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也知道典韋這人沒文化,怕問不清楚,所以想了想就讓張松陪典韋一起出去,處理這次“名士突發事件”。
之所以選張松,也是因爲李素知道目前身邊這四個幕僚,張松最适合饒舌。
相比之下,徐庶以計謀著稱,王累直言耿介。鄧芝雖然曆史上出使吳國,有點外交口才,但那都不是用來怼人的。
而且鄧芝跟随李素好幾年了,作爲李素的主簿,地位也比另外三人高,李素都嫌派鄧芝給對方長臉了。張松就不一樣,他長得又矮又醜,讓他反噴羞辱祢衡剛好。
張松得令抖擻精神:跟了司空鞍前馬後快兩年了,之前一直做那些幕後工作,現在撈到一個露臉的機會,怎麽能不好好抓住!
雖然張松也聽說過祢衡的名聲,自忖直接對罵沒有必勝的把握。但張松的智計終究比祢衡深遠,他隐約猜出祢衡這節骨眼上鬧事,肯定是爲了科舉做官制度。
而司空已經殚精竭慮爲外地淪陷區士子另外設計了一套籠絡人心的辦法,祢衡再鬧無疑是自取其辱。
……
半盞茶的工夫之後,張松就在一群衛兵的簇擁下來到總督府門口,看到祢衡衣衫不整在那兒跟衛兵們拉拉扯扯,張松還心中微微一驚,喝令衛兵們松開:
“散開,不必對這位狂生無禮。”
衛兵們有些委屈:“禀張從事,衣服不是我們撕的,是他自己脫的,咱是怕總督府前有傷風化想摁住他穿回去,沒想到他掙紮扯爛了。”
張松不由都覺得好笑起來:這厮是有暴露的特殊癖好麽?模仿“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
不過,張松此人本來就有過目不忘之能,他的天賦就是博聞強識,腦子裏靈光一閃,已經意識到祢衡的“行爲藝術”是在表達什麽了——
事實上,臝行這一層深意,原本曆史上的曹操也沒立刻GET到,誰讓曹操不是那種“尋章摘句世之腐儒”呢,曹操的讀書是跟諸葛亮一樣“觀其大略不求甚解”的。
要不然曹操也不會幹出孔融内涵他“武王伐纣、以妲己賜周公”的時候,他還傻呵呵反問“語出何典”這種事兒。
但張松不一樣,張松讀書摳細節比曹操強多了。既然他腦内瞬間就聯想到屈原《九章》裏的“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這句話,自然也會順着往下背:“忠不必用兮,賢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幹菹醢……”
在楚辭裏,髡首、臝行都是對忠賢人才不被用的控訴!所以,這是在嘲諷執政者不會任人唯賢、跟楚懷王一樣昏庸!
李素今天派張松出來應對這個變着花樣行爲藝術罵人的家夥,還真是派對了。不然哪怕李素自己來,他也沒讀那麽多彎彎繞的書,根本看不出對方的“玩梗”,更談不上“接梗式反駁”。
張松便從容開口:“哈哈哈,祢衡祢正平,聽說你也算平原名士,原來隻會玩‘接輿髡首兮,桑扈臝行’的把戲嘩衆取寵。你若真是對李司空的進盡忠賢之法有什麽不滿,直言切谏便是,玩這種算什麽。
聽說你初來襄陽時,便陰懷一刺,可惜劉使君根本不屑于用爾等虛名狂士,以緻刺字漫滅——可有此事否?”
張松先點破“我看得懂你的梗”,随後直接開始揭祢衡的瘡疤,自然是令祢衡暴跳如雷。
原來,祢衡這人到一個地方就是想求官的,經常懷裏揣個木牌子名片,想到處投遞攀關系。但因爲脾氣不好自命清高久不得志,簡曆上的字都磨沒了,還是沒送出去。
曆史上曹操那邊建安年間雖然還沒施行九品中正制,但那些基層事務性文官的人事工作,已經是陳群在主持了。
所以有朋友看祢衡不得志,就勸他“你這樣養望清高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被人發現,你還是主動巴結陳長文(陳群)混個臉熟吧”。
結果傷了祢衡的自尊,反怼道:“老子怎麽能跟殺豬賣酒的結交呢!(吾焉能從屠沽兒耶)”弄得好像還得陳群主動上門求着他出來做官似的。
這一世,雖然在襄陽多住了兩年,沒回許昌,但祢衡的行事風格并沒有變,如今被張松一句話就戳了自尊心最大的痛點,瞬間就暴躁了:
“矮醜村夫!你是什麽東西!衣架飯桶,酒囊肉袋,安敢輕吾!”
沒辦法,誰讓張松還沒自我介紹呢,祢衡就是想反罵,都不知道對面是誰,隻好先撂兩句籠統的狠話。
張松嘴角法令紋一抽,他最恨别人罵他長得矮:“村夫?我乃司空府從事張松,晾爾等無知狂士,也不知蜀中人物。”
祢衡:“張松,我不跟爾等村夫一般見識。今日之事,天下人有目共睹,李素不納忠言、杜絕北士賢路,愚行劣舉,爲世笑柄!劉備用此偏狹小人,難怪鬥不過袁公四世三公。
諸位司隸、兖豫賢達,今年你們有何遭遇、身邊故舊有多少欲棄荊州而回鄉者,大家心裏都清楚。劉荊州安民養士七年,最後被如此虛擲,當真可笑!”
