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噫——籲——真特麽高!”
劉備一行好不容易爬到句章燈塔的中段,他本人就已經氣喘籲籲,左右都有人攙扶也依然累得夠嗆。憑窗外望,忍不住就罵咧咧吐槽了一句。
後面的李素,其實情況也沒好多少,全靠他比劉備年輕十二歲,還養生,經常有氧運動,走走停停才沒顯得喘。
聽了皇帝的罵語,李素也是驚呆了:陛下這是當初年輕時待在益州那些年,學了幾句蜀人的土話語氣詞,情急之下又蹦出來了?
原來李白的“噫籲嚱,危乎高哉”就是這個意思。
不過,畢竟奇觀是李素規劃造的,他請客皇帝參觀,總要盡地主之誼,當下周全地建議:
“陛下要不在這層歇歇,先遠眺一下海景,歇個一炷香再爬,反正已經爬了一半多了。或者,讓侍衛們準備肩輿吧。”
劉備坐定喘息了幾口,喝了一點用藤袋瓷壺裝的、還沒涼透的溫茶,擺擺手:“不必麻煩了,一開始就是朕自己興緻高漲,堅持走上來的,那就繼續走吧——
不過,這塔到底多高?到了裏面真走起來,感覺比外面看着的還累人。”
李素拱拱手:“此塔設計時是按七十丈做的。不過,後來爲了這層鍾樓,要多留出一些餘量,實際造好有七十二丈整。
這個高度是有講究的,爲的是海船駛出吳縣華亭鎮或者海鹽縣的長江出海口後、一旦江口海岸從瞭望手西邊視野中消失。瞭望手立刻轉向東南面看,就可以看到這座燈塔的夜晚微光閃爍,從而确定方向。”
七十二丈,就是折合現代170米左右了,比一開始的設計預期又多出來五米。
劉備聽了之後,也是振奮躍躍欲試:“那從這兒、登到最頂眺望,能看見長江口的陸地麽?還有,賢弟說這層便是鍾樓層?那大鍾在何處?爲何要爲了這鍾額外加高兩丈塔身呢?可是鍾太大了放不下?”
李素笑笑:“要看到長江口陸地,還是有些難的,因爲海船的瞭望視野是接力的,還要算上兩倍的船桅杆高度。
大鍾就在我們頭頂上,過了這層天花闆就能看見,不過咱現在站的位置,也算鍾樓層了,在這裏天花闆上有開孔,可以在下面用踏車配合連杆、遠程攪動鍾内的擊鐵,敲響此鍾。
多出來的那兩丈,就是爲了咱現在站的這個各層。敲響之後,即使不經過霧鍾定向聚攏聲音,也能聲聞十裏。若是用上聚攏收束聲線的霧鍾,朝西北方向可以聲聞三四十裏。”
劉備聽了之後,也不困了,腿也不酸了,連忙表示可以再往上爬一點,不在這一層休息了:“賢弟早說啊!朕還在這層瞎歇着,也沒眼福可飽,快,再爬一層!”
說着,劉備雷厲風行都沒讓侍衛攙扶,自己就又爬上去一層。
他們如今的位置,離地面大約五十丈,大鍾這種東西過於沉重,加上聲音不像光線是直線傳播的,也沒必要裝在最高處。
當初經過諸葛亮的精密計算,發現這個“阻尼器”放在總高的三分之二處時,對于防風減震的效果是最好的,這才折中放在離地這麽高的位置。
年初的時候,這個大鍾才吊運上來,過程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分了三輪擡升。
第一輪是拉到十五丈高的大理石/花崗岩砌邊的實心基台上。第二輪、第三輪再平移到塔樓外筒和内筒提升。
每次都要用到八個角落的巨輪踏車同時擡升,考慮到鍾身重超過兩百噸,每個踏車承受的拉力接近了三十噸。踏車再多也不行,因爲受力分析連諸葛亮都算不過來、無法保證操作過程中能平衡。
要承受三十噸的拉力,踏車上的絞索用再粗的麻繩也沒用,最後隻能是用鍛造好的鋼索絞在一起、不過再摻入一些其他延展性好的材料。而踏車的絞輪和滑輪也都放棄了木質結構,全部用的鋼鐵。
這些技術也不算什麽很先進,就是費時費力費材料,成本昂貴效率低下。歐洲人一直到文藝複興時期,都是用這些造大型城堡和教堂的。
俄國人在彼得大帝時期,也造過差不多大的鍾,當時也考慮過成熟的起重方案。
一切的努力,才有了劉備此刻瞠目結舌看着的這座巨鍾兼“燈塔防抖阻尼器”。
饒是當了多年皇帝,劉備伸手觸摸這座巨鍾時,手臂依然有些纏鬥。觸手冰涼,上面還有鑄出銘文,着實不簡單。
銘文的内容,無非就是從《殿興有福論》裏面撷取一些,重新整理後潤色對仗,大意就是論證爲什麽漢有天下、始終是得天命眷顧,有終戰之德。字都很大,可以少銘一些篇幅。
“這鍾有多重?能敲一下試試麽?”摸完之後,劉備若有所思地問。
“用銅一百萬漢斤,鑄完之後成品多重,沒法再稱了,就當一百萬吧。”李素解說道,随後話鋒一轉,委婉勸道,
“陛下要觀鍾,在此觀瞻即可,要聽鳴鍾,那就還請登頂、或者回到剛才那層——這層是放鍾的,下面那層才是鳴鍾士卒操作的。”
劉備愕然:“這鍾大到放鍾和鳴鍾還要分兩層?這是爲何?”
