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在句章燈塔奇觀住了兩天之後,居然都有些舍不得下塔,想稍微長住一段時間,着實讓李素都有些哭笑不得。
這隻是個燈塔啊,又不是住人的行宮,倉促間連床和家具都搬不上來。
隻是鋪了煮過晾幹的幹淨竹席、再鋪上厚厚的錦緞墊子,晚上就跟睡榻榻米似的,劉備貴爲皇帝居然也不嫌硌得慌。
沒辦法,李素靜下來之後反思了一下,才意識到是自己大意了——對于沒見過摩天大樓的古人來說,住在百丈高處、開窗就似乎能與雲霧平眺的感覺,是有着緻命吸引力的。
劉備雖然是皇帝,但也沒見識過這種奇觀,而且還沒法拍照拍視頻帶走,可不得多墨迹一會兒,試圖把這裏的景色刻進DNA裏。
他甚至還生出了一絲跟秦始皇漢武帝尋求仙藥探索長生時差不多的心态,覺得住在高處神清氣爽,晚上做夢都能有仙人入夢陪他聊天地大道。種種奇葩幻想,非李素所能揣摩。
此時此刻,皇帝也隻是一個剛進城的鄉下人而已。科技代差帶來的新鮮感,不是政治地位能抹平的。
揚州之行的後續一些行程,不得不延後或者取消一些。原本計劃要走會稽、吳郡、丹陽。如今丹陽怕是來不及去了,就會稽和吳郡看看就行了。
揚州各地的官員,原本該接駕的,也改成到句章縣來彙報工作。一些原本要展示給皇帝看的地方施政成果,也從視察變爲送過來等待檢閱。
畢竟後續離開揚州時的日期,是絕對不能變的,這一點丞相親自交代過,要尊重自然,今年台風季來臨之前一定要離開揚州,所以隻能是砍本地的其他行程。
此後幾天,劉備在句章、山陰各處遊山玩水,偶爾坐船去去吳縣、海鹽,全方位多角度瞻仰這個奇觀。
有時候純粹是爲了好玩,想測試一下“離開甬東列島後海船開出多遠、瞭望手依然能看見燈塔”。這完全是領航員該幹的工作,但皇帝就是感興趣,要偶爾客串一把,也沒人攔得住。
因爲皇帝在這兒,爲了擺拍和獻禮,這段時間周邊來句章、海鹽的商旅和船隊也是愈發繁榮密集。
有些原本沒必要到句章港靠港補給、可以直接從長江口過的船,也特地來停靠一下,一時之間顯得句章港比往日正常情況又額外擁堵了數倍,泊位根本停不下了。
但這種湊熱鬧,也讓劉備和随行百官每天都能看到新鮮。
不是今天有海船船隊從旅漢運了銅礦石回來、就是明天有扶桑來的運金船運銀船,要不就是後天從閩中運着滿滿白砂糖的船隊。
還有夷洲澎湖的海鹽、流虬的鳥糞石礦、築紫和伊予的腌海魚幹、鲸脂……
四月中旬的一天,劉備抵達句章後也修整了有十日了。這天又有一條扶桑來的運銅和銀的糜家海船抵達,是在朝廷那兒投了海運保險的那種。
船型是那種最巨型的沙船,走的是曰本海-對馬海峽-黃海航線,自北而來。因爲最大的沙船也比福船和平甲闆遠洋船要小,所以隻有四百多噸的載重量。
不過四百噸的銅錠,也能折合将近兩億枚銅錢的價值了,畢竟鑄币的時候也就用不到八成的銅,還有兩成多是錫、鉛等其他廉價金屬,以加強銅币硬度。
船上還有幾噸的白銀,折合下來也值幾千萬銅錢。
這是劉備來揚州後,靠港的最大規模的貴金屬掠奪船,也是讓劉備親自開了眼界,直觀看到了扶桑的貴金屬物産之豐富。
李素和地方官員顯然也知道皇帝感興趣什麽,所以船隻靠港後第一時間就讓衛隊接管把守、做好封存,然後請皇帝登船視察。
劉備一開始還有點不好意思,倒不是不好意思看,而是覺得有點張揚,不想多帶人。
皇帝嘛,給人留下貪财的印象也不好,不符合仁君人設,應該顯得淡泊一點,反正天下都是他的。
然而,這次李素卻一反常态,勸他大大方方高調參觀,而且要帶随行的高級官員全部登船一起視察。人太多站不下的話,那就分批上。
劉備聽了丞相的這個建議,不由有些詫異:“此次出巡,往日賢弟都勸朕不要顯得貪圖享樂、重視錢财,爲何今日卻一反常态?”
李素微笑解釋:“此一時,彼一時也。尋常享樂,那都是沒有提振人心士氣的作用的,今日卻不同。
陛下可還記得,臣當初支持陛下出巡時,暗中提的那些理由?”
劉備一愣,回想了好久才想起來。
他是及時行樂玩太久,都把正事忘了。
回憶起來後,他才尴尬笑笑:“賢弟當日不是說,天子巡狩四方,其利有二,首先便是懾服不臣,向新附蠻夷宣揚天威。
其次,便是趁着這機會,讓朕和百官都更了解下情,上下同欲,便于巡視回雒陽後,便進一步實施幾項變法?”
