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發行的報紙上頭版頭條刊登了昨夜發生在寶輝洋行的槍擊案,巡捕房證明被擊斃的那群人是街頭混混,最終抓獲的人已按搶劫罪處置。[燃^文^書庫][]
葉子衿放下報紙,覺得事情沒那麽簡單,怎麽會有混混膽敢搶劫寶輝洋行,再蠢的人也知道寶輝洋行後面是晉安堂,這明明就是借了搶劫的幌子去殺孟昊翔的。
她暗自揣測埋伏孟昊翔的人是誰派來的。按理說上次潮幫一事化解後,晉安堂與潮幫已經相安無事,段立鵬沒有理由再冒險做出這樣的事來挑起事端。至于梁嘯川,他雖是個深藏不露的人,但葉子衿知道洪幫獨占虹口區一片,與晉安堂素來沒什麽生意競争和江湖恩怨,梁嘯川也犯不着來得罪晉安堂。想着想着,葉子衿忽然覺得自己有些多管閑事了。她不是一心想與幫會劃清界線,怎麽這會兒倒關心起晉安堂的事來。也許……她真正擔心的是那個人……那個爲了救他而受了槍傷的男人。
“子衿,曾太太差人來取旗袍了,是哪一件?”小月掀開布簾走了進來。
葉子衿放下剪刀,從挂着熨好的旗袍中抽出一件杏黃色的花朵圖案旗袍遞給了小月。
小月拿了過去,看了内側貼着的紙标,皺眉道:“子衿,你拿錯了,這件是段小姐的旗袍。”
葉子衿回過神來,仔細看了看,歉意道:“哦,是我弄錯了,這件才是。”說完又取出了一件紫色滾銀邊的旗袍。
小月笑了笑,道:“子衿,你以前從來都不會記錯的,今天怎麽跟失了魂似的?對了,阿成哥來告訴我了,說小武在他們那裏不會有事,隻是要等孟老闆發話才能放人,聽說孟老闆昨晚受傷了,你說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好歹替小武求求情。”
“呲溜”一聲,葉子衿裁下一塊布料,定神看了看,裁得差強人意。她緘默片刻,道:“好,我等會兒就去洋行一趟,問到他在哪家醫院我就去找他說說小武的事。”
小月忙道:“我聽阿成哥說孟老闆在英國人開的那家赫爾斯醫院養傷。子衿,我們該不會真的要把鋪子賣了還債吧?”
葉子衿心中一沉,道:“說不準,要是孟老闆堅持不放人,我們就隻有想辦法籌到一千大洋,小武才能回得來。這鋪子還值不了那麽多錢,到時候隻能再想想别的辦法了……”
小月咬牙切齒道:“都怪小武那個賭棍,我一定要請人寫信告訴師父這件事,讓他回來好好揍他一頓,他怎麽那麽糊塗啊,可害苦了我們。”
葉子衿什麽話也沒說,隻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當初她是答應師父會好好打理鋪子,将沈記的手藝發揚廣大,可是還沒過多久,她們就要面臨是否賣鋪子的困境。
午飯前,葉子衿用鋪子裏剩得不多的白米和紅豆在砂鍋裏熬了一鍋粥,這些是她們平時都舍不得吃的東西,今天葉子衿卻全部煮了。
葉子衿也不知道該買些什麽東西去看望病人,孟昊翔應該什麽都不缺,但她總不能兩手空空去,未免有些太失禮數。思來想去,葉子衿決定熬白米紅豆粥,送一碗粥去倒是既合适又實在。
她将熬好的粥小心翼翼地倒進鐵食盒裏,蓋好蓋子後,她又擔心粥涼了不好吃,于是用一塊布包了幾層才放到手袋裏。
拎着這一盒子粥,葉子衿出門攔下一輛人力車,直奔赫爾斯醫院而去。
這家洋人開的醫院環境極好,不像是醫院,倒像是一幢私人别墅。醫院外圈是高而纖細的黑色歐式鐵花圍欄,進門不遠處還有一個小型的噴泉,噴泉周圍有潔白的大理石天使小人兒在往池子裏噴水。到處都是大片大片的綠色灌木,來往的人也都衣着華麗,葉子衿提着一個碎花布袋,穿了一件素得不能再素的藕荷色旗袍,與那些錦衣洋裙的小姐太太比起來顯得十分寒酸。
她走到醫院大廳,正想找一位護士小姐詢問孟昊翔的病房。可是這裏的醫生護士行色匆匆,根本無暇顧及别人,有好幾次她想上前攔住一人問,可是那些護士隻當沒看見她似的從她身邊疾步走過,正當葉子衿尴尬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眼簾。
“葉小姐!”錢江一臉驚訝。
葉子衿回之微微一笑,“錢先生好。”
錢江随即面露喜色,道:“嘿嘿,葉小姐是來看我大哥的?”
