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允、楊儀等人進了總督府,被王累領到寬敞奢華的後院,很快就被眼前的景象壓抑得有點放不開手腳。
董允好歹是官二代,有個“副部”級别的父親,也見過些世面。不過董和也算是比較簡樸的清官,所以董允對于奢靡汰侈之物還是看得少。
曆史上,許靖的兒子死了,因爲董和的輩分高,所以不能去參加晚輩的葬禮,就讓兒子董允去,同時給董允提供了一輛裝飾非常破舊的馬車。董允還因此覺得很局促失禮,不好意思。可見董和雖然做了高官,還是教導兒子要節約。
在李素這裏看到的景象,卻跟董允從小接收到的家教完全不是一個概念。
這座府邸本身倒是沒什麽,雖然寬敞氣派,可終究不過是劉表當荊州牧時留下的舊府。
李素住進來一個半月後,劉表留下的内部舊裝修幾乎都不可辨認了。深秋初冬時節明明草木凋零,李素卻在庭院裏移栽了很多吳越之地盛産的木樨樹(桂花),深秋依然暗香陣陣,還有梅樹點綴其間,也是外地栽來的。
漢末的人哪見識過把成樹連根連土挖起來移植的事兒,主要是當時的運輸條件也不允許。
走水路坐船或許可以輕松運下整顆連根系包土的樹,但樹最終是要種在地面上的,最後一程肯定得靠車運。傳統的牛車最大運力不過三四千漢斤,一顆兩三丈高的花樹包上根土遠超這個重量,也隻有上李素的水路兩用篷車能運了。
事實上,哪怕是“水路用船運帶着根土的樹木”這種操作,曆史上最早也要到唐朝才出現,本該距今還有五百年——
李隆基給楊貴妃吃的荔枝,其實就是從嶺南把整棵樹帶根帶土一起挖了,然後從珠江流域走靈渠進入湘江流域,再由江漢、丹水進入武關道。隻是最後幾百裏路在秦嶺武關道裏“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否則按白居易說的“荔枝離枝三日則色香味變”,靠跑馬再快也不可能三天從嶺南到長安,楊貴妃隻能吃變味的荔枝幹了。
李素算是把這些奢靡生活方式,提前五百年複現了,而且是奢靡卻不浪費,資源都花在刀刃上。以引領技術潮流爲主,讓世人開開眼界,好知道“交州和山越奇珍也能移植到荊襄”。
李素讓人連根挖過來的樹基本上能長期養活,氣候不适應的也能至少活個一年半載,積累農業經驗。不像李隆基挖的荔枝樹都是純消耗品,今年的收成摘完後荔枝樹就死了。
于是乎,董允等人就像是走進了升級版的石崇王恺鬥富場景,被這場預演版的“瓊林宴”驚到了,後來也頗引領了一些士林風尚。
“瓊林宴”的菜色,倒也談不上多奇珍,但反季節反地理的存在,着實不少。嶺南的荔枝和其他珍稀果品是必須的,南海海貨幹貨更是陳列畢集,荊州北部的人還真沒見識過。
李素好整以暇地親自舉杯,跟大夥兒共飲,溫言勉勵。還有歌女舞姬排列堂前,成四佾之列,唱着“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伴奏樂器自然毫不意外就是靠瑟和笙,非常古樸符合禮法。
勸慰的話說完後,李素就提到正事兒,是勸他們十天之後的賓貢科開考時,好好做好陪考的工作,幫助本地士人加深理解朝廷的“取士公允”。
董允本就是個正直之人,聽李素的要求,當然是直接答應,表示會竭盡全力:“蒙司空厚望,初舉過關便委以重任,學生自當盡力考出最好的分數。考完之後,學生定然不再提起此事,絕不忘‘掄才爲國、不得恩謝私門’之教誨。”
一旁的楊儀,多些小算計,賣弄之心又更加急切些,看董允已經把四平八穩的話都說盡了,他總要變着法兒多弄出來套近乎的要素。想了幾秒鍾後,他放下夾着蒸湯黃魚鲞的筷子,擦了擦嘴:
“學生定然全力以赴,讓流亡北士與荊益士子都看到朝廷的公允。這一科學生的算學考了八分,賓功科時陪考,一定還考八分。”
很顯然,楊儀這是年少氣盛,想在表現欲上略微壓過董允,竟暗示他數學很強,可以“控分”。
哪怕因爲做過一次卷子、了解了套路,下次再做到變形題的時候,他也能舉一反三考得更好。但他爲了配合李素,偏偏會做也要稍微做錯做漏一點,少拿個半分,跟這次的分數依然一樣,顯得李素前後卷難度系數完全一緻。
李素當時正端着酒泉軟玉的夜光杯,在那抿葡萄酒呢,聽楊儀自作聰明之言,眉頭微微一皺,手勢也凝滞停了一會兒:“全力以赴好好考,能考多少就多少,不用跟常科一樣。”
楊儀一愣,才反應過來自己拍錯馬屁了,羞赧喝了杯中酒重新坐回自己位置。
不一會兒,他趁着李素又去應付其他人,慚愧地悄悄起身去側廊更衣,減少一些在人前晃悠的尴尬時間。李素衆幕僚中大多數人也不在意他,自己喝自己的,繼續招待其他客人。
隻有張松見楊儀起身,倒也意識到這人跟自己是同類,他爲了自己的好處,跟上去私下交代兩句。
楊儀聽到背後腳步聲,微微回頭觀察,連忙行禮:“見過張從事。”
這個姿态,頗有幾分後世公務員上廁所看到領導,憋出一句“X局,您親自上廁所啊”的意味。
張松自然也隻能跟那些被問到“您親自上廁所”的領導一樣,和藹地擺擺手:“诶,這種地方,有什麽虛禮的。正好撞見,有兩句話,長話短說。”
楊儀:“請張從事教誨。”
張松:“你們都忘了麽,前些天祢衡大鬧,逼得司空提前公布了賓貢。那祢衡可是被好吃好喝招待着呢,就等他十五這天去考茂才,而且特許他隻要考律法和算學兩門,成績都在最優那十餘人之列,就可以授他茂才。
雖然你和董賢弟等人,都是作爲難度和成績錨定的場外陪考,但隻要考得盡可能好,多一些人分數壓過祢衡,不也是給司空長臉。
這些話,你自己心裏清楚就行了,如果有機會,也不用多解釋什麽,勉勵其他同行之人都别想着控分,竭盡全力考最好就是了,司空不差你們這點。”
楊儀一呆,幾乎想抽自己一個耳光:剛才顯擺自己的“控分絕技”,那不馬屁拍在馬蹄上了麽!
