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兩天之後,九月二十,總算到了章武四年北場科舉開考的日子。
李素手頭堆着的雜活兒,也算是理順得七七八八。
把這些事兒都了斷之後,就可以把精力專注于更重要的千秋大計。
到時候妻子的《儒法論衡》差不多也寫完了,等百官都遷到雒陽來,劉備說不定會讓他再組織一場給群臣的讀書會、統一官方意識形态。
今年的科舉考生人數比較多,主要是因爲劉備朝廷的科舉制度、是有大小年的。比如茂才科三年才取一次。
所以章武元年開過之後,中間章武二年、三年是不設茂才考試的,都要積壓到今年章武四年再考。
其他孝廉這些基礎課倒是年年錄取,明算也因爲劉巴那邊的新式工商稅務系統人才缺口太大,才每年都取。
這天一早,近千名來自北方各州三十餘郡的舉子,陸續有序進場。
雖然新場地是第一年用,環境也确實不熟悉,不過始終沒有鬧出什麽秩序上的混亂。
最多隻是很多出身相對寒門的圍标陪跑士子,原先沒見識過羅馬石膏柱裝飾、鋪着石材和羅馬水泥的淋浴間和更衣室,所以換洗的時候有點劉姥姥進大觀園。
另外就是有個别不長眼想着夾帶的舉子、多半是前幾年已經來考過還落榜的陪跑老油條,摸清了朝廷對作弊的檢查制度後,居然生出了歹心。
因爲朝廷如今的檢查制度,是讓考生洗完澡換衣服、就給放進去,不會再搜身。
極少數歹人就把腦子動到了“如何在不穿衣服的狀态下,把東西夾帶進去”這些方面,還異想天開地在身體的菊部縫隙裏藏小抄。
這樣的人當然是極少數,近千人裏也就兩三個。最後因爲從淋浴房出來去更衣室的路上,走路姿勢怪異,還是被文部的考場督查官員逮住了。
朝廷不讓人搜身、改用沐浴更衣,那是給士子以尊重,以免有辱斯文。但既然有這種給臉不要臉的禽獸,那就沒什麽好說了。
監考的文部官員上報之後,一直報到丞相這兒要懲處意見。李素也是非常重視,親自直接指示,要求褫奪涉案考生終生參考資格,還要懲罰作弊者所在家族十年内不能再有人被舉。
與此同時,還要嚴查舉薦這種考生的郡太守和郡文教相關官員,在推舉環節有沒有舞弊。
最後,這些作弊的家夥都被直接按照抓獲時的原樣(也就是洗完澡還沒穿衣服時的狀态),當場拉到貢院門口的廣場上,先杖責五十。相信這樣丢過臉之後,這種人也沒臉再在士林厮混了。
……
絕大多數的應考舉子,并沒有看見那幾個斯文敗類被杖責的場面。
畢竟這都時已經考生開始進場之後、才犯的事兒,那些更早進場的考生都已經在裏面喝茶休息等候了,自然看不見。
不過,科舉的進場時間長達一個時辰,所以總有進場批次晚、還在外面排隊的舉子,親眼目睹了這一切。
“哼,敗類,想做官想瘋了。”門外一些高傲的圍标士人不由不屑鄙夷。
還别說,很多這個時代曾經的察舉制既得利益者,雖然學問和才幹未必行,但因爲出身官宦世家,都比較要面子,那種菊部夾帶的下作活兒他們還真是不齒于幹出來。更主要是他們覺得靠圍标就能圍下來了,不需要吃相太難看。