葉子衿被錢江說得更加尴尬,隻好勉強微笑道:“我就是來看看孟老闆傷勢如何了,順便煮了點粥。”其實她的目的是來找孟昊翔說小武的事,或者是說她是來求情的。既然是求情,好歹表面的功夫要做得好看些。
錢江笑着點了點頭,道:“好呀,葉小姐來得正好呀,我正愁給大哥買什麽東西吃哩,現在有你熬的粥,我就不用操心了,我帶你上去吧。”
其實錢江下樓來本是打算自己出去吃飯,至于孟昊翔,賀嫂早已過來送過午飯了,不過錢江是個明白人,自然知道某人是很願意再喝一碗粥的,特别是葉子衿送來的。
錢江帶葉子衿來到一間特别病房,病房裏鋪着軟軟的地毯,窗玻璃擦得晶瑩透亮,窗簾是淺淺淡淡的綠色,像是被窗外香絲樹的新葉染就的一般。
孟昊翔穿着病服半躺在床上看報,即便面容憔悴,他眉宇間的淩厲氣魄未減分毫。聽見腳步聲,孟昊翔頭也未擡便道:“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難道是舍不得出去吃頓好的?”
錢江無奈地聳了聳肩,道:“大哥,我在你眼裏就是這麽摳的麽?你也不看看小弟我給你帶誰來了。”
孟昊翔這才把視線從報紙上轉到錢江,他看見葉子衿的那一刻,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就像是本不抱什麽希望的時候,忽然又給了他一絲希望,但當意識到這希望後的冰冷現實時,又像被人重新推回了失望。
孟昊翔見葉子衿有些局促,便已猜到她此行的目的。她絕不是單純來看他的,這種明顯的目的性,令他心底泛起了淡淡苦澀。
“葉小姐,請坐。”孟昊翔平靜地道,“我記得你昨晚還有些話沒說完,現在要繼續說嗎?”
葉子衿愣住,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孟昊翔的開門見山。思量片刻道:“孟老闆還沒吃午飯吧,我做了一點粥,你先吃了再說。請不要誤會,我隻想盡自己所能謝你昨天的救命之恩。”
孟昊翔掃了一眼錢江,錢江故意打了個哈欠,懶懶道:“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們慢慢說。”錢江走時順手帶上了門。
“你不怪我?這倒不太像你的性格了。”孟昊翔見她拿出手袋裏的鐵食盒,不由苦笑道。
葉子衿小心地打開蓋子,粥的米香混合着紅豆的香甜飄了出來,粥的溫度剛剛好,紅豆與白米熬得濃稠軟糯,看起來十分可口。
孟昊翔心底不由得軟了下來,她就坐在他身邊,微微低垂着頭,仿佛在想着什麽,長長的睫毛濃密漆黑,雙眸澄澈得像一汪湖水。就是這雙眼睛,讓他記住了她。因爲她,他也喜歡上了養水仙花,他忘不了她抱着那盆水仙走在弄堂時的情景,也忘不了初遇她時的畫面。
“孟老闆,您這兒有筷子或者勺子嗎?”葉子衿環顧房間,并沒有發現可以用來舀粥的東西。
“沒有。”孟昊翔緩緩開口。
正當葉子衿犯難時,孟昊翔左手奪過她手中的鐵食盒,直接湊着邊沿稀裏嘩啦一通灌下。
喝了幾口,孟昊翔道:“粥不錯,謝謝,現在可以談事了嗎?”
