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娃也不應聲,而是直接半蹲半趴了下來,兩手着地,伸長了脖子,老老實實等着蘇晴兒幫他洗頭。
蘇晴兒舒一口氣,先将他紮頭的手帕解開,方想灑些皂角粉到他頭上,眼光卻被狼娃後背上的幾道傷疤吸引。
昨日狼娃渾身赤裸,但蘇晴兒又慌又怕,根本沒敢看得仔細。以至到此刻,才發現那幾道傷疤如此醜惡,也如此顯眼。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想要撫一撫那幾道傷疤,卻倏然省悟男女有别,慌得忙又縮手,忍了又忍,還是細聲慢氣問了一句:“你身上的這些傷疤,是怎麽回事啊?”
狼娃擡起頭來瞅她一眼,遂又一聲不出低下頭去。蘇晴兒思量他既然自幼長在狼窩,隻怕這幾道傷痕,全是被什麽野獸抓傷。
想象一個小孩子身受重傷,卻身在狼窩無人照看的情形,蘇晴兒不由得心中一陣憐惜難過,忙勉強忍住,在狼娃頭上撒上些皂角粉,開始輕柔細緻幫他洗頭。
狼娃始終半蹲半趴在地上,直到蘇晴兒幫他清洗幹淨,用她自己身上一塊幹淨手帕,将他濕淋淋的頭發抹成半幹,之後才軟聲告訴他說:“你頭發還是濕的,要等頭發幹了再紮起來。”
狼娃擡起頭來看着她,忽然一把奪過她手上的手帕,試圖自己紮起頭發。
“好好好,我幫你紮!”
蘇晴兒眼瞅他毛手毛腳,忙又将手帕從他手裏接過來。狼娃也沒反對,重新低下頭來。
蘇晴兒看看扔在地上狼娃從前紮頭的那塊髒兮兮的手帕,忽而臉上一紅,便用自己的手帕替狼娃紮好頭發,卻将狼娃那塊髒兮兮的手帕,悄悄收進了袖子裏。
狼娃用手摸摸頭發,向着她望了過來,嘴角忽而現出一抹僵硬的笑意。
他本來生得十分英俊,再添上這麽一點笑意,雖然僵硬,卻仍讓蘇晴兒一顆心“卟嗵”一跳。
再看看他半裸的挺拔身姿,蘇晴兒忽然意識到自己跟這個很危險的男人單獨在一起實在是太久了,趕忙轉身,也不跟狼娃打招呼,就心急慌忙從院門口奔了出去。
進了她自己的院子,丫頭迎接上來,說道:“小姐你上哪兒去啦?叫婢子好找!”
蘇晴兒懶得理會,自進到屋裏愣愣地坐了一陣,命丫頭去打來一盆清水,掏出狼娃那塊髒手帕,自己親手洗搓幹淨。
卻見那塊手帕竟然十分精緻,手帕中間雖然空白,但在相對的兩角,卻繡了兩朵紅色的火焰花紋。繡工精巧靈動,就跟當真跳動着的火焰一般。
蘇晴兒拿着那塊濕手帕,怔怔地看了良久,才命丫頭晾到外邊,午餐送上來,她心不在焉吃了半碗,就上床躺下。
下午起來,手帕已經幹透,遂珍而重之收進懷裏,心裏癢癢地又想往狼娃住的院子跑,丫頭進來報說,表少爺來了。
所謂的表少爺,其實是蘇孝正夫人的娘家侄兒。姓袁,名昊,乃是同官縣太爺之子。不僅家世好,而且生得一表人才。
隻因兩年前來蘇家,偶然與蘇晴兒相見,當時蘇晴兒雖然隻有一十四歲,卻已出落得如花朵一般。袁昊一見鍾情,那之後便成了蘇家常客,隔三差五就往蘇家跑。
蘇家幾個長輩心知肚明,眼見兩個孩子年貌相當,門戶也般配,又是親上加親,沒有不願意的。雖然尚未完全點破,但蘇家上下,早就将他二人當成了一對。
偏是袁昊性情溫柔,總是對蘇晴兒千依百順,蘇晴兒雖然對他并沒有什麽特别的感覺,可也沒覺得他有什麽不好。
況且蘇晴兒終究是個女兒家,常年的足不出戶,除了家裏的幾個兄弟,也就隻有袁昊這一個青年男子時常來與她說話解悶。
因之别人将她跟袁昊當成一對,她沒覺得很高興,可也沒覺得很反感,她以爲女人的一輩子全都是這麽過來的。
直到如今遇到狼娃,雖然狼娃野蠻粗俗,連句完整話都不會說,然而那挺拔的身姿,和英俊的容貌,卻好像一下子就将她的小心眼兒裝得滿滿的。
而這種感覺,袁昊卻從來不曾給過她。
所以聽說袁昊來了,蘇晴兒也不怎麽起勁,袁昊自個兒興沖沖地奔進來,說道:“表妹,你看這兩隻雀兒多漂亮!”
