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後,天氣漸漸燥熱起來,樹上的蟬鳴也越發清亮。[燃^文^書庫][]每到午後或傍晚,巷子深處的夾竹桃下,總擺着一張小桌和幾把竹椅,桌上有茶有棋有花生米。兩三個打着赤膊的老人搖動着縫着花邊布的蒲扇,一邊下棋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扇着風。
自從病愈出了醫院,沈師傅的身影便常常出現在這群下棋的老頭中。通常是兩個人下棋,一群人觀棋,沈師傅一手端着個紫砂壺茶盅,一手還抱着家琦一起看。從住院到出院,不知不覺中,沈師傅臉上的笑容也多了,不再總闆着一張臉。他整天和孫子在一起,見着有人誇家琦聰明可愛,他更是樂開了花。
一日傍晚沈師傅突然來到鋪子裏,這讓葉子衿和小月小武都緊張不已。因爲醫生曾囑咐過沈啓孝出院後要多休息,葉子衿擔心師父閑不住又要開始做旗袍。
不過這次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沈師傅并沒有一頭紮進裏屋幹活,而是來查看了衣竿上挂着的一排新縫制的旗袍,他仔細翻看針腳绲邊,不時滿意地點着頭。
看了一會兒,他轉身對葉子衿道:“我看你手藝學得差不多了,有的地方處理得比我這個老頭子還精細,可以出師自立門戶了。”
葉子衿心中一驚,沈師傅這意思是要趕她走嗎?
“師父,我的手藝與您的相比還差得遠,您别笑話我了。”葉子衿眼含笑意,心裏卻有些忐忑。
沈師傅擺了擺手,坐到那張藤椅上,看着他們三人道:“不瞞你們,我過兩天就要和兒子一家去北平了,鋪子就交給你們三個打理了,我操勞了大半輩子,餘生也想過過清閑日子了。”
小武忙問道:“您不打算回來了嗎?”
沈師傅啞聲笑了笑,理了理袖口,“這個就說不準了,可能去個一年兩年,可能就……”
小月走到沈師傅身邊,拽住他的衣袖,驚慌道:“師父,您不要我們了?”
沈師傅道:“哪裏的話,我怎麽可能不要你們,我随時都可以回上海的,你們可不許趁我不在的時候偷懶。”
沈師傅囑咐了小月一些瑣事,轉而對葉子衿道:“我沈啓孝這輩子最不後悔的事就是收了你這個徒弟,鋪子的事主要交給你來管,你可不能将我沈記的牌子弄砸了。還有啊,要是街上有人穿你做的旗袍,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别讓我發現一點瑕疵,否則我還是會回來趕你走……”
葉子衿聽得心中一酸,淚水不自禁地在眼眶打轉。小月早已在旁低聲啜泣,手顫抖地拿起茶壺替沈師傅倒茶。
“哎呀,都别哭了,師父又不是不回來了。”小武眼圈紅紅,不耐煩地呵斥了小月一句。
沈師傅指着小武的鼻子罵道:“你個臭小子,别以爲我不知道你每次溜出去幹嘛了,你最好給我踏實點兒,買那些破紙片發不了财,以後好好幫着子衿打理鋪子。”
“哦…..”小武沙啞地應了一聲,拿袖子朝臉上一抹。
沈師傅緩緩站起來,環顧四周,又走到裁床前摸了摸那把老開源的舊剪刀,将工具箱裏的東西一一收拾好。
“子衿,小月,小武,沈記以後就靠你們了,我走了,你們去忙吧……”沈師傅雙手背在身後,歎息一聲,随後慢悠悠地踱出了鋪子。
望着師父遠去的背影,葉子衿心中有不舍也有喜悅。她爲師父高興,高興他終于能過上含饴弄孫三代同堂的日子,可是又是那麽舍不得師父走,一想到以後再也看不到師父在燈下彎腰忙碌的身影,再也聽不到師父低沉嚴厲的呵斥,她便莫名地難過。
兩日後,葉子衿送别沈師傅一家去北平,沈記裁縫鋪正式由她和小月小武共同打理。
如今正值夏季,裁縫鋪的生意也越來越好。大街上許多女人穿着無袖或荷葉袖的旗袍,雪白的胳膊露在外面,開叉處纖細的小腿若隐若現,走起路來婀娜多姿,如同一隻隻輕盈的蝴蝶,又似随風擺動的細柳。
這天葉子衿拿了進貨的賬簿查看,看到布料一欄時,發現了問題,
“小月,上周預定的那批印花細布和色織府綢怎麽還沒到?錢不是已經給了陶家布莊了嗎?”葉子衿指着上面記錄的賬目問。
小月拿過賬簿看了看,皺眉道:“錢我早就已經給了小武讓他去跟陶掌櫃訂貨,我們鋪子是陶掌櫃的老主顧了,他們怎麽會拿了錢不送貨?”
