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芝湄吐了吐舌頭,輕輕推開門,“二哥,我在和朋友說話哩……”
“哦?那進來說吧。”趙家二少爺停筆笑道。
趙芝湄拉了葉子衿一起走進書房。隻見這房裏的一面牆都被書櫃擋了,透過玻璃可以看見櫃子裏琳琅滿目的書籍。
葉子衿漸漸走近二少爺的桌案,臉莫名地紅了起來,興許是發現他在對着自己微笑,抑或是覺得自己現在灰頭土臉有點失禮,葉子衿總覺得哪裏都别扭。
“她叫子衿,上次來過家裏,是那位做旗袍的沈師傅的徒弟,繡花可好看了!”趙芝湄親昵地靠到二少爺身邊,揚了揚那方繡着薔薇花的手絹。
葉子衿低着頭,無意間瞥見雪白的宣紙上筆走龍蛇的書法,空白處落了一方紅色的小章,葉子衿認得章上的朱文篆書,是“錦年”二字。
原來他叫趙錦年……
“嗯,繡工很好,名字也好,‘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故,沉吟至今’。”趙錦年看了一眼芝湄手上的絲絹道。
葉子衿心中有一絲欣慰,當初周姨娘帶她和弟弟來到上海時,并不想有人知道他們的身份,于是隻取了姓氏的第一個字,分别給他們改名子衿,子峥,子嵘。不過當初周姨娘給她取名時吟誦的後半句是“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
雖然意義不太一樣,但這句詩從趙錦年嘴裏念出,感覺還是很不一般。他的聲音清亮中帶着一絲悠遠,聽着仿佛是從書卷裏緩緩流出的韻律。
“二哥,你每天練字不煩麽?我都看不懂你在寫什麽,錦什麽無什麽,什麽什麽蝴蝶杜鵑的?”趙芝湄皺眉念着趙錦年寫好的那幅字。
“是‘錦瑟無端五十弦’,後面寫的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葉子衿看也沒看解釋道。
趙錦年再次将目光落到這個衣着樸素的女子身上,他沒有想到葉子衿竟知道這首《錦瑟》,仔細看這姑娘談吐不俗,氣質清雅,倒不像是個普通的裁縫鋪學徒。
“你也讀李義山的詩?”趙錦年眼中有一絲淺淺的訝異。
原來他喜歡李義山的詩,葉子衿不禁想起了那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那是阿瑪曾經對周姨娘的海誓山盟,隻不過這個誓言随着一個又一個嬌媚的容顔入府而飄散風中,随着大清的覆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葉子衿收回心緒,強作平靜道:“幼時阿瑪有教背過。”話一出口,葉子衿便後悔說出了“阿瑪”兩字。元是葉子衿幼時受了欺辱時,曾向别人提起過自己皇親的身份,誰知卻被弄堂一群小孩嘲笑得更厲害,自那以後她便再也不提此事。沒想今天一時走神在趙錦年面前說漏了嘴。
趙錦年明白了,眼前這個女子原來是清朝貴族後裔,難怪眉宇間頗有大家閨秀的知書達理和沉靜矜持。
“那你最喜歡義山的哪首詩?”趙錦年問道。
葉子衿見他并未過問自己的身世,而是平等地和她談論詩詞,心中不禁一暖。以前跑大街讨生活時經常被輕視被嘲諷,她都不予理睬,如今忽然被别人另眼相待,她頓生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周姨娘得寵時,常常跟在周姨娘身後的她也引起了阿瑪的一絲注意。阿瑪見她天資還算聰穎,興緻來了便會教她吟誦兩句詩詞,不過教的多半是執紅牙拍闆歌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婉約詩詞,而葉子衿更偏愛持鐵闆銅琶高唱大江東去的氣勢。
至于李義山的詩,倒是因爲後來的家破人亡讓她對其中一首感觸至深。
她想也沒想,直接道:“曾讀到那句‘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就會想起自己的親人,所以對這句印象深刻。”
趙錦年贊同地點頭道:“那首格調的确是悲了點,看來你對他的詩倒有些見解,不妨送你一本李義山詩集吧。”
趙錦年起身來到大書櫃前,仔細找尋詩集。
趙芝湄朝葉子衿聳了聳肩,道:“我二哥是個文人雅士,肚子裏墨水兒多,也喜歡結交有才華的人,隻可惜他再優秀也不能和大哥比。”
葉子衿當然明白庶出的痛,當年在府裏,她也是側福晉所生,自然比不上嫡出的哥哥姐姐地位尊貴。如果不是她自己犟着要去學堂念書,也許現在站在二少爺面前的她隻是一個大字不識的裁縫鋪小學徒,何來這樣風雅地談詩論詞。
不一會兒,趙錦年找出了那本《李義山詩集》交給了葉子衿,葉子衿如獲至寶,小心拿着,生怕把書頁弄皺一點。贈書在舊時是文人之間彰顯情誼的風雅之事,她對趙錦年似有一種心心相惜的好感。
趙芝湄送她出了門,還念着要跟葉子衿學繡花。葉子衿出門時,無意間瞥見了那個小家仆阿源。隻見他遠遠地看了她們這邊一眼,似乎有些躲躲閃閃。葉子衿也沒在意,叫了輛黃包車回鋪子。
這天晚上一回到家,葉子衿開始小心翼翼地裁油紙做書皮。
子峥回來時,見葉子衿聚精會神地包着一本書。
“姐,什麽書這麽寶貝,還要費神做書皮?從沒見你對家裏哪本書這麽好過。”子峥說着要去翻那本詩集。
“别亂動!”葉子衿急忙推開子峥的手制止道。
子峥愣了愣,瞅了一眼書,納悶道:“不就是本《李義山詩集》麽,至于這麽緊張?到底什麽情況?”
葉子衿支支吾吾,“快睡覺去,我就是突然喜歡他的詩了。”
子峥笑道:“我怎麽沒聽你說過,記得你一直喜歡豪放派的呀,哈哈,什麽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
“換口味了,不行麽?”葉子衿白了子峥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