的腰身,道:“你就算吃再撐也不會有什麽影響,你這點小身闆還怕穿不下旗袍麽。”
趙芝湄吃着早餐随手拿起桌上的報紙掃了一眼,葉子衿本以爲她會多留意那篇關于她自己的報道,沒想到趙芝湄直接翻過另一面看起了時政版。
葉子衿沒想到趙芝湄會對時政版感興趣,趙芝湄見葉子衿單坐在旁邊無聊,也扔給她一份報紙道:“你吃飯比較慢,你也可以看看報紙或者陪我說說話。”
隻見趙芝湄纖細的手指翻過報紙,皺眉道:“這些個當官的天天吵着抓共黨,鬧得上海灘人心惶惶,走在街上都不安全,我就奇怪了,那些共黨分子不偷不搶的又沒犯什麽罪,爲何要趕盡殺絕。”
葉子衿内心糾結,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随口道:“這些都是政治上的事,說不清楚也弄不明白,我隻知道共黨分子不是暴徒。”
趙芝湄喝了一口牛乳,眨眼問葉子衿道:“你弟弟出國念書什麽時候回來?他還真是個有抱負的人,以前我看他那樣緊張你,還以爲他舍不得讓你一個人在上海。”
葉子衿心中一滞,勉強笑了笑,道:“男子漢志在四方,我支持他去追求心中所想,他念完書回來估計也要個三四年吧……”随着時間的流逝,子峥一直杳無音訊,葉子衿也不知道弟弟什麽時候才能回來,她現在是越來越擔心。
給趙芝湄量過身後,葉子衿離開薔薇公館去了寶輝洋行,她考慮一番決定還是不去北平,爲了不讓阿成爲難,她想親自去告訴孟昊翔。
走到那間熟悉的辦公室門前,葉子衿隐約聽見了羅秘書的聲音。
“貨出問題了,運送的人死了大半,活着的有一個歸順對手了。”
葉子衿聽清了一個死字,心跳了跳,正要敲門的手忽然僵住。
緊接着是孟昊翔低沉的聲音,“安排下去,讓與此事有關的人都離開上海。”
“是。”
葉子衿聽得一頭霧水,聽到裏面的腳步聲,葉子衿忙敲了敲門,正好羅秘書打開了門。
“葉小姐,你來啦,請進。”羅秘書依舊帶着儒雅的微笑,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葉子衿點頭謝過,走進孟昊翔的辦公室,可她心裏卻充滿了疑惑,直覺告訴她羅秘書有些可疑。聽新雨說過羅秘書當年是一家報社的主筆,頗受重用,文章寫得很有氣節風骨。這樣一個在報社的有爲青年怎麽會選擇辭去報社的工作來到寶輝洋行當了個小小的秘書,有點說不過去。剛才聽到的話更是令她如墜五裏霧中,隻隐約覺得孟昊翔在從事什麽不可告人的事。
孟昊翔見她進來,将報紙扔進抽屜,神色緩和了幾分,道:“聽阿成說你好像不想去北平。”
葉子衿道:“最近店裏走不開,我恐怕不能去了。”
孟昊翔不緊不慢地走到她面前,伸手撥了撥她額前的碎發,低聲溫柔道:“你還想瞞我到什麽時候?我知道你現在還欠着銀行一筆錢,沈記的生意又一落千丈,你不用在我面前一味地裝若無其事,我隻是想讓你知道,就算你不願意我幫你,但你累了的時候我的肩膀可以給你靠。”
葉子衿睫毛微顫,被孟昊翔這一席猝不及防的話擾亂了心緒,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被孟昊翔溫暖的掌心附上了臉頰。
“子衿,有時我倒真希望你可以任性一點,像段珍珍對錢江那樣跟我鬧上幾回,至少那樣我可以知道你的真實想法……”孟昊翔的聲音裏透着一絲無奈。
葉子衿眼眸酸澀,心中有些動容,她不是不願那樣,隻是有些事情一直懸在她心中放不下。
良久,葉子衿擡眸道:“我陪你去北平,算來已經有很久沒見過盧伯了。”
孟昊翔舒心一笑,道:“子衿,當心陷入一個困境時,不妨跨出一步走出去看看,等你回過頭再想也許就豁然開朗了。生意場上沒有絕對的絕路,就看你怎麽打開新的局面。”
葉子衿露出一點笑容,“想不到你堂堂孟老闆不僅會做生意,說起大道理來還一套又一套的,我真是要自愧不如了。”
孟昊翔定定看了她,蹙眉道:“我哪裏比得過你,發生天大的事你都可以在我面前裝沒事人似的,我還真懷疑你的心是鐵打的冰做的。以後不許什麽事都一個人扛着,不然你要我是來做什麽的,别人會笑話我孟昊翔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保護不了。”
葉子衿望着那張英氣冷峻的臉,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身上兼具了沉穩與幽默的特質,他做事深謀遠慮高瞻遠矚,在外人面前是器宇軒昂的大老闆,晉安堂的大當家。可是有時在她面前竟像一個壞男孩,以捉弄嘲笑她爲樂趣,同時又十分關心疼惜她。她一直以爲自己對孟昊翔是欽佩多于愛慕,如今發現其實自己的心早已一步一步向他靠近。
葉子衿挽着孟昊翔從北萬有全腌臘商店出來,孟昊翔的手裏多了一個袋子,袋子裏裝的是該店有名的腌臘火腿,其名聲在上海不遜色于金華火腿。
“你還專程來這裏買火腿,下次要買什麽提前告訴我一聲,我好早點給你備好,現在得快點去車站了。”孟昊翔邊說邊替葉子衿打開車門。
葉子衿從他手裏拿了包好的袋子鑽進車裏,待他也坐下才道:“我怕你不會挑,得挑腿心飽滿皮色黃亮精多肥少的,宮廷菜對食材很講究的,火腿又是吊湯的好東西,自然是我選的才能入得了盧伯的眼。”
孟昊翔笑道:“你怎麽這麽了解你家府上的廚子,我看比你了解我還多,這麽說來你以前一定是隻饞貓。”
葉子衿睨了他一眼,道:“你才饞貓,我可是聽賀嫂說你小時候去偷人家地裏的西瓜吃。”
孟昊翔笑了笑,“我那是沒得吃實在餓急了,哪比得上你這張吃宮廷菜的嘴挑剔。”孟昊翔忽然話鋒一轉,問葉子衿,“你家廚子到底是個什麽來曆,你離開北平後他就一直在開飯館?”