葉子衿有種不好的預感,錢已經支出去了,貨卻還沒到,這中間一定出了差錯,關鍵問題就在小武。
“小武跑哪裏去了?”葉子衿問。
小月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午飯過後他說要出去一趟,現在都還沒回來。”
“懶得越來越不成樣子了。”葉子衿有些惱,自從師父走後,她和小月每天忙裏忙外,小武卻總是偷着溜出去,現在竟然敢明目張膽地偷懶。
“你先去陶掌櫃那裏問問,要是小武沒去付定金,你這次去就一并付了,鋪子裏應時的布料剩得不多了,得趕緊補貨。”葉子衿從抽屜裏拿出幾十塊大洋遞給了小月。
小月出門後不久,一個時髦少女悠閑地走進裁縫鋪,與她一起來的還有六個彪形大漢,這幾個人紋絲不動地守在門外。葉子衿覺得來者不善,乍一看這女子好像還有些眼熟。
“怎麽,這麽快就忘記潮幫那晚同病相憐的人了?”少女的卷發用淡青色的絲帶束了兩绺在腦後,紮成個漂亮的蝴蝶結,露出兩隻明晃晃的珍珠耳墜子。
葉子衿這才想起來眼前的這個女子是那日與她一同被綁的段珍珍,段立鵬的掌上明珠。
“段小姐大駕光臨,是來做衣服的嗎?”葉子衿莞爾道。
段珍珍随意地掃了一眼貨架上的布料,緩緩踱步到葉子衿身邊,打量着她,忽然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對葉子衿道:“你就是葉子衿吧,難怪何漫苓輸得這麽慘,我要是個男人也選你了。我就是看不慣她那副自以爲是高高在上的樣子,你倒是替我出了口氣。”
葉子衿聽得一頭霧水,不過段珍珍這口氣好像是與何漫苓有些過節。
段珍珍繼續道:“你不用怕,以後何漫苓要敢來找你麻煩,你直接來找我,我會讓她好看,誰讓她背地裏說我是夜香妹。你就借孟昊翔替我好好殺殺她那得意勁兒,就她那樣,孟昊翔怎麽會看得上。呵呵……你說說你和孟昊翔是怎麽認識的?”
葉子衿聽段珍珍也将自己和孟昊翔扯到一起,有些無奈,“段小姐,這裏是裁縫鋪,如果你想談論一些無聊的花邊,大可買一份報紙自己看。”
段珍珍察覺出葉子衿的不悅,轉而又笑笑,“好吧,那我做衣服,聽說你旗袍手藝不錯。”
葉子衿帶段珍珍挑了一匹杏黃色的提花布料,然後又進裏屋量尺寸。
這時,一個男人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嘿,我說這哪裏請來的門神,一個個站在外面像潮幫的木頭樁子一樣。”
那幾個彪形大漢中一個領頭的恭敬地道了聲:“錢三爺好。”
錢江擺擺手,懶散地走進來,正巧撞見出來的段珍珍。
“死胖子,又是你。”段珍珍見了錢江,鼻中輕哼一聲道。
葉子衿聞聲掀開簾子走出來,見到錢江時有些吃驚,這段時間她已經在刻意回避與幫會的人,錢江和曲向天好像也很識趣地鮮少出現在她面前。
錢江瞪着段珍珍,沒好氣道:“你以爲我想見到你麽,死丫頭片子,沒大沒小。”
段珍珍氣惱地指着錢江,聲音也提高了幾分,“你個死胖子也敢教訓我?上次你綁我的事還沒找你算賬!”