蘇晴兒見他手上提着一隻鳥籠,籠裏關着兩隻遍體金黃色的小鳥。那鳥兒上蹦下跳,伶俐活潑,叫聲也很清脆。
“這是什麽鳥?好漂亮的!”
蘇晴兒終究是個小姑娘,一見那鳥兒如此可愛,頓時将滿腹心事暫且抛在了一邊。
“這個鳥兒叫金絲雀,你看它渾身羽毛,像不像金絲一般?”袁昊見表妹滿臉歡喜,自己也像吃了蜜糖一樣。
“金絲雀?二奶奶以前也養過兩隻金絲雀,可沒這麽漂亮!”蘇晴兒的丫頭插口。
“她那是賣鳥人在山裏逮的,我這個可是我四叔上個月去京城的時候,從一個洋人手裏買來的,自然不太一樣。”袁昊說,頗爲得意,“我跟我四叔纏了老半天,才花二十兩銀子買過來的。”
“還是表少爺對我們小姐最好了!二十兩,夠買好幾個像我們這樣的丫頭了!”先前插口的那丫頭添趣。
另一個丫頭笑嘻嘻地補充一句:“那是當然啊!表少爺不對我們小姐好,還能對誰好呢?”
這些話原是丫頭們說慣了的,從前蘇晴兒也沒覺刺耳,但今日不知怎麽的,就感覺心裏大不自在,不由得面色一端,說道:“你們在胡說什麽呢?袁表兄對我好,那也是看在二嬸子的份上,誰讓二嬸子最疼我呢?以後你們再敢胡說八道,看我不打你們!”
這話令兩個丫頭一陣錯愕,但見蘇晴兒絲毫不像是玩笑話,卻不敢頂嘴。
袁昊臉上也有點下不來,讪讪問她:“表妹你怎麽啦?”
“沒怎麽呀!”蘇晴兒展臉一笑,“隻是忽然想到,咱們年級都大了,不能像從前小孩子的時候一樣不知禮數!俗話說男女有别,以後袁表兄還是盡量少往我們女兒家的院子裏走比較好!”
一邊說,招呼着丫頭給表少爺倒茶,自己卻躲進了房間裏邊。
袁昊不知自己什麽時候得罪她了,又不能追進裏間去。愣愣地站得一陣,丫頭送茶上來,他悻悻地轉身就走。走幾步,想起手上還提着金絲雀,遂往旁邊一個丫頭手裏一塞,這才出了院門,改往蘇孝正的院子去見他姑。
蘇孝正夫人見侄兒滿臉懊喪,趕忙一問,袁昊照實一說,蘇孝正夫人倒笑了起來,說道:“我隻說晴兒這丫頭長不大的,沒想到居然知書達理的起來!她原說得沒錯,你們兩個如今都大了,再不能像從前一樣言行無忌。你也不要一來就往她院子裏跑了,讓人看見,倒說你這縣太爺的公子不知禮節。不過這丫頭是老太爺的心頭肉,她的事情得老太爺點頭才行。隻是這幾天三老爺剛回來,老太爺操心不到這件事上來,不如你先回去,等過幾日老太爺的心思從三老爺身上收回來,我讓你姑父探探老太爺的口風。隻要老太爺點了頭,你就趕緊地讓你爹娘找個媒人來提親,把這事兒定下來,你心裏也就踏實了。”
袁昊大喜,趕忙給姑母叩了頭,這才帶着從人回去城裏。
蘇晴兒一下午躲在房間裏,丫頭們不知道這位愛玩愛動的大小姐這兩天是怎麽了,又不敢問,隻能小心伺候着。
又過一天,蘇晴兒忍不住再往狼娃住的院兒裏走,不想這一次尚未走近院子,先聽見院兒裏有呼喝之聲。
蘇晴兒吓了一跳,趕忙快步奔近院門,順着門縫往裏一瞅,卻見自幼教她武功的蘇明,正向後踉跄幾步,這才勉強站定,向着對面抱拳作揖,說道:“蘇明一向自恃武功高強,沒想到在三老爺手底居然連一招都過不了,想起從前的狂妄,實在是無地自容!”
“你未得明師指點,能有這般身手,已經算是不容易了!”一個清淡平和的聲音響起來,稍稍一停,又接兩句,“我說過多少次了,我現在已是方外之人,沒什麽老爺不老爺的,你叫我一聲道長就好了!”
蘇明嘿嘿地笑了一笑。蘇晴兒轉移視線,向着另一個聲音來處看過去。隻見那人五官清秀,一身道袍十分整潔。
這自然就是她三叔法名道長了。蘇晴兒沒想到三叔還這麽年輕俊秀,正想着怎麽沒見狼娃,忽然法名道長的眼光向着門縫這邊投射過來,好像已經察覺到有人偷窺。
蘇晴兒其實隻要推門進去拜見三叔就好,可她此來的目的并非想見三叔,她小姑娘家的腦筋轉動沒那麽快,反而一下子滿臉發燒,就好像被人逮到了做賊一樣,吓得趕忙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