官場還真是複雜啊。
可惜,事實上李素根本沒這麽想,他也不在乎這些細節。
但誰讓張松是李素派去噴怼祢衡的具體執行人呢。張松爲了自己,他潛意識也會腦補李素的“打擊報複”計劃,把原本無辜的李素想得愈發迪化。
好在最後的結論依然是正義的,等于是兩種陰暗的官場考慮負負得正了。
楊儀歎息着暗忖自己還是太嫩,更衣之後回到設宴的院中。然後他就看到,自己離開的這段時間,董允似乎得到了谏言搭話的機會,被李素賞識了,正在那邊低聲私聊些什麽。
楊儀心中微微有些不甘:到底是有個當爹的已經是副卿,起步就是比咱這種中等讀書人家出身的高!不用刻意變着花樣拍馬屁,也能得到那麽多司空的垂詢。
已經輸在起跑線上了。
果不其然,一會兒瓊林宴結束,李素把其他人都打發走了,而對于敢于說實話直言的董允,還是留了下來,給機會稍微多說幾句。
張松送走其他士子後,回來陪坐,才聽清楚,原來董允是在自以爲是地勸說李素注意“今科南場寒門士子耍詐突圍人數比北場暴漲兩倍,請司空注意荊襄世家心中的怨氣”。
張松聽了,不由内心好笑:這本來就是李素故意撩撥起來的,想找個憋不住的出頭鳥來殺雞儆猴。居然還用你一個十五六歲的乳臭未幹少年來提醒?
偏偏李素似乎是不想用那些陰謀詭計污染董允還幼小的心靈,有些話才沒明說,拖了這許久。
曆史上董允這人就适合做個謹慎嚴明的執法官,陰謀學多了也不好,他這種人做人就該秉公而行。
董允最後也是似懂非懂,不知道司空有沒有從他的話語中哪怕汲取了一星半點的聽勸,天真地離開了。
董允一走,李素立刻換了一副表情,對張松說: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雖然董允說的那些,都是老生常談,但是連十幾歲的童子都看得出來‘南場世家的利益遭到的打壓比北場更甚不少’,荊襄世家不會真沒人有異動吧。”
張松心領神會地給料:“蒯良、蔡瑁似乎都有怨言。蔡家的子弟今年全軍覆沒了,一個都沒突圍,全部被圍考的寒門子弟截胡了,許是蔡家人本就不擅文采吧,偏偏是知兵科考得也不行。
蔡瑁有兩個族弟蔡中、蔡和,原本隻是私設編外的别部司馬,還想考個知兵出身、将來好更容易提拔。結果騎射一科成績太差,随便找來陪考的軍官騎射武藝都強過蔡中蔡和。
估計蔡瑁找這些人陪考,是因爲前些年他們軍中私下比武,都讓着蔡家人沒顯示真實實力。結果蔡家人真信了,真以爲這些同僚武藝不如他們。
蒯良的嫡長子跟楊儀同科,被楊儀搶了明算的名額,估計也是一肚子氣,蒯良的堂弟蒯祺倒是考上了。但我看蒯家人似乎并沒有實質性的異動,隻是蔡瑁去偷偷拜訪了兩次。或許是蒯越在長安做官,蒯良不敢吧。”
李素放下酒杯:“那你覺得,蔡瑁已經在勾結外敵的機會,有多大?”
張松搖了搖頭:“茲事體大,屬下不敢妄言,萬一污蔑忠良。不過屬下以爲,有備無患是最重要的。以常理度之,如果有人要勾結外敵作亂,多半會在司空日理萬機、容易遺漏失察的時候發動。
算來算去,最晚不會超過本月下旬。若是到時候還沒出事,今年估計也不會出事了。如果今年要出事,蔡瑁勾結的便是孫策。如果熬到明年開春之後再擇機出事,就說明他勾結的是曹操。聽說蔡氏家族,跟曹操早年便有些私交。”
李素點點頭:“确實是該有備無患,之前怕你們打草驚蛇,沒讓你們過多監視。現在常科成績出來了,該撩撥的也撩撥到極限了,加大監視!
另外,給子龍去一封信。讓他把宛城防務交給他人,他也不用多帶兵馬。帶他那數千騎兵回來就好。我這裏也需要一支快速反應的人馬坐鎮中樞,哪兒出事就飛速馳援哪兒。其他步兵和水軍咱這邊的兵力暫時已經夠用了。”
張松:“屬下領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