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漢軍火箭的反擊,一部分火船的起火時間,比預期的早了一些。好在黃蓋派來開縱火船的士兵,都是最精銳的死士。
那些死士居然在船起火之後,還試圖趁着火勢徹底蔓延全船之前的幾十秒工夫,最後一次調整風帆、猛搖槳橹、調整好航向後卡死船舵。
一直堅持到火焰燒到眼跟前了,船上熱浪逼人甲闆再無落腳之地,這些死士才跳江往回遊,等黃蓋的接應船把他們撈上去。
大部分的火船,都堅持到了距敵不到五十丈,才棄船進入無人駕駛狀态、靠慣性如同魚雷一樣撞像五牙戰艦。
隻有那幾艘提前中火箭燒起來的,堅持不了那麽久,在離敵五十丈到一百丈的區間内,就提前棄船失控了。
黃蓋把控的這個棄船距離,已經非常危險,進入了五牙戰艦上普通踏張弩的射程,神臂弩更是老遠就能瞄着火堆射。幾十艘火船上,不少死士都因爲火堆目标過于明顯,被漢軍大船的神臂弩亂掃壓制射殺了。
黃蓋松了一口氣,吩咐道:“快把火船死士都接應上船!今晚才開始呢!飛火神鴉弩手全部準備!敵人大船船舷都燒起來之後,繼續抛射往甲闆上放火!讓他們顧此失彼來不及救!”
可惜,黃蓋的放松并沒有持續哪怕兩分鍾。
很快,随着他的後軍主力也逼近到漢軍的五牙戰艦船陣百丈之内,他就感受到耳邊利矢破空之聲越來越密集,漢軍的遠程箭雨依然是那麽兇猛,甚至漸漸還有杠杆式投石機丢散彈撒出來的石雨。
矢石如同洗甲闆一樣往黃蓋親自坐鎮的一條大型艨艟上潑灑,黃蓋身邊慘叫漸漸越來越密。
“黃老将軍!我們的火船都撞中目标了!但是,火好像沒有蔓延開來!有幾艘火船都自己燒沉了,五牙戰艦被貼了至少百餘息的時間,怎麽沒延燒開來呢?”
黃蓋凝神仔細觀察,這才發現情況不對——至少三分之二的火船都撞中目标了!但是,敵人的大船怎麽沒有烈火蔓延開來呢!
“難道都是被撐杆撐住了?不可能!那麽多火船,這是密集攻擊,還那麽黑暗到近處才點火,他們根本來不及部署的!而且五牙戰艦船舷那麽高,得從下層的舷窗裏伸出大量長杆才能抵住火船,如果站在甲闆上往下頂,角度太斜根本使不上勁!”
黃蓋心中迅速轉過好多念頭,一一排查,但他自己也解釋不了。反正之前李素和周瑜用的防火攻用的包鐵撐杆,是不可能在如此奇襲的黑夜中那麽高效的。
前方,撞擊成功的吳軍火船,有些漸漸自行燒沉,到沉沒的那一刻都沒導緻火焰擴散。
還有一些,更是沉得快得離譜,不像是自己燒沉的——黃蓋一開始離得還有些遠,所以看不見細節。
事實上,在漢軍五牙戰艦的船舷邊,周泰提前組織了很多人手,用類似于守城戰時往下到滾油和夜叉礌的圓木滑軌,移動到那些火船撞中位置的正上方,
然後把一塊塊提前備好的千斤巨石,通過五六個壯漢士兵一起撬擡到滑軌上,然後斜着滾入江中。因爲滑軌有一定的定向效果,從船舷上滾下去的千斤巨石,經過兩三丈高的落差,精準砸在下面的火船上,直接就有可能砸沉,讓黃蓋的火船沒法持續灼燒五牙戰艦太久。
但是,縱然黃蓋觀察清楚了這一點,依然不足以解釋那些沒被快速砸沉也沒被撐住的火船,爲什麽焚燒效率如此之低。
“難道是周泰有詐,提前在船舷上抹了很厚的濕泥巴防火?不可能!江上風浪這麽大,前幾天還大雨,他哪來的時間那麽快重新補充濕泥巴,而且就算抹了,靠近水面的部分也早就被江浪沖掉了!”