寒門子弟學問又不太行的,甚至就是因爲學問不行、才被世家老爺看中、讓他們來圍标的那些人,想要背主突圍,更容易偶爾搞點小動作。畢竟成功的收益和誘惑太大了。
沒辦法,誰讓三年前那波圍标裏,出了“孫資、賈逵”這些扮豬吃虎反客爲主的寒門陪跑者呢。
那些人一出頭,世家大族得了教訓,就愈發提防,哪怕朝廷另有反制手段,他們也更傾向于找學問确實不行的人來陪跑,确保陪跑者想背主反水都沒那個實力考好。
相信李素要是不加幹涉的話,不用幾十年,朝廷肯定會出現唐朝實行科舉後的“牛李黨争”局面,寒門爬上來的官員能和世家官員站隊死掐起來。
這都是曆史發展的自然規律,利益分配制度的變化,永遠是伴随着鬥争和反撲的。李素也無法改變這個規律,隻能是盡量立法引導,将來遇到問題解決問題。說不定科舉制和傳統察舉制的鬥争,能反覆咬上幾十年,李素一輩子都未必能徹底搞定。
此時此刻,随着那些高門大戶的排隊士子,在那兒唾棄寒門陪跑學渣不講道德,果然也有些曾經想過作弊的寒門學渣,自慚形穢。
甚至有個别還在排隊的,已經偷偷到旁邊先去更個衣,把有可能被搜出來的體内夾帶扔到廁所裏,不敢再冒險。
顯然,上千人裏,夾帶的實際不止兩三人,隻是前兩批先搜出來兩三人,當衆打了闆子之後,後面的都吓住了,放棄了作案計劃。
個别世家子弟看到隊伍有所混亂、排着的人有偷偷離開又回來的,一時沒證據逮住他們,又素不相識記不清楚對方身份,不由鼓噪起來:
“這什麽破貢院!進個場這麽慢!排隊都排了半個多時辰了!看守士卒一個個都瞎呢?遇到那些離隊重排的、都沒人跟上去搜身?
他們肯定是在丢作弊文稿!一搜一個準!都該抓來打闆子!朝廷執法不公,我輩自當仗義執言!”
早在東漢末年,太學生群體就是比較喜歡清議褒貶的,還多次發生在雒陽的太學生圍住朝廷重臣情願。
戰亂開始後,因爲讀書人鬥不過刀子,這種事兒倒是少了。如今天下重新太平起來,敢說話的人自然也多了起來,這本無可厚非。
何況是事關切身利益,沒作弊的人誰不希望多抓走幾個有作弊嫌疑的,好降低考試時的競争壓力、提高錄取比例。
這種場合,自然是立刻就有文部官員過來維持秩序。
“肅靜!不得喧嘩!有話派代表說,朝廷秉公執法,爾等覺得何處不公,可以依例陳情!”
還别說,因爲是第一年回雒陽舉行科舉,朝廷上下都是很重視的,文部尚書管甯本人今天都在場内,他很快親自到門口給考生做工作,了解情況。所有文部官員,也幾乎都算是第一批随着劉備遷來雒陽的。
幾個明顯是趁勢擾亂挑唆的家夥,還有想上手的,都被控制住了。而那些合理訴求的人,則被安撫下來,要求派代表陳情。
于是人群裏就出來幾個不怕事的官宦子弟,把訴求說了一下:
“排隊進場之時,還有人離隊丢棄作弊證物,朝廷爲何不嚴加管束?朝廷取士三令五申要并重德行與才學。現在對可見的德行有缺都不聞不問,豈不是跟曹操一樣隻重才幹了?難道連有才的奸邪之徒也要任用不成?”
