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裏,沈康同和他的妻子寸步不離地守在兒子身旁。[燃^文^書庫][]當葉子衿聽醫生說小家琦的心髒有先天性疾病時,她的心一下子沉重起來。
看着病床上那張可愛的小臉,剛才還鬼靈精怪吃糖人兒的小男孩現在臉色蒼白得像飄落在胡同裏的杏花,隻有嘴唇還有一抹血色。
孟昊翔在病房外面跟醫生交談後,不一會兒便來了幾個護士将小家琦轉移到了最好的病房。沈康同和他的妻子開始隻顧着擔心孩子,現在小家琦轉危爲安後,他們才想起錢的問題。
沈康同的妻子從兜裏掏出手絹包好的東西,她将這包東西放在手心,手絹一層一層打開後,裏面躺着幾塊銀光閃閃的大洋。她一時也不知道該遞給誰,見到一個來給小家琦送藥的護士後,忙怯怯地将錢塞到護士懷裏。
護士笑了笑,把錢推還給她,甜甜道:“我們這裏是英國人開的慈善醫院,急診是不收錢的。”說完便端着白色鐵盒走開,經過孟昊翔身邊時朝他微微點了點頭,孟昊翔并沒有回應,隻是面不改色地遠遠站着。
這一切都被葉子衿看在眼裏,她知道即便是洋人開的慈善醫院也不可能不收錢,孟昊翔這樣做無非是想讓沈康同夫婦寬心。葉子衿一時有些看不透這個男人,他分明做的都是好事,可是給人感覺卻是一副冷漠無情的鐵石心腸。
沈康同的妻子一臉驚訝,看了看丈夫,見沈康同沒說什麽,于是隻好将錢重新包好收了起來。
“今天的事多虧了你們……我非常感激……”沈康同從病床旁走到孟昊翔面前,聲音低沉,臉上有一絲疲憊。
孟昊翔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小家琦,道:“孩子沒事就行,沈師傅曾對我有恩,我救他的孫子也是應該的。”
沈康同臉色有了一絲變化,但心中不得不承認家琦的确是沈師傅的孫子,他一時愣在原地不知道該怎麽說。
孟昊翔拍了拍沈康同的肩,道:“沈大哥,你也許不記得我了,但我還記得當初是你和沈師傅給了我冬衣和饅頭。我還有事就先走了,醫院這邊有什麽事可以來瀾公館找我。”
沈康同似乎想起了什麽,但似乎也不願意提及那段日子,心頭湧上萬般滋味,隻好先應了一聲好。
孟昊翔離開時看了一眼葉子衿,然後好像是故意停在門口不走。葉子衿一時犯了難,今天早上的事還沒有個結果,自己這會兒也不好當着沈康同夫婦的面跟孟昊翔繼續辯駁。于是她也隻能向沈康同夫婦告辭,跟在孟昊翔身後出了病房。
走到醫院大門時,那輛奧斯汀汽車早已停在門外等候。見葉子衿忽然停下腳步,孟昊翔也停了下來,漫不經心地掃了她一眼,道:“怎麽?這麽快就過河拆橋了?幫你找到了人你就不幫我做翻譯了?”
葉子衿面上微笑着,心裏卻十分掙紮。昨晚她隐約知道了他的心意,雖然現在還在極力在說服自己不要相信,他昨晚那樣說隻是因爲喝醉了酒,可是那句酒後吐真言卻叫她無法安心。
“孟老闆,我非常感謝你這次幫忙,就算我先欠你一個人情行不行,師父他病得嚴重,我必須盡快說服沈先生回上海。所以……”這是葉子衿能想到的最好的推辭,既不能顯得自己想盡快擺脫他,又不能顯得太卑微或是太堅決。
孟昊翔絲毫不理會她的委婉拒絕,隻淡淡道:“可是我現在就要你還這個人情,我做生意不喜歡欠别人的也不喜歡别人欠我,既然是你欠我的,規矩就該我定吧?”
葉子衿被他一番話說得氣憤不已,她最看不慣他如此專橫霸道,好像所有人都應該聽他的安排。她承認他是有一些過人的本事,可還不至于令她五體投地。
“孟老闆,我不想與你重複今天早上的說過的話,我隻說一句,請你另請翻譯,恕我不能奉陪。”葉子衿說完轉身就要走。
隻聽孟昊翔的聲音在身後悠悠響起,“要走可以,如果你想沈康同一家被趕出這家醫院的話。”
葉子衿停住,幾乎不敢相信這是剛才那個在病房裏說得情真意切的孟昊翔。她轉身冷眼看着他,道:“你就是這樣報恩的?”