黃蓋又想到一種可能,但随後也覺得無法解釋,他隻覺一陣血沖腦殼,血壓飙升,腦子轉得飛快,但想不通就是想不通。
好在他沒時間想了,因爲百餘丈的距離,很快就沖到了,他隻有誓死一戰。
不但黃蓋自己不得不硬着頭皮上,在後方的朱靈、路招因爲水戰經驗不足,看遠處江面上放了那麽大堆大堆的火、處處都是火頭,也不知敵人被燒到了什麽程度,就跟着黃蓋莽上來了。
“嗖嗖嗖~”
“喀啦~嘎嘣~”
勁弩破空,碎石如雨,因爲黃蓋的艨艟離周泰戰艦越來越近,周泰卻戰力幾乎未損,黃蓋軍好多條艨艟都被碎石彈雨洗甲闆洗得哀嚎遍江,越近被命中的概率就越高。
甚至還有幾條進入接舷戰的距離了,被對方的五牙拍杆發威,直接砸沉,江面上到處都是慘嚎的吳軍水兵。
到了這一刻,黃蓋心中其實已經對今天的下場,有了點覺悟。而他的心态,也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似乎不再糾結于自己今天能不能活着成功突圍,他隻想知道爲什麽自己的火攻沒有奏效!
就是做鬼,也不能做個糊塗鬼!不知道真相,死了也不甘心!
黃蓋抹了抹嘴角溢出的内傷嘔血,揮舞着古錠刀指揮坐船直撲周泰的旗艦,要看個分明。
他身上的魚鱗甲質量不錯,始終沒有被箭矢貫穿,但是因爲被兩顆小碎石砸中了,高速飛迸的石頭如同小銅錘掄擊,把兩處甲葉打凹、綴連甲片的粗韌縫線也被拉扯崩斷。黃蓋的内傷嘔血,就是被這鈍擊的力量砸傷的,估計肋骨都有一根骨裂了。
終于,進入了接舷戰的距離,黃蓋架着撓鈎繩梯攀船而上,這才意識到問題所在。
船舷觸手之處冰涼,竟然是包了鐵皮的!
而且在靠近後的火光照耀下,随着金屬的反光,黃蓋這才看清楚,這些包了鐵皮的部分還故意很陰險地刷上了黃色的染漆,跟本身造船的木材顔色很相近!所以遠看根本看不出來。
此刻,黃蓋才想起,之前那幾天對方對虎林港水寨的佯攻過程中,哪怕一次都沒有讓五牙戰艦靠近過水寨,所以守軍根本也不知道這種兵器技術改良的存在。
畢竟,吳軍水兵有很多是在半年前的血戰中就見識過五牙戰艦的,那次在沙羨到赤壁的長江江面上,多少吳軍水兵目睹了自己的坐船被五牙戰艦的大拍杆砸沉、被千鈞巨斧撞角撞沉。
那種給他們留下了巨大心理陰影的兵器,有些什麽技術特點,水兵們怎麽可能印象不深刻。
可偏偏就是印象太深刻了,形成刻闆印象了,敵人又一次升級優化之後,他們完全沒意識到。
……
漢軍五牙戰艦包鐵皮這個操作,毫無疑問就是李素的安排。
曆史上,鐵甲船的最初出現,其實就是爲了防火。相比之下,防動能貫穿攻擊的要求,反而要低得多。因爲無論是明朝時朝鮮的龜船還是曰本的鐵甲船,都隻是包了一層一兩分厚的鐵皮。
鐵雖然比木頭堅韌,但這麽點厚度,如果拿幾寸甚至一尺厚的木頭來替代,等效結構強度肯定是比薄薄一層鐵要強的。而鐵皮最大的優勢,就是不會被引燃了。
曆史上,織田信長圍困石山本願寺(後來的大阪城)達十年,前十年之所以圍不死那些僧兵的補給線,就是因爲敵方的村上水軍擁有“焙烙玉”(一種投擲的陶罐火藥燃燒彈),把信長一方九鬼嘉隆的戰船都燒得鬼哭狼嚎。
九鬼嘉隆給戰船加了鐵皮之後,村上水軍的焙烙玉馬上就因爲無法貫穿鐵皮後放火,被打得慘敗。
石山本願寺滅亡後,村上水軍慢慢吸取教訓,後來把“焙烙玉”和大炮結合起來,變成用大炮發射爆破燃燒彈,改良成“焙烙火矢”,才算是再次破了鐵甲船的防禦。