管甯也不驕不躁,公允地回應:“朝廷法度、紀律說得明明白白,應考舉子沐浴更衣後、依然有夾帶入場者,爲舞弊。
既如此,你們每個人現在身上帶有書卷也好,想臨陣磨槍溫習也好,本不犯禁。朝廷又豈能法外加刑、對尚未進場者就因爲他們身上帶了文卷,就濫施責罰。
說好了是更衣之後不許帶,那就是更衣之後不許帶。朝廷論迹不論心,不能失信于民。”
管甯這番話,其實他自己一開始也不是很認同的,反而是李素要求刑部的法正配合,堅持要這麽定,搞“罪刑法定”,對于還沒着手就放棄犯意的人要寬宥。
這個理念漢朝的人當然沒有,但李素畢竟是接受後世教育的,他覺得抓作弊這個事兒,不能按思想來算,要有個明确的界限。
在到界限之前“犯罪中止”的,那就當沒發生。
過了界限抓到的,那叫“犯罪未遂”,未遂才是懲罰的起步門檻。
而且這也符合最近李素推行的新哲學思想、官方意識形态:傳統腐儒那一套,就是定個誰都做不到的超高道德标準,然後和稀泥,把别人拉下水。
既然現在李素要搞“把不太缺德的人跟缺德的區分開來”,那當然要把道德的評判顆粒度細化。
這裏面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漸漸用法制來強化和輔助道德,搞“論迹不論心”,漸漸取代之前漢朝“春秋決獄”裏的“論心定罪”。
心裏想過邪惡的事情,但隻要沒做,那就是好人,至少不能是法律要懲處的對象。
當然這不是說動機和主觀心态就完全不重要了。隻是說動機和心态要跟行爲結合了看,在有行爲的前提下,進一步判定主觀惡性。故意肯定比過失嚴重,直接故意肯定比間接故意嚴重。
說白了,就是漸漸往現代法治理念裏的“主客觀相統一”原則靠攏。
李丞相治國,從來不是空喊一個口号,不管怎麽落地的。他都是一邊寫意識形态著作,一邊已經在琢磨如何把空泛務虛的意識形态進步,落實到現實政治治理中。
而稍稍學過法理學的都知道,任何關于善惡評價、社會價值導向的治理,毫無疑問最關鍵的都是一個“道德的法律強制問題”。
所以李素的思路自然而然往這個方向琢磨、往這個方向靠攏,也就很容易想到了。
……
此時此刻,作爲李素新政最初萌芽的代言人和實踐者,管甯也是費了好大的勁,跟舉子們解釋了朝廷的司法精神。
聽朝廷的态度如此寬仁、而且有法可依一碗水端平,絕大多數舉子自然是不再鬧事了。畢竟多抓幾個作弊的,也提高不了多少實質的錄取率。
個别混不吝腦子轉不過來,或者是年輕不差這一屆的,還想揪着不放博個名聲。但很快也發現無的放矢——因爲朝廷壓根兒就懶得問“那個鬧事的是誰?給我記下來”。
如今的舉子,心态跟東漢末年的太學生是差不多的,就是想靠仗義執言出名。被官府怼的時候,如果記下了你的名字,甚至将來打擊報複你,那都是會在士林得到名聲的,所以才有那麽多“黨锢之禍”嘛。
官府和顔悅色跟你解釋,都懶得打擊報複你,連問名字的機會都不給,反而讓噴子們無所适從了。
最刺頭的那幾個見無利可圖,其中個别腦子活的,就又開始吐槽貢院硬件設施太差、害大家排隊那麽久、給想作弊的人制造犯罪中止的時機,然後也就沒什麽可罵了。
畢竟,要是所有人都不用排那麽久的隊進場,那那些想作弊的家夥不就沒機會觀察前面人的下場、從而中止了麽。所以說到底還是朝廷拖拖拉拉,害得少抓了幾個壞人!
這番言論,自然也被隊伍裏其他幾個厚道的考生勸住了:“這位兄台,謹慎呐,這事兒朝廷寬仁占理,别找沒趣了。賢弟急公好義,令人佩服,不知是何方人士。
看賢弟如此年少,應該是第一次來考吧,如今這條件算不錯了,畢竟上千人呢,哪能同時沐浴更衣進場。
三年前在襄陽條件比這還差呢,前後分了六批更衣進場,今天才分三批,已經要拜諸葛府尹督造的這新貢院宏麗所賜。”
最兇狠的那個少年噴子見有人問他來曆,見今天仗義執言的揚名企圖多多少少能實現,也就見好就收了。他一捋束發帶,環着抱拳半圈,拱手自我介紹:
“在下太原郭淮,家父原是雁門太守。在下年未及察舉,呂将軍歸降朝廷,今年便來雒陽試試。”