李素聽了,還算安慰,好歹劉備沒完全忘記正事兒。他便順着這個話頭往下說:
“所以,之前都是小事,北疆之巡,主要是誇示武功,震懾羌氐。南海、閩中之行,關鍵是讓随行百官親眼目睹如今大漢的香料、糖茶貿易之盛,稅源之豐。
現在到了會稽,才到了重中之重:陛下不僅要親自知道扶桑金銀礦藏之富足,關鍵是要讓重臣、世家們也知道。
因爲回京之後的變法,首先關鍵還是财政與币值。如今扶桑金銀銅開采都已進入正軌,中原百姓手上,以後的銀子也會越來越多,而不僅僅有金、銅。
所以,将來金銀銅三種鑄币計價的并存,是無法避免的。朝廷隻能是引導和規範,卻無法徹底杜絕其中一種的使用。
而三币并存,也肯定會帶來一種危害,那就是無論朝廷怎麽規定這三種金屬之間的官方兌換比例,肯定最後會因爲實際産量和稀缺程度的變化,而産生金銀銅比價始終來回波動。
最後,就會導緻劣币驅逐良币,哪種東西實際價值高于官方定死的價格,世家豪強和富商們收到那種币後就窖藏儲備起來、不再往外花。
最後還是會導緻時間久了之後錢荒,以至金銀都被一代代陪葬、或者因爲财主地主老死昏聩忘了交代子孫、埋藏滅失。總的來說,是不利于國家穩定經濟和财政的。”
李素說的這個道理,劉備也是很門清的。畢竟他是出身貧寒的皇帝,底層人民的疾苦他很清楚。
别的不說,當年李素跟他結交一起混官場的第一年,他們因爲揭發張純謀反、得了黃金五十斤的賞賜,
可随後不就是一波“先按官彙折成銅錢給你,你嫌重要拿黃金,再按黑市彙率折回黃金實付”,一進一出賞賜就被打了六折。
當時劉備還捏着鼻子認了,因爲這就是社會現實。有官彙有黑市彙的,肯定要承擔價格雙軌制的一切弊端。
親自被盤剝過的人,才知道其中的苦,劉備肯定不能容忍未來的國家有太高的金融炒作靈活自由度。
因爲金融炒作自由度越高,馬太效應肯定越強。作爲帝制集權的皇帝,誰會喜歡“金融自由”呢。
哪怕他們不知道什麽叫“虛拟經濟”,他們依然會本能就厭惡的。
李素其實也厭惡,并不是迎合皇帝。他覺得古代社會比現代社會優越的地方,就是沒有那種純虛拟的金融衍生品,才讓社會的盤剝速度放慢了些。
否則貧富分化的速度肯定會倍增,朝代更替的周期也會更加劇烈。
不過,認清問題歸認清問題,找到解決方案則是另一回事了。
劉備意識到三種金屬貨币并存帶來的投機倒把空間後,不由憂心忡忡:“這個問題,丞相可有良策?”
他說到正事兒,很是鄭重,稱呼也從賢弟又變回丞相了。
李素侃侃而談:“無法根治,不過可以設法緩解。臣以爲,兩種本币并存帶來的投機空間,還是可以忍受的。所以未來的思路,是要讓三種本币并存,轉化爲實際依然隻有兩種本币流通。
臣想到的具體做法,是讓銀、銅逐漸正常流通,而黃金則轉爲國家儲備,隻發行權利證明票據,但不實際交割。
考慮到黃金最少,也最便于統一管理,而且黃金儲存多久都不會生鏽,連銀那樣的發黑都不會,所以儲備損耗也是最小的,所以這個做法,應該會有挺強的操作性。”
劉備一開始沒理解,稍微琢磨了一下之後,他想到了已經問世二十幾年的“抄引國債”,便自然而然把李素說的“黃金權利憑證”,理解成了那種空手套白狼的“紙币國債”。
那東西很容易超發的吧?就算名義上以黃金爲擔保,但隻要不承兌,那就還等于亂印,最後還是有較大概率信用崩盤,如何取信于商民呢?
