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讓劉巴“按功率計征水力工業稅”,本意隻是弄一個通行簡易、易于官商雙方理解接受、舞弊空間也小一些的計稅标準。
不過,這個條款細則落到劉備這麽“以人爲本”的君主眼中,卻讓劉備敏銳地注意到其背後額外的政治層面好處:
“這個按‘功率’,嗯,就是按‘人工替代效率’來折算征稅的辦法,還能額外獲取雇工百姓的民心……”
劉備敏銳地意識到,隻要朝廷這麽幹,就能顯得‘朝廷收這個稅的最初目的不是爲了斂财,而是爲了保護赤貧百姓的就業機會”。
你看,那些爲富不仁的奸商們,用機械力是爲了節約成本、減少雇工。朝廷這是在懲罰用機器替代窮苦百姓就業機會的奸商,百姓不該歡欣鼓舞一下嗎?
另一方面,人類在因循守舊這個問題上,普遍是比較犯賤的。除了極少數的終生學習者之外,大多數人都不肯主動走出舒适區、學習新事物、使用新科學技術。
哪怕有好東西新東西,你求着他用,他未必用。
但如果你告訴他“用這玩意兒要付出代價,因爲他能爲你賺更多,但你的很多同行甯可頂着這個懲罰性的稅也要用”,那很多守舊派商人也趕緊屁颠屁颠去用了。
這麽一征稅,也是變相提醒那些守舊工商業者:你的同行在偷跑!他們用了新的工業設備,一個工人的稅錢就能抵五個壯漢!
他用你不用,不用五年十年他就利滾利滾雪球生意越來越大,到時候你就競争不過他被他擠破産了!不考慮趕緊也學對方偷跑起來?
很多不愛學習的人就是這樣,經常扯什麽“發财的方法都寫在刑法裏”了,卻沒想到,刑法也是不停修訂的,爲什麽就不加強學習、趁着一些行爲被寫進刑法之前的時間差裏,去充分利用呢?法不溯及既往的呀!
不過,李素這個不是刑法,隻是稅法。把原先不要稅的東西變得要稅,你依然是可以做的,無非成本高了一點。但朝廷既然開征,就說明這麽做還是有套利空間有利可圖的。
類似于要是把某一個寫進刑法的發财方法,從刑法裏拿掉,然後改成“交錢就能做”,那肯定很多人會去學習怎麽做。
就好比小孩子一個人在家,父母出門前越是皮鞭棍棒逼着他不許打遊戲機,但隻要父母一關門他就肯定打開遊戲機。
而朝廷真正征這個稅的理由,其實根本不重要了。
伯雅這個招數妙啊,又收了錢,還在赤貧失業百姓那兒得了“劫富濟貧”的好名聲,還逼了提醒了守舊不用科學的财主豪強/去推廣這些要代價才能用的工業設備。
一舉三得!
最後這一條,從法理學角度來說,就是“法律的評價教育價值”的一種變種吧。不寫進法律裏,不學習的人注意不到,不珍惜。
……
回味了一下劉巴這部分工業稅細則裏那番隽永的高雅氣息之後,
劉備繼續往下看,了解一下目前财部核定的大漢境内各州郡在冊水力工業規模、水車數量。
這方面的賬目,自然數益州的賬最清晰,主要是當初李素修繕了都江堰、新造了樂山堰,岷江兩岸全線能造多少水車,都是有明細的。劉巴做賬時可以直接用曆史數據。
賬目顯示,整個益州兩大水利設施區,一共有超過七八千架大水車,都是“五馬力”以上的規模,部分水流特别湍急的黃金地段,比如就在圍堰堤壩口子下面,達到二十多馬力的都有——
不過這些黃金地段的大水車,基本都被朝廷拿來鍛造鋼鐵、給闆甲騎兵鍛壓胸甲用了。搞民營生産的很少,所以收不上來多少錢,就當是國家的軍工開支了。
再加上其他的小水車,估計一共能收三個多億的水能使用費和一億多的稅。
與益州相比,其他大部分州都不值一提了,七個州加起來的水車規模,才勉強比益州一個州略多。
因爲水能這玩意兒隻有在崎岖、落差大的地方才好搞。哪怕到了現代,華夏的水電站也多半在地勢險峻的雲貴川。
比如昭通巧家的老君灘,一直到民國都是阻斷長江航運的硬骨頭。抗戰時滇緬公路都修通了,但物資到了滇省後走長江水路、到老君灘還得盤灘換船。
這一世李素在朱提郡讓國淵屯田治理河道的時候,也隻是把大的礁石稍微鏟鑿處理了一下,但船隻要通過、依然要先卸貨減小船隻吃水深度、然後纖夫拉船盤灘。
不過這好歹已經比漢末曆史同期進步太多了,如果沒有李素的話,雲南的貨要水運到四川根本不可能,還處在“五月渡泸、深入不毛”的狀态呢。
畢竟民國都在盤灘,漢末的人有什麽好抱怨的?