葉子衿道:“盧伯以前是宮中的禦廚,都統府沒了後他就在北平開了禦廚臻品,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孟昊翔神色輕松,道:“沒什麽,隻是好奇而已,他一個廚子能把生意做成現在這樣,的确不可小觑,連你家的廚子都這麽厲害,你這個格格是不是要把我踩在腳下了?”
葉子衿得意地看了他一眼,笑吟吟道:“那可不是,盧伯手藝的确了得,他是給隆裕太後做過菜的,禦廚臻品的菜好怎還會擔心客人不來。”
二人一路說着便到了火車站,司機鄧福将箱子搬進了車廂,葉子衿拉開車窗的布簾,外面人頭攢動,一些小販舉着籃子叫賣花生和香煙。
等了好一會兒,時間已經到了火車卻遲遲不發,葉子衿覺得有些奇怪。忽然看見月台上有一衆人急着穿過人群往火車上擠,那些人将禮帽壓得很低,不時朝四周觀望。
孟昊翔靠着皮質椅背悠閑地看報紙,絲毫不受火車晚點的影響。葉子衿聽見車廂外一片嘈雜,緊接着就有人敲門。
孟昊翔打開門,隻見是一個中等身材,西裝革履的男人。那男人剛開始還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當他認出是孟昊翔時,忙賠笑道:“原來是孟老闆呀,失敬失敬。”
孟昊翔淡笑道:“廖科長,好久不見,您也要去北平?”
那男人忙擺手道:“不是不是,我隻是例行公務上車檢查而已,孟老闆去北平有什麽事嗎?”
孟昊翔道:“我此次是去談一筆生意,真不知什麽公務還要廖科長您親自出馬?”
那男人歎了口氣,含糊其辭道:“我們這樣的人就是跑腿的命,上面叫檢查就得來檢查,哪像孟老闆您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南闖北談生意。”
孟昊翔從兜裏掏出一包香煙遞到那男人手裏,拍了拍那男人的肩膀,道:“廖科長辛苦了,既然您還有公務在身,那我就不便打擾了,改日我請你到大舞台看歌舞。”
那男人喜笑顔開,道:“孟老闆真是客氣,理應我請您吃飯才對,朱秘書長那邊還請多替大哥我美言幾句。那我先去忙了,祝你和這位美麗的小姐旅途順利。”
這時,葉子衿見另一個男人走到姓廖的男人身邊,道:“報告科長,車上沒找到那個人。”
姓廖的男人狠狠瞪了進來的男人一眼,然後匆匆跟孟昊翔道了别離開車廂。門剛一關上,葉子衿就聽見了外面的罵聲,“一群飯桶!找個人都找不到,給我每個人的證件都查仔細了!”
“剛才那人是誰?”葉子衿好奇問孟昊翔。
孟昊翔提起水壺倒水,袅袅白霧升起,連帶着他臉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他是國民政府調查科科長,叫廖源鋒。”孟昊翔眼中蒙上了一絲寒意。
葉子衿心中一緊,連廖源鋒那樣的人都出動了,說明火車上一定有他們要抓的人,不出所料的話應該是個重要的共黨人物,她心裏更加忐忑起來。自從子峥走後,一旦聽到與共黨有關的消息葉子衿便會猶如驚弓之鳥一般緊張。子峥是她日夜牽挂的親人,一天不見到他,葉子衿便一天不能心安。
半個時辰過後,火車終于出發。
火車緩緩經過月台時,葉子衿無意間看到了月台上站着的廖源鋒。隻見那人沉着個臉,面色鐵青,不時地呵斥着下屬,應該是沒抓到那個人了。
葉子衿悄悄松了口氣,不知爲何,她竟對共黨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隻要聽說又抓了或殺了幾個共黨,她心裏會惋惜同情,還會聯想到張先生和汪露秋。她雖然不太明白子峥在日記中寫到的信仰和革命理想,但她完全不覺得共黨真如報紙上渲染的那樣陰險殘暴。
翌日到了北平,葉子衿一整夜沒怎麽睡好,頂着眼睛下的兩團烏青下了車。孟昊翔将她送到了旅店後便出去辦事,葉子衿決定趁這個時間去看望許久未見的盧伯。
葉子衿提着裝有火腿的袋子到了禦廚臻品的樓前,剛付了洋車的錢,卻看見一輛車在酒樓前緩緩停下,從裏面走出來一個熟悉的身影。
葉子衿有些納悶,那不是孟昊翔嗎,他走之前說是出去辦事,怎麽又到這裏來了,就算請客吃飯現在也還沒到那個時間。葉子衿見孟昊翔進了門,她也趕緊跟了上去,想着正好帶孟昊翔一起看望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