李素指着鍾内的擊鐵:“此鍾如此巨大,鳴響的擊鐵也重逾千鈞,嗡鳴回聲極爲巨大。鳴鍾時,必須将四面落地長窗全部卸掉,疏通風勢,擴散回音。
高處風太大,人留在此處會有危險。另一方面,鍾聲也太過洪亮巨大,之前在地面試的時候,震傷了幾個鳴鍾手,髒腑七竅流血。
所以才特地設計加高了兩丈塔身、加了一層給敲鍾的人藏身,樓下那層隔音效果比較好,躲在那裏用傳動機關敲才不會被鍾聲震傷。”
劉備聽了,立刻從谏如流:“那還是算了,朕還是先登上塔頂吧,還有二十丈是吧?隔了二十丈遠後,關上門窗,應該就安全了吧。”
既然要躲,就索性一步到位躲遠一點。等劉備登頂了,再吩咐下面的人敲便是。
一行人又攀登了十幾分鍾,總算來到頂樓。
頂上倒數第二層是燈室,有個巨大的篝火堆或者狼煙堆,旁邊還有巨大的金屬鏡子,組成凹面陣以聚焦反射火光。
燈室再上去,還有一層瞭望層,那才是最頂,顯然是供達官顯貴觀景的。可見這燈塔設計的時候,也是考慮到遊覽的需求的。
隻不過絕大多數人上不來,這不是錢的問題,隻跟社會地位有關。以後說不定至少要官居郡守的人,或者是有列侯爵位的,才能上來看一眼,引爲殊榮。
高處的狂風,吹得劉備都有些睜不開眼,須發戟張,卻還是忍不住強撐着睜眼貪看景緻。
“好,好,好,丞相這燈塔造得好。利國利民,東海百舸争流、千帆競渡、盡收眼底。看着這些海船,俱往此輻集輻散,可謂天下海途樞紐矣。”
劉備沒什麽文化,說不出什麽大詞,隻是簡單粗暴反複強調喊了一會兒好,旁邊随行的文武當然也跟着附和。
劉備意猶未盡,拉着李素表态:“丞相也是第一次登塔吧?今晚可以在塔上下榻歇息麽?好不容易上來一次,總要作詩留念,不枉此行。”
劉備不是喜歡詩詞,他的心态就像是想“發個朋友圈證明自己到此一遊了”。
這個時代沒有照片可以拍,不寫詩沒法證明自己的優越啊。
李素倒是很清楚劉備的心态,揣摩着說:“陛下,要不臣找人給陛下畫像一幅,以志此盛況吧?
臣近年來也撷取羅馬人的不少畫技長處,而且跟阿亮琢磨了一個用平面玻璃隔着看人、在玻璃上先鋪上半透的薄紗勾勒圖形,遠比原先的圖畫比例精确一些。還用了不會滲散的黏性顔料。”
李素提到的,顯然是中世紀才出現的油畫了,或者說蛋彩畫(油畫出現之前,有些跟油畫技法差不多、但調顔料的材質是蛋清,就叫蛋彩畫),總之就是利用了顔料不是水性的,不會滲漏擴散的特性,好好整以暇慢慢地畫。
顔料和工具好搞定,但寫實派畫風在古代難以推廣的另一個難點,主要是古人不懂透視原理,傳統畫無論是東西方,一開始都是散點透視的,沒有一個近大遠小的聚焦。
這一點也不光是漢人,西方世界一直到後來拜占庭人那些畫,也都是沒焦點的,平鋪的比例,所以要求畫得特别像,就有難度。
不過這東西,随着小面積的平闆玻璃出現後,其實也好解決。因爲不需要畫家真懂什麽高深的物理原理,隻要隔着一塊玻璃取景、然後把他真實看到的景物大小關系、完全沿着眼睛視線所見、瞄在玻璃後的紗布上,最後再潤色成稿、謄到正規畫布上。
這東西也是剛出現不久,其中諸葛亮也貢獻了不少,主要是提供了玻璃。
李素熱衷于這項技術,倒不是爲了民生或者經濟。純粹也是他覺得自己都老之将至了,想留下一點自己的形象給後人瞻仰。
他不希望自己的樣子被後世之人随便美化或者醜化,更不希望後人随便弄點泥塑木雕在那兒膜拜、然後就說這人就是李素。
看看孔子關公諸葛亮這些人,曆史上的遭遇,就不難想象,李素到了如今的地位,未來不知道要被人藝術加工多少次呢,還不如留下真容。
所以,促成寫實畫風和相關技術的出現,真不是爲了錢,這東西也不賺錢,隻會賠錢。也許達官顯貴留下一張非常像的真容,要花費黃金數百兩,但對于花得起這價的人而言,是值得的。
劉備也是第一次聽說這項還在“實驗階段”的技術,連忙打聽了幾句,是不是真能畫得像,又問最快何時何處能征辟到畫匠。
李素也表示最快的話,句章縣城、會稽郡公的别府内就有畫匠。如果急的話,派一艘快船上岸接人,明天就能到。
劉備不由好氣又好笑:“在家做的好大事!培養出能畫得像的匠人,也不跟朕說知!”