原來,這郭淮也算是“科舉制的受害者”了,曆史上他一直活到高平陵之變後幾年,七十多歲才老死,比司馬懿晚一點。
所以郭淮的年紀也就比司馬懿、諸葛亮年輕沒多少,隻是因爲長壽,所以曆史上活躍期比較晚。如今是200年,他也才十六七歲。
此刻,聽這郭淮的自報家門,顯然也是對朝廷頗有怨氣的。
因爲當年并州在袁紹統治下時,他爹郭缊是雁門太守,可見郭家是太原郡的望族了。如果并州繼續在袁紹統治下,實施九品中正制,過幾年郭淮就能直接被中正官考評優異、然後直接當官了。
畢竟曆史上的郭淮,也是類似途徑當上官的嘛,他是三年後剛年滿二十,就被太原郡的太守舉了孝廉。想想都知道,太原郡太守肯定是跟隔壁的雁門郡太守互換了察舉名額。袁紹實施九品中正制後,郭淮這種人自然還是闆上釘釘有官做。
隻可惜,舉孝廉和中正察舉都要二十歲!郭淮得确保并州在袁紹統治下再過三年,熬滿年紀才能舉!袁紹的統治沒能維持那麽久,并州變天歸了劉備,就改行科舉了,郭淮的直接做官之夢破碎。
不過好在科舉考試不像察舉那樣嚴格限年齡,十七歲也能考,反正學問夠了就沒人能閑言碎語。
郭淮家的能量還在,直接拿了個太原郡今年的指标來試試,隻是沒怎麽安排圍标,怕吃相太難看,不行的話等郭淮過幾年再來一次,到時候再安排圍标就行。
郭淮也知道自己的學問不行,所以别的科目都沒報,就報了個“知兵”的科目,準備武舉謀官。考一場基礎課之後,就可以考策略、騎射這些專業課謀官了。
所以他也不是很怕被文官針對,反正除了今天這第一場公共基礎課之外,後續他都不在管甯的人手上考,鬧事便鬧事呗。
現在,有别人捧哏勸阻、問他來曆、幫他揚名,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很快,這一群考生都知道了“有個太原郡來的少年考生郭淮,是個仗義執言敢說敢當的”。
郭淮對那個帶頭捧哏的也挺感激,加上好奇,便互相攀談了解起來:“這位仁兄不知是何方人士?
聽你的口氣,你三年前在荊州就參加過科舉?不然怎麽對南場科舉的條件如此熟稔?如今怎會又到北場來考?朝廷對于冒籍,可是查得很嚴格呐。”
被郭淮這麽點破其中關竅,旁邊一群考生也都好奇起來,确實,怎麽會有一個北場考生,對三年前在襄陽舉辦的南場的硬件設施條件這麽熟的,連那邊的浴室一次能同時多少人洗澡進場都那麽清楚。
那被問到的考生也很坦蕩:“在下河内司馬芝,确實是三年前曾考的南場,當時落榜了,如今再來。不過這也不是冒籍。
三年前河内尚未光複,在下避亂流亡荊州,是以同賓貢科待遇參考的。如今河内已是陛下治下,河内屬于司隸、北場,自然要來雒陽。”
司馬芝這麽一解釋,周圍考生都不再質疑,同時也忍不住感慨陛下光複的大漢疆土真是一年一個樣,天下統一指日可待。
這不,幾年前還屬于淪陷區人民的考生,這都一個個能回歸原籍參考了。
其他考生又問起司馬芝這個老手、科舉進場後可有什麽注意事項心得、環境如何,司馬芝也都一一作答。
很快,隊伍就排到了他們,這一群人先後進場,都是并州和河東、河内的考生,但他們立刻發現,司馬芝描述的環境,跟眼前看到的完全不一樣,司馬芝的經驗,也幾乎沒有借鑒價值。
三年前司馬芝在襄陽考試的地方,跟這兒新造的雒陽貢院相比,條件差太多了!
包括司馬芝這種老人,都差點兒迷路,淋浴換衣服的時候如在雲裏霧裏。
好不容易迷迷糊糊進了場,今年的考題很快又會給他們一個下馬威。
因爲今年的考試題目,朝廷準備臨時加一道附加題,就考李丞相剛剛琢磨出來的理論相關的題目、“論韓承荀制”,讓考生們尋找韓非繼承荀子思想的過程中、曲解或者說理解不夠透徹的地方,并給出理由。
李素的新思想現在當然還沒公布,所以拿來作爲考題确實是剛剛好,能夠給全國應考舉子留下深刻印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