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姐?葉子衿想起那日在店鋪裏故意考驗她的何漫苓。
如果何漫苓來了見到自己在孟昊翔家中,她一定會醋意大發,那個女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般溫柔娴雅。葉子衿不想卷入其中,決定還是先撤爲妙。
“孟老闆,時候不早了,我該回去了,不然我弟弟會擔心。”葉子衿看了孟昊翔一眼,心裏有些不安,若是他執意要自己留下,她腳又不能走,當真是無計可施。
孟昊翔霍然起身,道:“好,我送你。”說罷就要來扶葉子衿。
葉子衿微微錯愕,想不到孟昊翔并未爲難她。不過轉念一想,他也許是礙于何小姐要來,所以才不方便留自己在這裏。葉子衿倉促地躲開了孟昊翔的手,又掖了掖大衣的領口,客氣道:“謝謝孟老闆,我的腳已經好多了,可以自己走了……”
葉子衿話音未落,孟昊翔也不顧及旁邊還站了賀嫂,依舊我行我素地打橫抱起葉子衿就往門口走,完全不理會葉子衿和賀嫂一臉驚愕的表情。
“這……”賀嫂愣了愣,想說什麽又沒說出口,忙重新拿了一件孟昊翔的外套跟了出去。
車上,誰也沒有再說話,氣氛尴尬得有一絲凝重。
還未等老吳開問,孟昊翔已先将葉子衿的住址說了出來。
葉子衿悶聲不語,孟昊翔隻送過她一次,卻将她家那條街的名字和弄堂的門牌号記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如此滴水不漏的洞察力,難怪面攤那次對方細小的破綻都被他發現了。
“後面幾天非要去裁縫鋪嗎?”孟昊翔知她性子倔強,若是逼她,她便越是反抗得厲害,于是換了種商量的口吻問。
葉子衿毫不遲疑道:“要去的,師父一個人忙不過來,他老人家腰不太好,不能久站。”
孟昊翔面無表情地看着車窗外,想來是沒辦法說動她不去鋪子了,隻淡淡道:“沈師傅真是收了個好徒弟,連脾氣也如出一轍。”
“你……孟老闆很了解我師父嗎?”葉子衿仍舊疏遠地稱呼孟昊翔爲孟老闆。
孟昊翔側過頭,見她裹着自己的大衣,袖子長出了一大截,一頭秀發披散在肩頭,頗令人心生愛憐。隻不過她身上那種淡淡清冷的氣質和那雙寒潭似的眸子讓他感覺到了一絲疏遠,宛如一枝白梅,隻可遠觀。
“不算非常了解,卻也知道他的脾氣。其實沈師傅是我的恩人,早在十幾年前,我還是個無名小卒的時候,他幫過我。”孟昊翔眉頭微蹙,似乎不願繼續提及那段過往。
葉子衿“哦”了一聲,難怪那日馬太太鬧事後,錢江告訴她這間鋪子沒人敢動,原來不僅僅是何小姐的原因,還有孟昊翔這個幕後大老闆罩着。
“沈師傅最近身體很不好嗎?”孟昊翔問。
葉子衿點了點頭,“一到陰雨天他就腰疼得厲害,貼了膏藥也不管用,可他老人家還硬撐着做旗袍。”
孟昊翔語氣淡淡卻夾着威嚴,無動于衷道:“他還是一樣固執,若是他當初肯聽我的多收幾個能幹的徒弟,多開幾間鋪子,沈記的名氣不止如今這樣。”
葉子衿道:“我師父他極看重沈記家傳的手藝,絕不會輕易傳給外人,而且他本來就不是個重利的商人,他老人家隻想一心一意做好沈家的招牌而已。”
“這麽說,我就是那個重利的商人了?”孟昊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唇角微微揚起。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葉子衿忽然覺得辯解下去隻會越描越黑,遂幹脆道,“孟老闆您是重利,不過自古以來沒有哪個商人不重利的。君子愛财取之有道,這是一種精明,您若不這樣,寶輝洋行的生意怎會做得風生水起。”
孟昊翔微笑道:“我現在倒是一點也不擔心沈師傅了,他能有你這樣的徒弟,日後沈記的名氣怕是要超過錦鴻樓了。”