錢江懶得理會,徑直朝葉子衿走去,沒想到段珍珍故意腳下使絆,他踉跄了兩下險些摔倒。
“你……”錢江強忍着火氣,從牙縫間擠出一句,“好男不跟女鬥。”
葉子衿見二人一見面就動口動手,忙上前解圍,“錢先生來找鋪子有什麽事嗎?該不會也是來做衣服的吧?”
段珍珍冷笑了兩聲,嘲諷道:“給他做衣服,怕是要浪費布料了,就跟拿塊布裹肥豬肉似的。”
錢江沒有理會段珍珍的諷刺,而是擺出一副和事佬的模樣,語氣中收斂幾分他平日的吊兒郎當,對葉子衿道:“葉小姐,有這麽個差事,寶輝洋行以前那個翻譯走了,現在寶輝洋行缺個翻譯,你也知道最近我們和英國洋行的生意往來比較多,威爾頓夫人又很喜歡你,所以你看你能不能來寶輝洋行做事。隻要你肯來,上班時間完全自由,隻需要的時候來做做翻譯就行,工錢保證比你裁縫鋪一個月的利潤還高,你看怎樣?”
葉子衿知道是孟昊翔派錢江來當說客的,她心中隻覺得有些可笑,這偌大的上海灘,他孟昊翔想找個翻譯還不容易嗎,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思。
“真的很抱歉,我師父去北平後,鋪子裏的生意已經忙不過來了,我無暇分身去做孟老闆的翻譯,你們還是另請他人吧。”葉子衿對錢江還算客氣,這次她說什麽也不會答應了。
“鋪子裏多請幾個幫手就是,葉小姐不必擔心,你安心做你的翻譯,這鋪子的生意我來罩着,保你利潤一個月翻三番。”錢江比出三根手指頭,胸有成竹道。
葉子衿笑了笑,“錢先生,不是錢的問題,我要保證的是沈記的招牌,我師父既然把鋪子交給了我,我就應該全心全意去做好每一件衣服,不負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段珍珍戲谑道:“人家做的是本分生意,不要拿你們那套俗得不得了的法子來辦,要是葉小姐不願意,你們寶輝洋行難道要逼着她做翻譯不成?都說潮幫行事魯莽,我看你們晉安堂也好不到哪裏去。”
錢江瞥了段珍珍一眼,“段大千金,你罵我可以,但是不要把晉安堂牽扯進去,不然傳出去對你們潮幫也沒好處。”
葉子衿見二人又扯到幫會上,不想他們再起沖突,于是對錢江道:“錢先生,我的态度很明确了,煩請你回去轉告孟老闆,我是不會答應的。如果沒什麽事,您還是去忙您的大事吧,不用在這小裁縫鋪裏浪費時間了。”
段珍珍趁機道:“聽見沒有,死胖子,叫你滾啊。”
錢江見葉子衿心意已決,隻好暫且作罷,想着後面再想别的辦法讓葉子衿答應。“既然葉小姐不願意,我也不勉強了,不過還請你再考慮一下,這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謝錢先生的好意,我想我不需要。”葉子衿微笑着一口回絕。
錢江聳了聳肩,對葉子衿點了點頭,臉上有一絲無奈。望着錢江離去的背影,段珍珍神色得意。
“真是大快我心,對了,我叫段珍珍,你明裏暗裏幫我教訓了兩個我讨厭的人,我當你是朋友了。你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汾陽路19号找我。旗袍做好了你直接送來吧,我出門的時間少。”段珍珍眼底浮起一絲黯然,望了一眼門外守着的六個人,無奈地輕歎一聲,與葉子衿告别後,段珍珍在一群人的保護下上車離開。
葉子衿等到小月回來,一問才知小武根本就沒有拿錢去訂貨。葉子衿心中一沉,斷定小武一定是私自拿了錢去賭。那還是一筆不算小的數目,如今資金上缺了這麽大個口子,葉子衿又生氣又犯愁。想着等小武回來後一定要拿出師父平日對他們的架勢教訓他一番,否則小武是不會服她的。
可是一直等到了天黑也不見小武回來,小月有些着急。葉子衿本來還在爲小武私自挪用訂貨款一事生氣,可等到現在心中的怒氣已經被擔心代替。她知道小武平日裏雖然散漫好賭,但也不至于沉溺其中,今天大半天也沒見到他人影,這實在有些不太正常。
葉子衿首先想到的是鑫達賭場,于是立刻關了鋪子,與小月一起去賭場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