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記華服店門庭冷落,店裏小武靠在門邊無所事事地往外張望,小月拿着掃帚掃地,掃完一遍又開始擦灰。..c
見葉子衿從黃包車上下來,小武忙走上前去扶她下車。葉子衿望了一眼冷清的鋪子,問道:“我沒來店裏的這些日子生意怎麽樣?”
小武面有難色,應付道:“還成吧,就那樣……”
葉子衿察覺他神色有異,走進店見到小月正在打掃,更加覺得奇怪,因爲他們一般是鋪子打烊過後才開始做打掃一類的瑣事,哪有剛一開門做生意就往外掃灰的。
于是葉子衿徑直走到櫃台前,拿起賬簿翻看,越往下看神情越加凝重。
“這樣已經多久了?”葉子衿問道。
小月垂下頭,道:“已經快半個月了,不知道爲什麽那些老主顧都不來我們這裏做衣服了。”
葉子衿更加疑惑,問小武道:“我們哪裏沒做好嗎,你去送貨的時候顧客有沒有說什麽?”
小武避開葉子衿的目光,支支吾吾道:“沒……沒說什麽呀。”
“你最好說實話,我知道了原因也好想辦法去應對,不然鋪子這樣繼續虧空,沈記就要開不下去了。”葉子衿提高了聲調,她是真有些着急了,自己這些日子光顧着晉安堂的事,竟沒想到沈記已經到了如此地步。
小武剛想開口,小月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小武看了小月一眼,頓了頓,又道:“我想應該是最近新開的服裝商店比較多,把好些顧客都被拉過去了,你也知道好多人都喜歡時髦的東西,賣洋裝的店生意都很不錯。”
葉子衿仔細回憶了下,好像最近南京路那邊是開了幾家洋裝高級縫衣店,但她沒想到對沈記的生意會造成這麽大的影響,所幸工廠那邊一切正常,第一批貨就要趕完了。眼下必須要想辦法挽救沈記華服店的生意,否則工廠辦起來了沈師父的心血卻被做垮了。
葉子衿思量片刻對小月道:“你幫我打電話給芝湄,就說我明天約她下午四點在霞飛路的花廳咖啡館喝下午茶。另外幫我在德興菜館定兩個人的位置,我今天中午會過去。”
小月點了點頭,腼腆笑道:“是和孟老闆去吃飯吧。”小月一直覺得孟昊翔的本事非同一般,葉子衿現在找孟昊翔肯定是爲了沈記的事,那麽沈記就有希望了。
葉子衿沒有否認,隻是拿着賬簿心神不甯地翻了幾頁。
正午時分,葉子衿故意晚到了半個小時,等她到了德興菜館時,孟昊翔正一個人在靠窗的座位上喝茶。
葉子衿走進房間,歉意道:“對不起,因爲前些日子鋪子裏耽擱的活太多,我忙起來就不小心忘了時間。”
孟昊翔提起茶壺給她倒了一杯茶,“沒事,我知道你極看重沈記,隻是别太累了,點菜吧。”說罷招來了店内跑堂小弟。
葉子衿随便點了幾個菜,一盤蟹粉獅子頭,一碗文思豆腐,外加一碟蘆蒿炒香幹。菜上齊後,葉子衿卻有一絲忐忑,好像做了什麽對不起孟昊翔的事一般。她故意晚來了半個小時,是因爲和鳳绮霞有約定在先,想必鳳绮霞在她來之前已經見過孟昊翔了。葉子衿不經意間觀察着孟昊翔的表情,見他神色如常,看起來絲毫未受什麽影響,她又轉念一想會不會是自己多慮了,這應該不算對不起他吧......