錦鴻樓是上海灘最有名的服裝店,規模是沈記的好幾倍,衣服的價格也是沈記的好幾倍,他家的旗袍不僅用料講究做工精良,連出衣的速度也是一等一的快。在上海灘能穿上錦鴻樓的衣服是一種地位的象征,無數達官顯貴皆是錦鴻樓的老主顧。
現在的沈記和錦鴻樓還不可同日而語,孟昊翔當真看得起她葉子衿,就連她自己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沈記能和錦鴻樓相提并論。
“孟老闆太擡舉小女了,我隻是一個區區裁縫學徒而已,能幫師父做好每一件衣服,讓每個顧客滿意我就很滿足了。”葉子衿謙遜道。
孟昊翔打量着眼前這個女子,她眸波清澈,溫婉中透出一絲冷淡。跟他說話時那樣不卑不亢亦是大方得體,幾乎讓人抓不到什麽把柄。這番玲珑剔透的心思,豈會一直是個裁縫鋪學徒,隻要她願意,他定能助她達成所願,可他知道她現在一定不願意也不屑于他的幫助。别人都是敬他畏他或是巴結他,葉子衿卻處處客氣疏遠他,甚至于隐隐透着一絲傲氣,可他對她卻總是生氣不起來……
“讓每個顧客滿意?那錦鴻樓的價格可有讓每個顧客都滿意?爲何沒錢的人想要買,有錢的人也要買錦鴻樓出的衣服?”孟昊翔似有深意反問道。
“這……”葉子衿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誰人不知錦鴻樓的衣服價格貴得令人咋舌,就算是同樣的料子同樣款式的旗袍,在錦鴻樓的價格也要比在沈記貴上三倍不止。
孟昊翔笑了笑,道:“平心而論,沈記的做工不比錦鴻樓差,可是價格卻差了一大截,究其原因就是差在了招牌上。十幾年來,錦鴻樓從一間鋪子發展到現在上海灘八間鋪子,而沈記還是隻有僻巷裏的一間舊鋪子。雖說是酒香不怕巷子深,但這幾年西洋服裝的沖擊再加之百貨大樓一些舶來織物的加入,像沈記這樣的做中式服裝的小鋪子很容易就被人遺忘了,衆口難調,白酒喝膩了也是要換換咖啡洋酒的。若是将來有一天你接手了沈記,我希望你不要像沈師傅那般固執,人總是要學會一點變通。”
“孟老闆說得很有道理,隻是師父不會同意仿照錦鴻樓,他說過上海灘的沈記就隻此一家,獨一無二。”葉子衿聽了孟昊翔一番話,越發覺得眼前這男人能坐上晉安堂二當家的位置的确是有些過人的本事。
孟昊翔搖了下頭,平靜道:“獨一無二不等于不可替代,你知道當時我向沈師傅建議時他的反應是怎樣的嗎?”
葉子衿看着他猜道:“師父他一定很生氣吧?”
孟昊翔唇角揚起,“他的确很生氣,揮着煙杆子将我趕出了裁縫鋪,然後吹胡子瞪眼地罵了我一通。”
葉子衿驚訝地眨巴了下眼睛,這上海灘能有幾個人敢當面罵孟昊翔的,她甚至可以想象師父罵他時的情景,忽然覺得有幾分有趣,堂堂孟大老闆被一個裁縫鋪老頭趕出了門……她低着頭,一絲笑不由得染上雙頰。
“你是在笑我當時的狼狽?”孟昊翔語氣柔和,少了幾分素日的淩厲和嚴肅。
“沒……沒有,我隻是覺得這是師父的一貫作風。”葉子衿稍稍收斂了笑意。
車内的氣氛多了一絲輕松和随意,陽光透過車窗灑在葉子衿身上,她的面容有了些許血色,裹在深灰色的大衣裏,一雙秋水麗眸有意無意地掃着外面的風景,沉靜如玉。
到了葉子衿居住的弄堂時,她實在不好意思再讓孟昊翔抱着出去,這讓街坊四鄰看見了怕是要傳出風言風語。
葉子衿忍不住道:“孟老闆,今天的事非常謝謝您,不過這一小段路還是讓我自己走回去吧……”
“好,我扶你下車。”孟昊翔沒有多說什麽便下了車。
等到葉子衿那邊的車門打開後,孟昊翔很紳士地朝她伸出手。葉子衿猶豫了幾秒,緩緩從長衣袖中伸出一截纖纖玉指搭在他手心,顫顫巍巍地從車上走下來。
這時,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姐!”