但到了當代,就在巧家老君灘同一個位置,卻修了地球上單機容量最大的白鶴灘電站。
央視記者去采訪時,參觀了機組之後提問:“目前外國同類産品、國際最先進水平能做到多少精度?”
得到的回答是:“地球上目前沒有這麽大的同類産品,無法比較。”
可見蜀道雖難,隻要擅長利用水力、發揮水能資源,就可以變廢爲寶。
從李素引入水力技術以來,這些東西在華夏大地上的傳播擴散,也不過才八年,能做到現在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其他州不但天然水能資源少,而且水利工程建設時間也短。七個州加起來,第一年有四個億水能費、一個多億工業稅,就很不錯了。
劉備粗淺聽取了其中的“科學原理”,意識到要江河落差大的險峻之地才能建設,也就沒對這個成績過多質疑。
不過,當他再細看這個賬目裏的數據構成後,還是有一點讓劉備很驚訝:除了益州之外,水能使用費第二高的居然是涼州。
而且一個涼州就占掉了四億水能費裏的三億,其他六個州加起來才一億。
那六州的一億裏,雍州又占了六千萬,主要是靠長安上遊的黃河壺口瀑布周邊的支流航運整治,開發了一些小規模水能。剩下五州隻有四千萬,着實可憐。
劉備久住長安,所以天子腳下那點工程他還是挺了解的,雍州有六千萬他不意外,他意外的是涼州的三個億。
“涼州怎麽會預期水能使用費那麽高的?西北可是缺水之地啊。而且怎麽是元直任職過的金城郡?朕竟不知元直還有這等治民理财之才?”劉備神思恍惚地回憶着。
劉巴聽了這個問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還是李素連忙幫着解說:“那是三年前臣跟雲長西征平涼時,規劃過把金城郡建設爲西北工商樞紐。在蘭州城西、黃河上遊與湟水洮水交彙之處,有落差巨大的峽谷名劉家峽。
雲長與元直在涼時花費數年整治河道、引導庫容蓄水,如今全國絕大多數的棉紗水紡都在蘭州劉家峽,綿延數十裏都是紡紗工場,祁連山麓河西走廊、乃至整個西北種的棉花,也都運到那兒紡紗織成棉布。”
劉備下意識撫摸了一下身上裏面穿的純棉衣服,倒是意識到自己有些不接地氣了,作爲皇帝都沒關心過如今國内的棉布産業都在哪兒。
作爲全國的棉紗棉布之都,蘭州能交三個億的水能使用費,也不算過分了。
劉備歎道:“朕自入長安以來,一未對外禦駕親征,二未巡視地方州郡,就沒有出過雍州地界。本來是想着儉省費用,竟因此不知遠人民生,倒有些不知民間疾苦了。”
劉巴連忙勸說:“陛下勤政,與民休息,這是百姓之福。何況陛下有那麽多絕對可以信賴的心腹股肱重臣整治地方,風化俨然,下情上達,毫無阻滞。
陛下縱然愛民,想要巡視天下治績,也當在天下太平之後考慮,如此則不至勞民傷财。”
劉備擺擺手:“朕随口一說,益州朕也巡視過多年,深谙民情,河北淪陷諸州,本是朕故鄉,也熟,将來光複幽冀之地時,朕要親征督戰。以後太平了,涼州要巡視一下,南邊荊楚吳越之地也不能少。”
劉備稍微走神意淫了一會兒,然後繼續往下審劉巴的細則其他部分。
水能費是計征辦法上最複雜的一類,這個搞定了之後,後面其實都更簡單,也便于理解。
劉備大緻看了一下,織機的工業稅是按照每台蜀錦織機一年一千五百錢、每台棉布織機每年一千錢收的。