“怎麽不吃了,你點的菜應該合你的口味,難道還想跟以前一樣來一壺花雕下菜?”孟昊翔笑着給葉子衿盛了一碗湯。
葉子衿不禁想到幾年前的那一幕,正巧那日也在德興菜館,她因趙錦年成親的事郁郁寡歡地點了一壺花雕,結果喝醉了,還是孟昊翔送她回的家。
葉子衿低頭臉紅了紅,道:“那件事你就别提了,我可不想再喝醉,頭疼的教訓我還記得。”
孟昊翔看着葉子衿,想起當時她梳着辮子臉蛋绯紅的樣子,覺得十分懷念,那時的她對他有些畏懼和疏遠,但對他至少還算真實。
“現在我倒真想讓你再醉一次,不然你總不願意跟我吐露心聲。子衿,其實你我之間不必這麽外道,你有什麽事可以直接告訴我,現在我是你最親近的人。”孟昊翔放下筷子平靜道。
葉子衿安靜地夾菜,停頓了一下,笑道:“我沒有跟你見外,不然也不會叫了你出來吃飯,這頓飯還得你付錢的。”
孟昊翔看着她明亮的雙眸,心底泛出一絲苦澀,她到底還是不夠相信他,抑或是她本身就在擔心什麽。他與她之間經曆了許多事後,雖然葉子衿對他産生了好感,他們現在也在一起了,可是孟昊翔總覺得走不進她的心。她的内心依舊被堅硬完美的外殼包裹得嚴嚴實實,讓人看不透,隻覺得她離他忽遠忽近。遠時如同天邊的太陽,溫暖而充滿希望,近時猶如水中的皎月,朦胧而冰冷清寒。
孟昊翔隻是笑了笑,夾了一塊蟹粉獅子頭到她碗裏。二人吃過飯後下樓,正巧這時從下面走上來兩個穿長衫戴禮帽的男人。由于樓梯比較狹窄,其中一個稍胖的男人經過葉子衿身邊時不小心撞了她一下,那男人連聲道歉,葉子衿并沒當回事。
出了德興菜館,孟昊翔隻吩咐司機鄧福先送葉子衿回沈記,而他自己則說還有其他事要辦,并不順路,于是叫了一輛洋車走。葉子衿覺得有些奇怪,要是他真有什麽急事要辦也不可能有時間陪她吃這頓飯。葉子衿想起了鳳绮霞的話,像孟昊翔這樣能在上海灘闖出一片天地的男人絕對不簡單,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屬正常。
秘密……葉子衿想到鳳绮霞說的交易,她忽然意識到什麽,忙打開手袋翻看,裏面果然多了一個信封。鳳绮霞告訴過她會在今天将她想知道的秘密當場告訴她,沒想到竟是安排了這樣一出。葉子衿将手袋重新放好,靜等到了店裏再看信。
在打開信封的前一刻,葉子衿猶豫了。她不知道該不該看這個信封裏的内容,如果汪露秋的死真的跟孟昊翔有關,她該怎麽面對孟昊翔,又該怎麽面對新雨……
“撕拉”一聲,葉子衿深吸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決定将信封撕開。緊接着從信封裏滑出一張照片,當葉子衿看到照片時,心裏仿佛有什麽東西坍塌了。
照片上是汪露秋下車時的情景,而停車的位置正好在孟昊翔的别墅前,爲汪露秋開車門的竟是阿成……
難道鳳绮霞說的都是真的?葉子衿心底一涼,她忽然摸到信封裏還有一張紙,忙拿出來打開看。隻見上面寫了一行字,“新歡舊愛恩怨深,争風吃醋隕香魂”。葉子衿知道汪露秋曾經與梁嘯川的關系不一般,難道所謂的新歡是指梁嘯川,舊愛是指孟昊翔,鳳绮霞是要告訴她孟昊翔因愛生恨殺了汪露秋?
整個下午葉子衿都有些心神不甯,滿腦子都是那張照片的畫面。她一方面又在勸慰自己,一張照片能說明什麽,頂多說明了汪露秋到過孟昊翔家中,可她又覺得自己替孟昊翔開脫有些蒼白無力。
說到底她能奈他何呢,他要帶哪個女人回家是他的自由,再說這是幾年前的事,就算她問清楚了又有什麽意義。她明白如果自己去逼問孟昊翔過去有過多少個女人顯得是那樣可笑又可悲,可葉子衿就是覺得難受,也說不上爲什麽會這麽難受。按理說她從來沒有問過他的過去,孟昊翔現在也沒有背叛她,自己的埋怨怪罪倒使孟昊翔顯得有些無辜了。
葉子衿的思緒徹底亂了,傷心難過,矛盾糾結,痛苦和不甘心的感覺一齊襲來。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店鋪打烊,她再也按捺不住,拿了照片徑直去了孟昊翔的家。
一路上葉子衿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她忽然想明白自己心底的難受是從哪裏來,倘若汪露秋和孟昊翔曾經的關系真如鳳绮霞所言,倘若汪露秋真是被孟昊翔派人殺害,那她愛上的該是一個怎樣可怕的男人!
洋車将她拉到孟昊翔的别墅前,正巧賀嫂在外面打理花圃,見葉子衿來了,忙扔了噴壺去開鐵門。
賀嫂帶她到客廳坐下,微笑打量她一番,道:“看着是要比以前氣色好多了,葉小姐是越來越漂亮了。”
葉子衿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環顧四周并沒有看到孟昊翔,問道:“昊翔他還沒回來嗎?”