隻見葉子峥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見到自己的姐姐和一個陌生男人在一起,登時提高了警惕,站到孟昊翔面前,将葉子衿護在身後。
“你是誰?”葉子峥見這男人氣度沉穩,衣着體面,自己比起來雖然稚嫩寒酸,他卻也絲毫不膽怯,語氣毫不客氣。
葉子衿擔心子峥言語之間會得罪孟昊翔,忙解釋道:“這位是孟老闆,今天我腳扭傷了,是他好心送我回來的。”
一聽葉子衿腳受傷了,子峥闆着的臉又轉爲擔憂,“腳扭了?姐,我背你去醫院。”說着就要彎下背去背葉子衿。
葉子衿有些尴尬地搖了搖頭,“不用了,孟老闆已經叫醫生看過了,沒什麽大礙。”
孟昊翔見葉子衿避重就輕,放心不下她的腳傷,遂道:“你姐姐的腳傷需要休息幾天,我已勸過她這幾日不要去裁縫鋪做工,她卻不聽,既然你是她的弟弟,就多照顧她一些。”
葉子峥看了孟昊翔一眼,不以爲意道:“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她是我姐。”
葉子峥剛才一眼就看見了葉子衿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大衣,當聽到葉子衿介紹這人是孟老闆時,他心中已是十分不安。上海灘還能有幾個孟老闆,他不是沒看過報紙,眼前這人的确是孟昊翔無疑。他不是不想葉子衿找一個好歸宿,隻是這個人卻不能是孟昊翔,因爲他是晉安堂的人,跟他們不是一路人。
孟昊翔知道葉子峥對他有些敵意,看着年少氣盛的葉子峥,他卻沒有一絲不悅,隻淡淡對葉子衿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葉子衿默然地點了點頭,目送他上車離開。
子峥蹲下身,道:“姐,走吧,我背你回家。”
葉子衿開始還有些猶豫,但走了兩步腳确實疼得厲害,隻好乖乖趴在子峥的背上任由他背起。
想不到當年那個小男孩的背膀已經如此結實了,已然是一個男子漢了,她心中莫名一酸。
“姐,不要跟那個孟老闆來往了,他是晉安堂的人。”葉子峥隐隐擔憂道。
“我知道。”葉子衿伏在弟弟的背上,暗自舒了一口氣。今天發生了太多事,她有些應接不暇,還差一點就被……她其實心底還是感激孟昊翔的。
子峥知道姐姐做事一向沉穩有度,既然她知道孟昊翔是晉安堂的人,想必這次隻是個偶然。他也沒有再多問什麽,隻笑着道:“姐,你以後還是不要穿高跟鞋了,當年穿花盆鞋我看你摔得膝蓋都青了,這次高跟鞋又把腳崴了,下次我給你買雙平底的小皮鞋,我看新雨穿的那雙白的有蝴蝶結的皮鞋就很好看,聽說是她姐姐從法蘭西寄回來的。”
“新雨,新雨,既然天天念叨着,等你畢業後把她娶回家得了。”葉子衿輕聲笑了笑。
“姐……”子峥埋怨了一聲。
葉子衿拿着一雙高跟鞋,光着兩隻腳伏在子峥背上,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小心藏好一顆支離破碎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