這些機器比舊機器可以節約兩個人左右的勞動力,用一個織工就織出原先三個人的産量。所以多收的稅比一個人一年的稅還低一些,商戶也承受得了。
另一方面,劉巴也不是本着刻意盤剝,他在制定費率的時候同樣本着李素教他的指導精神,想到了要“鼓勵提高機器效率”。
所以無論未來機器有沒有進一步進步,隻要是使用一個工人操作的絲織機,始終是一年一千五百錢。
如果再有一個諸葛亮這樣的天才進一步優化技術,出現“2.0版織錦機”,能做到老式機器的五倍生産效率,也依然是交那麽多稅。
科技越進步賺得越多,這個立法精神和鼓勵方向也就沒問題。
劉備之前記得,李素當年搞的“蜀錦五年計劃”,最終完成的時候,在益州弄出了近二十萬台新式織錦機。
那幾年裏爲了給弩式飛梭搞牛筋,還一度讓整個天下的牛筋價格暴漲,連朝廷負責軍工的将作監,生産弩的時候牛筋成本壓力都巨大,關東諸侯一度造弩都造得燒了。
早些年,劉備的财政有相當一部分是靠技術擴散的專利費撐着的(當然那個專利費是諸葛亮自己收、然後買國債給國家用,不是國家的錢)。
現在機器增量增速放緩了,終于可以以“持有稅”爲主了。類似于賣房賣地賣得差不多,就該收物業空置稅了。
益州就有二十萬台新式織錦機,涼州還有十萬織棉布的,全國加起來,劉備治下可統計的“規模以上工業”,大約是四十到五十萬機,平均每年每台一千兩三百錢,織機持有稅一年就是六到七億。
不過這部分财源的好處是不受制于地域,未來的可複制性比較強。因爲織布織綢哪兒都能幹,未來還能普及到麻紡織領域。天下太平之後,東方八州也能快速推廣。
所以紡織業是一項對劉備統一過程中幫助不如水能工業、但天下太平後後勁更足的生意。劉備考慮到自己統一天下問題不大,已經把關東地區也當成了自己的地盤一樣愛惜,所以也要适時加快這些産業的發展。
那麽大一個大漢朝,才四十多萬台機器、不到一百萬女人用新機器織布,普及率還是太低了。
統一後,天下會織布的怎麽也得有一千多萬女人,哪怕三個人合用一台錯開時間三班制,這個市場怎麽也能擴張到三百萬台機器的保有量吧?
到時候,一年紡織工業稅就能收四十個億!已經跟靈帝初年全國的總财政收入差不多了!果然工業稅還是比農業稅有前途!
當然了,前幾年劉備陣營嚴控織機擴散速度,是有道理的,覺得天下重歸一統還久呢,擴散早了被敵占區百姓和商人學走,敵人的戰争潛力也會提升。
但現在袁紹都打趴下、孫權都滅了,就算劉備放松民間生産織機,要傳到關東也得一兩年呢,到時候袁紹就徹底滅了。最多還剩一個曹操沒收拾幹淨,也不怕了。
到時候劉備在揚州和河北都種田,曹操還種個屁,體量差太多了。劉備多賺五個錢,曹操或許才多賺一個錢。
所以劉備犯不着爲了“封堵曹操少賺這一個錢”,就忍着連自己理論上能多賺的五個錢都幹看着不去賺。
這個賬很容易算明白。
更何況,飛梭織機能控制,産品的流通卻不能控制。五尺寬的巨幅蜀錦往關東都賣了四五年了,袁紹和曹操地盤上的富商們也會自發琢磨辦法仿制這些産品。
他們猜不到諸葛亮的機器技術原理,卻可以從産品倒果爲因往前逆推逆向。
所以,最近一兩年,關東袁紹和曹操地盤上,其實也自發出現了一些點歪了科技樹的替代品織機——
那些織機的設計者沒想明白飛梭是怎麽搞的,就用笨辦法,一台機器從一個工人增加到兩個人,一個專門踩提經的腳踏闆,一個專門走來走去拉扯緯線。
