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縫鋪打烊後,一輛黑色的汽車早已停在路口等候。
葉子衿失魂落魄地走出鋪子,也沒注意到路口的車,隻扶着牆緩緩挪步。
“嘟嘟”兩聲鳴笛,葉子衿回過神來,看見了車裏的老吳卻不見早上送她來的阿成。
隻見老吳匆匆下了車,恭敬地幫她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車裏一張冷峻沉斂的面孔映入葉子衿的眼簾,竟是孟昊翔親自來接她。
葉子衿深吸一口氣上了車,她現在也沒什麽心思去和孟昊翔周旋,隻上了車坐着悶聲不語。她滿腦子都是林蘊婉的話和趙錦年那日春風滿面的情景。
“想吃什麽?我順道請你吃飯,上次的面沒能讓你吃好。”孟昊翔打破沉悶問怔怔出神的葉子衿。
“哦……我随意。”葉子衿答完後才意識到自己應該拒絕的,孟昊翔又要請她吃飯,保不齊這次還會從哪裏蹿出一群人來,可是現在說什麽已經晚了……
“好,那去德興菜館。”孟昊翔這次沒有再讓她決定,而是果斷地對老吳吩咐道。
德興菜館是一家做上海菜的老店,店内裝潢考究,風格古樸,烏漆木的招牌懸挂大門之上,悠久滄桑中透着一種歲月沉澱出的渾厚與氣派。
孟昊翔點了幾個店裏的名菜,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葉子衿居然讓店夥計加了一壺花雕。
“怎麽突然想喝酒了?”孟昊翔倒了一盞茶推至她面前。
葉子衿心裏難受,唇角卻漾開一抹笑,道:“怎麽?孟老闆連一壺花雕都請不起?”
孟昊翔微怔,心裏莫名地舒坦,她對他說話的語氣似乎不像從前那般客氣疏遠。
“當然不是,你要喝多少我都奉陪。”孟昊翔注視着她,她笑起來梨渦淺淺,眉目清澈,一條麻花辮子垂在身前,尾端束了一條鵝黃色的呢絨繩。她宛若雪堆裏的一塊玉,瑩然剔透,心思細膩卻不失大氣。說不動心那是自己騙自己,他的确很欣賞葉子衿,欣賞她的與衆不同,從那日面攤遇襲她折回來找他的那一刻開始,或許已不止是欣賞了,孟昊翔自己也不太确定……
店内的跑堂都練就了一身絕好的功夫,兩隻手臂可以同時放四五個菜碟子。不一會兒,他們這桌點的菜盛了上來。有店内最有名的蝦子大烏參、青魚下巴甩水,外加一小碟胭脂鵝脯和一盤雪菜炒冬筍,火腿蘿蔔湯過了一會兒才送來。
隻她和孟昊翔兩個人吃,這四菜一湯葷素搭配都齊全了,對葉子衿來說這頓飯豐盛得不能再豐盛。可看着一桌子好菜,她卻沒什麽胃口,隻倒了一杯花雕慢慢酌。
孟昊翔夾了一筷子魚唇放到她碗中,“别隻喝酒,嘗嘗這魚。”
葉子衿臉上染了兩朵淺淺的紅霞,微笑道:“謝謝。”說着又将一杯冷酒灌了肚去。
吃着地道的上海菜喝着陳年的花雕酒本是一樁美事,可葉子衿心中有苦難言。
“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你家是哪裏的?若是吃不慣上海菜下次帶你去别的館子。”孟昊翔見葉子衿吃得不多,以爲菜不合她胃口。
幾杯酒過後,葉子衿有些醉意,伏在桌上低聲道:“阿瑪說過……不能挑食……二月二,龍擡頭……三月三,豌豆黃……額娘,我想吃你做的豌豆黃……”
孟昊翔聽她支支吾吾喊着阿瑪額娘,已知她不是普通人家女子,也許是前清皇室貴族。想來她本應衣食無憂,卻遭逢時局變換,和弟弟流落上海相依爲命,也難怪她總是要強些。
葉子衿本就沒什麽酒量,隻道今日酒入愁腸醉得也越快,連着好幾杯下去,頭暈眼花,隻隐隐約約聽孟昊翔道:“我送你回去。”
她迷迷糊糊地站起身來,頭重腳輕道:“我……我自己走……”
葉子衿話未說完,腿一軟就要倒下去,孟昊翔立即一手攬住她的肩膀,此刻綁在她發尾的那根絨繩忽然松了,烏黑的辮子便散了開來,柔順的發絲如瀑布般滑下,遮住了她半邊塗了胭脂似的臉頰。孟昊翔略微失神,頓了頓,扶着她将她帶出飯館。
暮色初降,春寒料峭,出門便是一陣涼風迎面吹來。葉子衿穿得有些單薄,又喝了酒,不禁打了個寒顫。孟昊翔立刻将自己的西裝外套脫下來披在葉子衿身上,半扶半抱着将她送進了車裏。