劉備倒是不擔心自己亂印錢,但他覺得後世子孫太平久了,肯定忍不住,也沒有個約束。
有那麽一瞬間,劉備甚至産生了一種想法:要是皇帝的權力不是絕對無限的那就好了……也别限制太多,最好是有個超然的存在,在後世他劉備的子孫胡來的時候,幫忙踩一腳刹車,别鬧得太不像話就好。
可惜,這種超然的、又是爲皇帝好的權力,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果權力大了,就會取而代之,權力小了,又沒用。
也就李素、諸葛亮這兩代可以絕對信任,将來可怎麽辦呢。
李素看了劉備的反應,就知道劉備理解錯了,這便給他細細分說解釋:“陛下不必多慮。臣所言‘黃金權利憑證’,并不是之前的國債抄引那類東西。
抄引之類,雖然有面額,也有朝廷商稅抵扣權作爲最後的兌現保證,但畢竟還是會超發的。印多了之後,商人們說不定不知道要十年還是二十年後、才能進到足夠多的官辦專營貨物,來用完這些抄引。
臣所言的黃金權利憑證,則絕不超發,是有多少黃金,就印發多少,要有嚴格編号。比如某年朝廷統計,扶桑産金總計一千五百漢斤,那就鑄三百枚五漢斤重的金铤,每枚官定價格假設爲一百斤白銀,或者一百萬錢。”
李素這裏說的時候,把黃金的價格又定得高了一點。漢朝一開始一兩斤隻有一萬錢,李素現在直接拔高到兩萬錢,其實有點盤剝。
但他和劉備也都是見識過桓靈時器實際金錢比價的,當時黑市價确實是已經一萬六一萬七換一兩了,遠遠超過一萬,反而是更接近兩萬。李素這次強行定了,也就是給個痛快。
另外,至于金和銀的比例,後世中原王朝雖然有過金銀一比四的時代,但那些币制都會很快崩潰的,下場就是黃金普遍被窖藏。
至少要定到一比十,才能維持住,避免黃金大量退出流通。等後來近代資本注意國家施行“金本位”,白銀失去貨币屬性後,19世紀時銀一度跌到14~17倍重量換1倍金的程度。
到了當代,黃金300多塊一克,白銀還不到十塊,能差五十倍了。這就是國家掌握黃金儲備、制造黃金稀缺的威力了。
所以,李素把金銀也定在二十倍、隻要能控制住金,絕對是沒問題的。
劉備對這個定價比例沒什麽想說的,他隻是不太理解李素說的“黃金憑證要編号防止超發”,所以讓李素深入解釋一下。
李素也不藏掖,盡量說得通俗易懂一些。
原來他的設想,其實就跟現代的“紙黃金”差不多,前面說的“章武二十三年鑄五斤金铤三百枚”,那就從001到300編号,印發三百張防僞憑證,而且是分兩次印刷的。
第一次印刷印的是底紋表格,第二次印的才是填的内容,也就是年号和編号這些數字。
過去的抄引國債是沒編号的,以後的紙黃金則是跟人民币一樣有編号的。對應到雒陽皇宮金庫裏具體哪一間哪一塊。
這樣設計的編号憑證,也不怕僞造,因爲朝廷那裏也是有一套留底賬目的,某年鑄造的某号到某号金铤,是在何時何地賞賜給了某某大臣,或者因爲某項政府采購支付給了哪個富商。
将來别人拿着這張憑證來兌現的時候,如果不是當初的原始權利人,而是經過流通的,那就得流好一系列流轉憑證,比如交易合同。
這東西流通上是非常不便的,隻有非常大宗的交易才會用到。不過其“自帶流轉憑證”的特性,倒是比彙票還安全了,甚至有點像比特币,天然帶一個賬本,從這個币誕生之日起被多少人拿過都有痕迹。
當然,朝廷留下的賬,也不會經常被查,如果沒有出現僞造、争議,那就不用查了。這是一個“民不舉官不究”的狀态,不告不理。
出現糾紛時,比如市面上出現了兩張編号一樣的憑證,那肯定有一張是僞造的。這時候才需要朝廷公權力出面,審清緣由,查出哪個是僞造的。
劉備想了想,覺得倒是靠譜一些,但他還是不信這東西能嚴格執行:“那富商和豪強世家不相信怎麽辦?”
李素:“朝廷可以立法,在南宮外辟出場地專門爲天下金庫。每一年鑄的黃金單獨一間庫房存放,不得混淆。鑄造金铤時就要鑄上年号、編号,而且封存時要封條完備、蓋上玺印。
民間富商世家有得到大筆紙黃金的,覺得不放心,可以付一筆手續費,請求查驗,那就能看到他家理論上擁有的黃金了。這筆手續費,就當是重新封存的工本,就按照查詢金額的百分之一收取好了。
如果願意再支付一筆火耗,還能當衆在官員多方監督下剪開、燒熔金铤查驗真僞。火耗要多收一些,畢竟毀壞了金铤後要重新熔鑄,就按照百分之五收取。如果要省事,收一成也行。
另外,爲了顯示朝廷的大度和底氣,可以給他們一點甜頭。比如一旦持有國庫紙黃金的權利人來查驗自己的券有沒有對應真的黃金、結果查完後發現并沒有,或者對應的黃金是假的。
那麽,就按照出事黃金的封印對賬,處死金庫管理官員,抄沒監守自盜官員或者超發官員的家産,抽出其中相當于金價雙倍的部分,額外賠償給遭受了損失的理論持金人。”
李素設計的這種紙黃金,給手續費就能實打實看見、給火耗還能剪開來燒一燒,這應該能讓大多數人放心了。隻要制度執行下去順利,年份久了,信用也就慢慢建立起來了。
雖然最初的時候肯定會有各種質疑,這也是沒辦法的。畢竟哪怕到了21世紀,還有大多數人不相信紙黃金,隻相信自己家裏實打實摸得到的黃金。
李素的主要目的也不是讓人相信紙黃金,他隻是希望控制黃金的流通量、把黃金的價值保持在一個虛高的位置上,創造貨币信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