賀嫂道:“估計等他回來得到十點以後了,他現在比以前更忙了,昨天還在跟我說過幾天要去北平,讓我幫他收拾幾件衣服。”
“哦”葉子衿應了聲,想到孟昊翔接管了幫會和晉安堂所有的生意,更加忙碌也是必然的。
賀嫂給她端來一杯桂花蜜棗茶,道:“葉小姐還沒吃晚飯吧,要不要一起吃點馄饨?”
葉子衿本想問完了孟昊翔後再回家做飯,沒料到孟昊翔并未回家,看來自己還得等上幾個時辰了,見賀嫂一片好意,她便答應下來。
一碗熱乎乎的馄饨盛上了桌,看着一個個金魚形狀的薄皮大餡馄饨就很有食欲,輕輕咬下一口,湯鮮肉嫩,還帶着一股子荠菜的清香,難怪當初在路邊吃的馄饨入不了孟昊翔的眼,原來賀嫂做的馄饨勝了那小馄饨不知好幾籌。幾個馄饨下肚,葉子衿一入秋冬季節就手腳冰涼的毛病緩和了幾分,心裏也暖暖的。
賀嫂見她細嚼慢咽吃馄饨的樣子,笑道:“一看葉小姐就是個名門閨秀,我就喜歡知書達理有教養的女孩子,那些洋女人的作派我看不慣,硬是要把臉蛋抹得跟猴屁股似的,又不是唱戲。”
葉子衿忽然想起了孟昊翔跟她提起過當年是賀嫂收留了他,便有意問了些孟昊翔過去的事。
賀嫂一臉欣慰道:“阿翔從小就懂事,隻可憐他娘沒這個福氣等到享福的這一天。他娘死後我不忍心看他流浪街頭,就收養了他,我是個寡婦,又沒有孩子,想着養個孩子老了還能有個依靠。阿翔一直很孝順,雖然身在幫會,卻沒染上什麽壞毛病,就是有時候人霸道了點兒,葉小姐你不必跟他較真,等他火氣一過就好了……”
賀嫂正說着,門忽然開了,孟昊翔挂了外套帽子轉身見葉子衿也在,眼前一亮,微微有些詫異。
賀嫂笑道:“你今天是知道葉小姐來了才回得這麽早的麽,剛才我們還在說你哩,你就回來了。正好,你跟葉小姐說說話,我去廚房給你下馄饨。”
孟昊翔坐到葉子衿身邊,道:“賀嫂是不是揭我短了?你可别全信,她記性不太好。”
賀嫂揮舞着筷子故作要敲孟昊翔,“臭小子,真是白養你了,果真有了媳婦忘了我賀嫂呀……”說罷搖頭笑笑進了廚房。
晚飯過後賀嫂早早就回房休息了,隻有葉子衿和孟昊翔兩個人在客廳。
“要不要學跳舞?”孟昊翔忽然問道。
葉子衿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他拉着上了樓,這是她第一次進孟昊翔的卧房。這間卧房與客廳的風格截然不同,顯得十分簡潔單調。床上的被褥都是一色灰白,桌椅都是黑胡桃木的,隻有窗邊的綠絨沙發和桌案上的翡翠色燈罩台燈給這個房間增添了一抹亮麗。床正對着的牆壁上挂了一副鄭闆橋的墨竹圖,桌案邊的櫃子上還擺放了幾件瓷器。
孟昊翔已将唱片放到留聲機上,婉轉低回的歌聲響起。葉子衿完全沒有心思去聽歌裏唱了什麽,她的目光落在了櫃子裏的一個白釉瓷瓶上,那個瓶子有些眼熟,葉子衿覺得似乎在哪裏見過。
瓷瓶上的圖案是纏枝并蒂蓮,纏枝并蒂蓮……葉子衿猛然想起在汪新雨的家中見過同樣的瓷瓶,那正是汪露秋生前所喜愛的瓷器!葉子衿沒想到這個瓷瓶竟是一對,這麽看來鳳绮霞的話的确有幾分可信。
孟昊翔見葉子衿背對着他站着不動,便走過去從她身後輕輕擁住了她,笑道:“怎麽,不想學還是不想我教?”
葉子衿面無表情,隻盯着那白釉瓷瓶冷聲問道:“以前你和汪露秋汪小姐到底是什麽關系?”葉子衿隻覺抱住自己的那雙手忽然緊了一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