李素尴尬分說:“這不還在摸索,那些畫匠畫技還未完善,不敢獻醜。”
劉備一揮手:“傳旨,立刻征辟畫匠,再有,把這兒好好布置一下。朕累了,不想明天再爬一遍,今晚便在這塔上下榻。”
李素連忙提醒:“陛下,高處風大,就算這觀景台可以關窗,還是得讓人填縫防風。還有,要把龍榻搬上來怕是不易,隻能多堆被褥打地鋪了。”
劉備無所謂地說:“都百丈之高了,一點不接地氣,還要什麽床榻?被褥鋪厚夠了!就這麽辦!還有,畫像歸畫像,作詩還是不能免的!差點兒讓你躲過了!”
劉備想的是:萬一畫匠畫的不夠好看,不夠英明神武帥氣,那還是要靠李素寫詩留念,讓後人牢牢記住他劉備是第一個登塔的皇帝,遍覽天下奇觀。
然後,劉備還吩咐那幾個随駕出巡的皇子,全部下塔到句章港内找行宮下榻,明天再爬一次塔上來請安。隻留了幾個最親信的近臣,可以住在稍微下面幾層,免去再次登塔的辛苦。
反正随行的皇子,年紀最大的也是196年生人,才22歲,年輕力壯就該好好鍛煉鍛煉身體,順便考察一下他們的體質。
劉備安排得明明白白,李素也躲不過,隻好搜腸刮肚找了點以贊美高峻雄偉爲主的五言詩,來當一把文抄公。
剛好登塔參觀花了大半天時間,此刻都已近黃昏,李素先後找了兩首,湊湊數把地名改一下,對應日夜之景。
“句章夫如何?吳越青未了。匠心奪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眦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
“危塔高百丈,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李素本來想找點兒更有哲理寓意的,但實在是找不到,“更上一層樓”那些他原先好像用過了,也不應景,隻能是這麽湊數。
無奈劉備的審美也是個奇葩薛蟠體,他也不追求什麽哲理寓意,他就聽個響,氣勢磅礴就好。
李素一味堆砌大詞,看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會當淩絕頂,一覽衆山小。好,這吳越沿海,還真沒什麽高山,一眼望去,諸島皆如芥子。”
劉備憑欄俯瞰,連連叫好。
看完了遠處的景緻,他又出于好奇,克服恐高,雙臂死死抓住窗框,把上身微微往外探出,俯視塔基正下方,想感受一下具體真切的高度。
這種抑制不住的沖動,後世很多人登上摩天樓也會有的,很刺激。
劉備稍稍覺得有些暈眩,立刻又收回身,問道:“下面爲何還有那麽多人在那兒列隊,似是膜拜舞蹈?不像是随駕侍衛吧?”
因爲都隔了快兩百米了,确實不太看得清。
李素聞言也湊到邊緣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又回憶了一會兒,還問了随行陪同視察的本地官員,才得出了回話:
“陛下,這些人是之前臣建議從扶桑内遷的貴戚、來此瞻仰中原天朝上國文物風流。扶桑土人在東海立國時,本有拜日的鬼神習俗。或許是見到了中原宏大氣象、如此奇觀,故而心悅誠服,頂禮膜拜。”
原來,此刻在下面膜拜的,隻是一群貴族巫女,都是李素爲了确保漢化統治,逐步摻沙子讓這些家夥來大漢“留學”。
其中就有十一年前、公孫康剛剛覆滅時、被殺死的卑彌呼遺女台與,還有統治奈良地區的母系國家國主的女兒、曆史上後來的神功皇後。
十一年前,這些巫女都還是小姑娘,現在已經被徹底洗腦漢化,讓她們接受熏陶,接受大漢的父系社會統治習俗。
她們在扶桑的時候就喜歡拜太陽,李素在東海荒島之上、拔地而起建了七十丈高的燈塔,而且頂部烈焰熊熊、還有金屬大鏡子反光。這些沒文化的巫女,就把這當成太陽的圖騰膜拜了。
那種對着太陽瘋狂跳舞的儀式,據說就是天照發生日食時,把天照重新勾引出來的“天钿女命”之舞。
這些蠻夷,顯然已經跟印第安人初次見到“白神”時一樣,陷入混亂崇拜了,他們自己原先的原始信仰無法支撐新的見識,正在劇烈崩塌重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