葉子衿一坐下來就頭昏起來,酒意沉沉,醉眼朦胧地看着孟昊翔,在他沉俊的臉上轉了一圈,丹唇微啓,低聲含糊地喚了句:“錦年……”然後頭一歪便靠在孟昊翔的肩上昏睡過去。
她的呼吸輕微緩慢,眉間似有一絲惆怅,當烏黑的發絲劃過他的手心時,仿佛有輕微的癢意直鑽進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孟昊翔隻是靜靜地陪着她,默默穩定心神,對老吳使了個眼神示意開車。
葉子衿睡得好像不太舒服,時不時身體會顫動兩下,隻見她皺了皺眉,也未睜開眼睛,一隻手不知何時竟落在了孟昊翔的手上。
她的手指修長白皙,仿佛瑩白的玉蘭花。她的手有些冰涼,孟昊翔忍不住輕輕握住想要給她的手傳遞一點溫暖,可當他的手觸摸到她手心裏的一絲粗糙時,孟昊翔不由得心疼起來。她曾經一定吃了不少苦,不然這雙纖細的手本應是完美無瑕的。
老吳在前面開着車,見葉子衿和孟昊翔如此親密地靠在一起,他大氣也不敢出,開車的速度也比平時慢了些,生怕驚擾了二人。他跟了孟昊翔這麽久還是第一次看到孟昊翔對一個女人如此上心,這要是讓何小姐知道了,後果不堪設想……
車經過鬧市區,漸漸駛入安靜的街道,最後在葉子衿居住的弄堂口停了下來。
見葉子衿還沒有醒來,孟昊翔不忍去叫醒她,便任由她這樣靠在自己肩頭,他維持着這個姿勢一動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他半邊胳膊有些酸麻起來,卻還是硬撐着,不想吵醒睡夢中的她。即便司機老吳悄悄眼神請示了兩次,他隻搖頭示意繼續等下去,老吳隻好無奈地盯着前方發呆。
這時,葉子衿嗫嚅了幾聲,好像在夢中呓語。他靜下心來聽,卻隻聽見她一直在斷斷續續重複着一個名字。
“錦年……錦年……我喜歡……你,你到底知……還是不知……”葉子衿沉沉地閉着眼,額上竟滲出一層冷汗。
今年?近年?錦年?
趙錦年!
孟昊翔猛然想起趙家二少爺的名字,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那天她去趙家參加婚宴是爲了見趙錦年……
頃刻間,仿佛有一口氣堵在了孟昊翔的胸口,他眸色一寒,松開了握住她的那隻手。
這一動作有些急,葉子衿手指動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擡頭便看到孟昊翔冷着一張臉,她頓時怔住,問道:“這是到哪裏了?”
“你家。”孟昊翔漠然看着前方,冷聲道。
葉子衿這才發現自己正靠在他身邊,她的身子瞬間觸電般彈開一小段距離,紅了臉歉意道:“對不起,孟老闆,讓您見笑了。”
孟昊翔不以爲然道:“沒事。”
葉子衿見他穿着一件白襯衫和毛料灰色馬甲,而西裝外套正披在自己的身上,她趕緊脫下外套遞還給孟昊翔,道:“謝謝孟老闆,這個……還給您。”
孟昊翔面無表情地接過外套,淡淡道了句:“以後不能喝酒就别喝。”
“嗯。”葉子衿隻覺得臉上發燙,她真是懊悔之極,暗自擔心剛才醉酒時是否有胡言亂語了什麽讓孟昊翔聽了去。
葉子衿謝過孟昊翔和老吳後,硬着頭皮下了車,也不敢再轉身看,隻低着頭,拖着沉重的腳一步一步緩緩往弄堂裏挪。
孟昊翔看着她單薄的背影漸漸遠去,他的手裏還拿着自己的西裝外套,這西裝剛才一直披在她身上,光滑的綢料裏子還有一絲她的餘溫和淡淡香氣。孟昊翔心中很不是滋味,仿佛被人突然塞了一把黃連,苦澀不已。
她的心,原來早已給了别的男人……一想到這裏,孟昊翔不由得憤怒地扔開西裝,對老吳喝道:“開車!”
老吳也不知到底是什麽情況,隻吓得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連忙發動汽車,飛快地離開了這條僻靜的小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