這樣的機器,如果也織五尺寬的東西,那就是“兩個人幹了原來三個人的活”,雖然不如諸葛亮的“一個人幹了三個人的活”那麽高效,但比原來的舊貨至少是提升了五成效率。
而且這種雙人織機還可以進一步加寬織出來的布的寬度——反正專門有個人彎腰拉緯線,五尺也是彎一次腰的操作量,六七尺也是彎一次腰的操作量。
最後普遍加到六尺多,也就是一個成年人雙手臂展的長度,因爲再加下去就不隻是彎腰能完成的了,得左右折返跑。
那樣會拖慢提經的頻率,緯線效率的繼續提升還彌補不了經線效率的下降。最終細算下來能做到諸葛亮飛梭織機六成多的人均生産率。
隻能說,商人爲了提高生産效率而自發動腦子,這事兒是攔不住的。50%的利潤增加幅度,雖然不至于讓人铤而走險,至少也能讓人絞盡腦汁。
……
水車、缫絲、紡紗、鍛造、織機……這些大頭全部核算完之後,最後隻剩釀酒和燒瓷這些“高精尖科技”。
劉巴對這些稅也是分兩類辦法管控:第一類是技術上已經衆所周知,無法技術封鎖的,也就是傳統的低度釀酒行業。
這個行業隻能是比照鹽、茶的做法,直接比較低的價格賣生産額度給商人。其中商人私釀、少買酒引實際上多生産、偷稅漏稅……肯定都是差不清楚的。
所以,這部分隻能是仿照包稅制,一塊牌照一年多少固定保底抄引額,真要是多釀也沒辦法,隻能是指望地方突擊檢查和競争對手舉報。
最後核定的價格是:凡是商人要經營賣酒業務的,一年至少按銷售五百石算,才能拿牌照。一張牌照按照每石二百錢的稅,就是十萬錢。
再往上,有各級年生産量的牌照,十萬錢起跳。所以連十萬錢稅都交不起的,就别做賣酒生意了。
而且朝廷爲了節約糧食,也不鼓勵賣酒無序發展,基本上每個縣一共有幾張賣酒牌照,都是有總量控制的。
一個縣每有一千戶人口,才允許發放出去一張經營酒類的牌照。縣令如果敢超發,被觀察使和朝廷的監察系統官員查到了,是要遭到違紀懲戒的。沒有牌照的都算私釀,隻能自己喝不能拿去賣。
高度酒和青瓷,就比較容易管控和算稅了,這些東西至今隻有諸葛亮有專利。
劉巴最後核算的征稅價格,是“高度蒸餾酒,每一座蒸餾爐,凡年蒸餾酒産能一百石的(要消耗掉五鬥薄酒才能蒸出來),年收五十萬錢奢侈稅。”
一年蒸一百石的蒸餾爐并不算大,每天才蒸出三鬥而已。所以幾口跟人一樣高的大鍋、周長過一丈,套在一起密封,再配合上諸葛亮提供的技術細節秘要,就可以做成。
這隻是個基礎計量單位,起步價。事實上諸葛亮在犍爲郡江陽和僰道那些酒坊,裏面每一口蒸餾爐産能都在這個起步價的數倍以上。
另外,從這個稅率來看,也不難發現高度蒸餾酒的稅率是普通低度酒的五倍!可見這裏面對奢侈品的懲罰性稅收非常明顯,比後世的奢侈化妝品差不多了。
所以蒸餾酒的生意門檻就更高了,一年至少交兩百萬的稅才有資格進場。
青瓷窯的征稅也按照年産量核定,按每個月燒五窯計(考慮到閑置和修砌),每窯能燒一千件的,一月就是五千、一年六萬。這種産量的窯算作标準窯,一年納稅六十萬,相當于燒出的每件青瓷收了十文錢的稅。
這個标準是考慮到目前青瓷還比較稀缺、屬于奢侈品,才收比較高的稅。未來如果大衆化了,成了百姓器用,劉巴也會建議逐步降低稅率,漸漸降到每件五個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