祢衡前半段話是噴張松的,後半段話是直接轉身對圍觀群衆說的。
還别說,他對群衆說的話,還真引起了不少共鳴。
别看這地方隻是襄陽城裏最繁華的所在、總督府/原州牧府門口的廣場,短短十幾分鍾内聚不起多少人。
因爲荊州最有頭有臉的人都想在這兒置業,所以馬路上一塊磚頭砸下去,砸到十個人至少九個是有頭臉的讀書人或者在職官員。僅僅數百人圍觀,社會影響就已經很大了,人群裏至少有好幾十個是北方名士,因爲做不了官心懷怨氣。
張松也知道鬥嘴是沒用的,對付祢衡關鍵是瓦解北方士人的待遇質疑,所以他也不鬥嘴了,隻是高聲宣布新的政策:
“諸位稍安勿躁,勿聽祢衡狂言煽惑!李司空從未蔽塞賢路,隻是之前科舉之法初興于長安,而關中之地此前被董卓李傕郭汜等輩殘害多年,并無關東群士移居投效,所以科舉不必多設補缺。
但自司空抵達襄陽後,不過短短六七日,已勵精圖治,體察民情。對荊襄流亡北士之盛,多有普查。李司空早已在醞釀籌劃爲淪陷諸州士子取士之法,隻是尚未完善不曾公布。
新的科考也絕不會傷害荊州、益州本地的地方官選取,北士任用之法另有考量,常科考完之後自然會公布、另行組織。”
聽張松公然許諾,人群中那些被祢衡的利益說辭鼓動起來的北方讀書人也緩和了些,不再貿然被祢衡帶節奏當槍使了。
還有些人躲在人堆裏不敢露面,隻是偷偷起哄:“李司空果真如此?可有憑據?”
“就算沒商讨完,好歹說說大緻怎麽做呗。”
祢衡一看自己的擁趸這麽輕松就動搖了,心中瞬間惱怒,他直接對着身後人群大喝一聲:
“爾等無恥小人!見官棄節!不要被張松騙了,這不過是他害怕民意臨時瞎扯的說辭,至不濟也就是他出來之前,李素爲了息事甯人交代他的。若不是我們團結一心抗争,李素才沒那麽好心呢!”
祢衡這話一說,倒是把他自己暫時在人群裏的威望又立起來了,有點像公知搞事情、被當局辟謠後,公知又說什麽“謠言倒逼真相”。
似乎沒有他祢衡的爲民請命,李素才不會對人民那麽好呢。人民得到的好處,都是他祢衡大義凜然抛頭顱灑熱血逼出來的。
果不其然,人群裏那些最短視逐利之人,被祢衡一呵斥,又不敢說話了,覺得還是觀望一下比較好,看看究竟怎麽樣才能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
張松冷眼看着這些群氓,從袖子裏掏出兩張草稿:“公道自在人心,這些會商草案,正是李司空與我等數日緊急商定之産物,李司空愛民恤士之雅量,天下共知。
這些本不該示人,不過大家如有疑慮可以來看看,司空許諾,本月底自然會給出北士取士之新法。”
圍觀群衆一看張松拿出那麽多讨論的“内部會議紀要”,瞬間就信了七八成,覺得這不可能是李素在聽說門口有人罵街後,臨時采取的平息事态權宜之計,因爲不可能動作那麽快。
如果上面的東西都是真的,肯定是有關部門已經努力草拟了好幾天了。
“我們能看看麽?”人群中又有起哄。
張松挑選了一下,拿了幾張不敏感的,讓衛兵們貼在府門外平時張榜的石頭上,宣布道夜裏就取下來,因爲這還不是最終方案。
立刻有很多北方讀書人在衛兵的維持秩序下,被逼着排好隊靠近了看。每個人隻能稍微看幾十秒,不能拖延,但因爲大家都知道今天圍觀的人太多,也都能理解。
“看來是真的了,李司空還是愛民恤士的,咱還是等等消息吧。”
“那人估計是想做官想瘋了,那麽沉不住氣。”
“也是啊,名刺都磨得字都沒了。”
有些心态内卷一點的北方讀書人,已經轉而開始嘲諷起祢衡的利欲熏心了。
祢衡雖然沒有全部聽清,還是非常憤怒,他急于找回場子:“李素既然說他早有恤士之心,爲何來荊州六七日,不接見流亡北士、聽取民意!
颍川趙伯然、石廣元,汝南孟公威,皆荊襄名士,他們這些天心灰意冷欲移居回鄉,賢達流失至此,李素視而不見,不納求見,隔絕内外,非欲排除異己、培植親信谄谀之輩而何?”
祢衡這話已經是最後的掙紮,他的說辭裏也涉及到一個點,那就是李素這些天爲了避嫌,确實不接見任何沒有官職的士子,也不聽取民間意見。
但他這麽做的本意,其實是防止“主考官或者科舉主持者,對某些人有先入爲主的印象”。李素這是爲了考試的公平性,他不想把考試弄成唐朝那種“考前先寫詩投‘行卷’給主考官,展示文才換取好印象”的樣子。
沒想到此刻倒是被祢衡歪曲利用了。
對于這個問題,張松自然也知道如何義正詞嚴地幫李素辟謠。
不過,還沒等張松開口呢,圍觀群衆人群裏已經先有人跳出來噴祢衡了:“祢正平你瞎說什麽!你哪隻眼看到我要喬遷回鄉了!”
人群頓時哄然大笑,原來,正是剛才祢衡提到的那幾個“北方名士”代表中的石韬,直接出言辟謠,表示他根本沒想過移居。
你丫的祢衡已經上了黑名單,可别連累咱,既然李司空肯開考試,咱還指望做官呢!
祢衡一聽背後吃瓜群衆們公然背叛,差點兒氣得眼前一黑、一口老血好懸沒緩過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