孟昊翔不以爲意,從容道:“他的兒子已經脫離危險了,何況這些年我對沈記裁縫鋪也算仁至義盡。至于這件事就全看你現在的決定了,我從來不做虧本的買賣。”孟昊翔在她生氣的臉上略略一掃,然後徑直朝汽車走去。
在上車的那一刹那,他感覺她沒有跟上來,心中忽然有些失落。不過憑她的個性,就算他這樣說了也沒用。雖然他不會真的那樣去做,但他還是希望通過這樣把她留在身邊,哪怕她是暫時厭惡他的。
當他正準備讓司機開車時,副座的車門忽然被打開。葉子衿果斷地上車,“嘭”地一聲用力把車門合上,看也不看孟昊翔一眼。
孟昊翔鎮定自若地坐在後面看着她賭氣的模樣,嘴角微微揚起,平靜如初,不過葉子衿這樣突然的舉動反而令她旁邊的北平司機驚了一跳。
北平司機看了看孟昊翔,悄悄請示過後發動了汽車。他眼角餘光掃了一眼面有愠色的葉子衿,又從後視鏡看了看冷着一張臉的孟昊翔,覺得這二人怎麽看都像一對在鬧别扭的小夫妻。
下午陪威爾頓夫婦遊曆名寺古刹,葉子衿心裏一直惦記着在醫院裏的小家琦,看到舊時的景又是徒增傷感。晚上在正陽樓吃飯時她頗有些心不在焉,即便這家“一脈煙火守天壇”的正陽樓是京城八大樓之一的老字号,葉子衿對端上桌的美味卻沒多少興趣。
因爲席上有駐華英領館的大使,所以威爾頓夫婦自然與大使說話更多,她隻揀了重要的翻譯給孟昊翔,至于他們的叙舊聊天葉子衿則省略。當她閑了一陣回過神來時,發現碗裏多了一塊蟹肉酥和。
這時,坐在她旁邊的孟昊翔低聲道:“先吃點東西,我後面派人送你去醫院。”
葉子衿定了定心神,忽然有些不太适應孟昊翔的轉變,前面他還聲嚴厲色地威脅她,現在卻又來做好人。
晚飯後,孟昊翔陪同威爾頓夫婦去英領館大使家中,曲向天則送葉子衿去醫院。
葉子衿走進病房時看見家琦已經醒了,沈康同的妻子桂香正在一勺一勺喂他吃疙瘩湯。
見葉子衿來了,沈康同讓出位置請她坐。家琦見到她眼睛忽然一亮,笑嘻嘻道:“大姐姐,你可有給我帶糖來?”
桂香輕輕戳了下家琦的額頭,指責道:“真不懂禮數。”
葉子衿坐到家琦旁邊,微笑搖頭道:“我沒有帶糖來,怎麽辦?”
家琦喝了一口疙瘩湯,小臉晴轉陰,哼了一聲就不理葉子衿了。
這時,護士端着白鐵盒進來了,裏面放着家琦今天該吃的藥。小家琦一見要吃藥,蹭地一聲鑽回被窩裏,怎麽也不肯出來,任憑桂香和沈康同好言哄了厲聲罵了。
桂香眼中有一絲悲哀,她歎了口氣,無奈道:“這孩子從小吃藥吃怕了,開始哄着還可以喝下那些苦藥,可是日子一久,每次喝藥就隻能硬灌了,我這個做娘的看着也心疼……可是沒法子啊……”
沈康同上前去拽被子,家琦拼命壓着被子不讓動,葉子衿忙攔下沈康同,她知道家琦不能太過用力。
護士見小孩頑劣,隻好将藥放下走了。葉子衿拿起那幾片白色的藥片,托在手裏,柔聲對被子裏的家琦道:“我們來做個交換好不好,你吃幾片藥,我就答應你幾件事,你想要什麽都可以。”
這招果然奏效,家琦從被子裏探出頭來,瞅了一眼葉子衿手上的兩片藥,狐疑道:“真的?”
見葉子衿點頭答應,家琦咧嘴一笑,滔滔不絕道:“那好,我要大風筝,還要鬃人,還有好多好多的面人兒和糖人兒,對了,我還要糖葫蘆……”
葉子衿忍俊不禁地當着家琦的面數了數藥片,道:“可是這裏隻有兩片藥,不能太貪心多要哦,除非你肯每天乖乖吃藥,這樣每天都有好吃好玩的,你看怎樣?”
家琦想了想,答應了,拈起藥片就往嘴裏塞,沈康同夫婦見家琦肯吃藥,這才松了口氣。在家琦吃完藥後,葉子衿笑着從手袋裏掏出一包在那日觀音寺外面買的果子丹,家琦吃着果子丹臉上美滋滋的。
葉子衿在醫院陪家琦玩了一會兒,直到小家夥玩累了睡着了,她這才起身告辭。
沈康同送她出去,走廊上,葉子衿忍不住開口勸道:“沈大哥,我知道你心裏還在埋怨師父,可是到底血濃于水,師父他如果真不想見你,怎麽會時不時把你寄來的信拿出來翻看。他現在病得厲害,你難道真的不想回去看看他嗎?”葉子衿見沈康同臉上有一絲動容,便知道他也不是那種狠心的人。隻是他和師父的脾氣有些相似,父子倆犟了這麽多年也沒人肯讓步。至于師父悄悄看信這件事還是小月告訴她的。
沈康同沉默地低下頭,半晌才道:“我當年就因爲不肯學他的手藝,他就将我趕出家門,現在我回去了,他豈不是又要逼着我學?我在這裏木工做得好好的,絕不會回去學裁縫。”
葉子衿忙道:“師父他已經收我做徒弟了,他的手藝已經都教給我了,一定不會再逼你學裁縫了,你放心。”
沈康同懷疑地看了葉子衿一眼,道:“不可能,沈家的手藝是傳男不傳女的,以他的性格他怎會教你?你不用編出這些來騙我回去。”
葉子衿情急道:“是真的,我沒有騙你,我可以将做旗袍的要領說給你聽。”于是葉子衿将沈師傅教她的旗袍手藝要領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沈康同聽得有些驚訝,難以置信地望着葉子衿,卻依然沒有答應葉子衿回上海,隻道:“葉小姐,你請回吧,我是不會跟你回上海的。”說完轉身往回走,腳步有些沉重。
葉子衿心裏十分沮喪,一想到師父那張瘦削憔悴的臉,她忍不住朝沈康同喊道:“你想想你對家琦是怎樣的心情,師父他對你也是一樣的,你要是不回去,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沈康同沒有再回頭,背影漸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窗外的夜色更濃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