具體原理無非是用大炮發射的彈丸先把鐵皮外裝甲擊穿、燃燒彈射到船内部後再爆炸起火——可惜的是,如今才198年,連李素都沒制造大炮,李素的敵人哪來的大炮?他們目前用的燃燒彈,怕是這輩子都别想突破鐵甲船的防火層了。
基于對敵我水戰實力的分析,給主力戰艦包鐵皮這事兒,李素早就想做了,但半年前因爲趕工來不及,所以隻給了他的旗艦包了,那條八百噸的天下第一大艦。
隻不過,李素這人比較穩健,所以在沙羨-赤壁之戰中,他的旗艦沒有上前拼殺,一直宅在後面,也就導緻敵人完全沒意識到世上有這種技術的存在。
否則,那次李素哪怕讓他的座艦親冒矢石那麽一次,周瑜黃蓋怕是都不會被蒙在鼓裏。
另一方面,去年冬天那場大戰,李素來不及給戰船包鐵皮,但他依然允許主力艦出戰,這并不是他疏忽大意或者要求低,純粹是李素審時度勢、冷靜思考的結果。
李素當然知道周瑜黃蓋都擅長火攻,但當時他在上遊,周瑜在下遊,隆冬之際還沒有東南風,不是特殊年份、交戰日期由李素把控。
這種種因素,讓他知道,冬天那一戰,沒包鐵也沒問題。
但現在不一樣了,夏天,東南風,戰鬥日期和天氣很有可能由死守一方挑選。種種因素,包鐵皮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大大提高了。
于是乎,在那三個月的準備期裏,漢軍又面臨了一個問題:一共有十幾艘五牙戰艦要參戰,全部再包鐵皮,施工似乎來不及,後方益州犍爲郡那邊的鋼鐵廠産能也供不上來,沒那麽多韌性足夠塑形的熟鋼鐵可用。
畢竟,李素的旗艦建造規格太高了,簡直可以說是“奢侈品”,那是天下第一穩健名将的保命作,拿來量産推廣太浪費了。
于是乎,李素在籌備期間,又改了一個主意:反正,包鐵皮不是爲了結構強度,隻是爲了防火攻,所以,船舷上層沒必要包了,船底都沒必要包,面積最大最花鐵的甲闆也可以不包。
最後的決策結果,就是每條船隻沿着吃水線、包一圈船舷高度大約一丈的鐵皮。
換句話說,隻要船舷接觸水面的一整圈,水下包兩三尺深、水面上留個七八尺。确保五牙戰艦輕載狀态、吃水淺的情況下,也不至于讓木頭部分露出水線。重載裝滿的情況下,船體往下多沉幾尺深,也依然保證水面上還有将近一米的鐵。
整個施工,有點類似于裝修的時候沿着水面裝了一圈“踢腳線”,再抹點跟木頭同色的油漆掩飾。
李素很清楚,被火船火攻,最大的火焰蔓延渠道就是船舷靠近水面以上部分先着火。所以,重點防這一圈!其他部分,沒錢就不做了。
這思路也算先進,就好比後世的戰列艦,設計主裝甲帶時,最厚的部分就是“水線裝甲”,越是靠近水面的,越要防止擊穿進水沉沒。至于上層建築,被擊穿就擊穿了,别是輪機艙或者主炮塔,其他無所謂的!
李素現在來這一手,也算是未來鐵甲戰艦“重點防禦”設計理念的鼻祖了。
當然,這種情況下,甲闆上如果被遠程抛射的放火兵器擊中,也是有可能着火的。這就涉及到李素對麾下水軍将領的進一步消防思想教育了。
比如此戰之前,李素關照了周泰要注意防火,甲闆沒有鐵皮,隻要是不下雨的日子,就每天換江裏面撈起來的濕泥漿塗抹甲闆。
反正甲闆不會接觸江水江浪,塗抹了濕泥也不會馬上被沖掉,惠而不費,不花什麽成本。
除了塗泥漿,剩下的就是在船的上層建築裏,每天晴朗之夜、隻要沒有大風,都要提前提一些水存着,在船上也要保留消防損管的士兵編制。
有李素的消防理念在,周瑜黃蓋的放火思路再強數倍,也隻能徒呼奈何了。
……
“爲什麽!爲什麽!船舷居然包鐵皮,好不容易爬上了甲闆還有塗防火泥漿!好不容易幾個敵方燒起來了,還有從船頂水塔引水沖灌滅火的!李素做人治軍一直都那麽謹慎的麽!”