葉子衿忽然忍不住别過臉笑了,孟昊翔一臉茫然。
葉子衿輕咳了幾聲,從手袋裏掏出一方手帕遞到孟昊翔面前,忍俊不禁道:“孟老闆還是先把嘴邊的飯粒擦掉吧。”
孟昊翔接過手帕時,微微失神,他嘴角浮出一絲笑,道:“沒想到你還留着它。”
葉子衿開始不明白孟昊翔在說什麽,直到看到自己遞出去的那方手帕時,她的臉上轉瞬紅了。
手帕是瀾公館那晚嗆酒時,孟昊翔給她的,當時她順手放進了手袋裏,竟忘了拿出來。剛才也沒注意就遞給了孟昊翔。
葉子衿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孟昊翔沒再多說,隻平靜地擦了擦嘴。
“你來是想替沈小武求情的?”孟昊翔斂了笑意,繼續回到剛才的正題上。
葉子衿神色僵硬,頓了頓,實話道:“一半是來求情的。”
孟昊翔似笑非笑道:“看在另一半不是求情的份上,我倒是可以同意跟你談談條件。”
葉子衿一聽孟昊翔沒有拒絕,有些意外,思量片刻道:“孟老闆,我是這樣打算的。最近裁縫鋪生意不錯,每個月至少可以還賭場五十個大洋,隻要我想辦法宣揚沈記的招牌,相信生意會更好,利潤還會上去的。不出兩年,我們一定可以連本帶利還清小武欠的賭債。”
“聽起來倒是不錯,隻是賭場沒這個規矩。”孟昊翔饒有興趣地打量着她,見她說得極認真,隻覺得她認真起來倒有幾分執拗的可愛。
葉子衿仿佛被人澆了一瓢冷水,可是她仍不放棄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們又不是欠錢不還,爲什麽不能先放人呢?”
孟昊翔略一欠身,耐心聽她說完,笑了笑,道:“我想你應該清楚我做事的風格,既然你要跟我談條件,首先你要先有我感興趣的籌碼,而且是要等價的,你有嗎?不要告訴我這一碗粥就是你的籌碼。”
葉子衿不開口,垂着睫毛,眼底閃過一絲黯然,她忽然想起了什麽,忙道:“你們寶輝洋行不是缺個翻譯嗎?我同意做你們的翻譯,我的工錢可以用來抵賭債。個中利益相信孟老闆一定會權衡清楚,英國洋行那邊的生意可不止一千大洋。”
孟昊翔贊許地點了點頭,道:“你對你的朋友倒是有情有義,這算是一筆劃算的交易,那好,你明天就可以去洋行上班了,你的工錢算是還利息。”
“不過我有個條件。”葉子衿眼底無波,聲音清冷。她早就猜到孟昊翔一定會同意這個條件,孟昊翔是個精明的商人,自己能給他生意上帶來的好處他一清二楚。
孟昊翔凝視着她的臉,看到了她眼底的厭惡和憤恨,不過他心裏卻是滿足的,隻要以後她能在他身邊,雖然這種手段不見得光彩,但他不在乎。
“說吧,還有什麽條件?”孟昊翔氣定神閑道。
葉子衿雙眸流轉,語氣堅決道:“我不可能按照正常上班時間那樣一直在寶輝洋行,沈記那邊我也要同時照管着,如果沒我事的時候,你要允許我回鋪子。”
“好,不過一旦有應酬是涉及到有外國人的場合,你必須要和我一同出席,這也是條件。”孟昊翔語氣溫和下來,靜靜地觀察她的神态變化。
葉子衿咬了咬下唇,最終同意了孟昊翔的要求,其實她心中在暗罵,好一個奸商,當真是什麽都要平等交換,一點虧都不能吃,果然是應了他那句從不作虧本買賣的宗旨。
正在這時,門被人推開,隻見何漫苓捧了大束的粉心百合花走了進來,看見葉子衿也在時,她并沒有表現出不悅,而是十分得體地從葉子衿旁邊經過,将花插到櫃子上的花瓶裏,轉而對孟昊翔溫軟道:“昊翔,這花好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