死了幾百個弟兄,黃蓋帶着好幾船艨艟水兵,最終浴血殺傷周泰旗艦的五牙戰艦時,他的内心卻是無比崩潰的,絲毫沒有爲自己的收獲而沾沾自喜。
因爲他知道,自己就算是沖了上來,也隻是換取了一個“死得明明白白,不做糊塗鬼冤枉鬼”,至于要打赢,那是不可能的。
戰損比已經擺在那兒了,看清了真相的吳軍水兵,縱然水上厮殺的技戰術水平依然精銳熟練,但士氣已堕。
所有的人都是這樣:越看清了敵人防火攻的原理,對己方的火攻效果就越是絕望。
有些時候,還真是做個糊塗鬼比較有勇氣,看得越清楚越絕望。
“黃蓋,讓你的士卒立刻抛下武器投降、把你的旗降了,看在破虜将軍(孫堅)的份上,你也算參與讨董的有功之臣,後來跟錯了路,你各爲其主也無可厚非。
程德謀半年多前就被後将軍俘虜了,雖然已經是殘廢之人不肯爲我主所用,也算是在襄陽安度餘年,你若是再執迷不悟,不但害死自己,也害死手下弟兄!”
周泰根本不需要跟黃蓋厮殺,黃蓋縱然沖上了五牙戰艦甲闆,周泰依然隻要指揮船艏樓艉樓的連弩壓制甲闆就行了,一排排的吳軍士兵攀上了甲闆也是死路一條。
五牙戰艦隻要沒有被火攻成功,近戰能力是非常強的,進攻方跟攻城一樣難受,防守方則跟守城一樣輕松。黃蓋要不是眼明手快舉着盾,又有親兵也架盾護持,怕是也早就中箭了。
“将軍,死在這兒不值啊,看來走到這一步,就是少将軍跟錯人了。”
“不可非議故主!少将軍殺身報國,爾等怎敢……”黃蓋下意識要把身邊勸他變節的心腹軍官斬了。
可惜,下一秒他就看到無數迷茫絕望的無神雙眼,他也升起了一股内疚:自己隻是想死個明白,讓大家奮力攀登打接舷戰,在明明沒有勝算的情況下打接舷戰。
多少弟兄,因爲自己的不甘心做糊塗鬼,而多死了。本來哪怕直接潰散,都不用死那麽多,雖然也有可能被俘成爲戰俘。
那麽多弟兄,跟着他抛棄了一次艦隊、翻大别山後撤到這裏。今天又帶入了如此絕境。
天亡孫家啊!
黃蓋一把推開面前架盾的親衛,朝着船樓大吼:“周泰!黃蓋在此!今日我軍已然無幸,我跟随孫氏多年,不會給劉備賣命的!你要殺便殺!不要再濫殺我的袍澤!”
江面上的朝陽已經漸漸升起,這一戰夜襲從放火到後來的血戰,也持續了一個多更次,此刻已經是五更末刻了。
偷襲方的士氣本就因爲放火未遂而低落,敵人的近戰和弩石對射戰力又都強得離譜,進攻方自然是愈發低落。
随着黃蓋都絕望放棄,一萬六千人的虎林守軍徹底心态崩了,隻有少量逃散的走舸作鳥獸散往下遊漂,其餘不是被擊沉就是成建制地突圍無望選擇了投降。
黃蓋眼神呆滞地被綁到周泰面前,周泰再三勸降他,他充耳不聞。周泰也仁至義盡,那就按俘虜而非降将待遇處置了。
或許,是徹底輸得懷疑人生了吧,一輩子厮殺的雄心壯志都被打擊沒了。
曹軍将領朱靈、路招也全部被俘,這倆人還不如黃蓋的骨氣,直接就投降了。
周瑜留在李素背後的釘子,被全部拔掉殲滅,想拖延的時間也沒拖延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