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瑁都能想到的問題和弊端,李素怎麽可能想不到?
何況李素比這個世界任何人,都還額外多上千年的對科舉制利弊的認知。
所以,哪怕李素剛來荊州的時候沒意識,等他親自主持工作、深入調研後,這些弊端也都浮出了水面,并且開始着力解決。
隻是暫時還沒想到完善的解決方案,或者說還有很多細節要推敲,以免操之過急導緻更多漏洞。所以,李素才打算穩紮穩打,把本地考生的考試考完之後,再出台外地人做官機會的政策。
就像是一個程序員修BUG,你得提防“因爲修了一個BUG引出更多BUG”的情況,那就得好好内測,不能代碼敲完直接丢給市場。
李素的幕僚們,對于這個問題的最初建議,是直接開一場額外的臨時性考試,加試錄取幾個“淪陷區”流亡來的名士,也好安撫人心。張松等腦子靈活的人都是這麽建議的。
但是鄧芝、王累這些比較思維缜密或者辦事風格刻闆謹慎的幕僚,不建議這麽做,認爲必須形成穩定的制度。
否則“外地人能随意法外加試,錄取率也不一定,本地人卻要按部就班,錄取率很穩定”,那很容易導緻反向的僞移民操作。
比如最後搞成“明明是益州人或者荊州人,卻想辦法看看自己有沒有淪陷區外州的親戚,假裝投奔一下再回來”。
那不成“出口轉内銷鍍金”了麽?
李素對這種擔心當然是非常認可,因爲他知道,這不就等于是某些曆史階段“好不容易堵住國内跨省高考移民,結果逼出新的騷操作:富人階級學生中小學出國留學、甚至換國籍。大學階段再以留學生身份回國讀”。
那都是直接一步到位操作成留學生,完全繞過高考了。
所以,真不能急,恩科不是随便開的,曆史上開恩科的也都是大統一王朝,對全國各地區一視同仁。沒有那個管控條件就亂開恩科,隻會導緻用人問題愈發嚴峻,誘導天下大亂。
淪陷區和外國人的做官上升通道要建設,但尺度必須拿捏好,不能反而給淪陷區士人“超國民待遇”,那樣的話自己統治區士人的忠誠度和凝聚力會崩的。
到時候大家都巴不得劉備政權淪陷的地方越多越好,反正淪陷的地方拿的做官機會比不淪陷更多,還努力維護自己的家鄉不淪陷維護個屁啊。本來科舉比袁紹的九品中正制多一道文化考試世家大族已經不爽了,再折騰就更不爽了。
好在李素前世的專業,對于統治術的發展史太了解了,能借鑒的細節很多。于是就在蔡瑁上下竄連、祢衡尚未發飙的前夕,李素得出的最新讨論意向,是設立一項類似于後世宋、明科舉制裏“賓貢”的制度。
同時,對于漢地淪陷區諸州考生,臨時“參照賓貢制度處理”。
李素剛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鄧芝徐庶張松王累都覺得匪夷所思,完全沒想到司空怎麽會有這麽天馬行空的想法。
鄧芝虛心求教:“屬下實在不明白,這‘賓貢’之法,原本是用于何種情況的呢?爲何要如此設置?賓貢出仕之人未來的發展,爲何又要與常科有如此不同?”
這事兒沒人幫李素代勞,他隻好自己親口跟幕僚們解釋:“所謂賓貢,就是給外國人考試的制度,假設今天三韓、扶餘、高句麗、倭、林邑等國的蠻夷仰慕漢化,來中華求學。
朝廷自然也要給他們向善之機,遇學問确有可取者,将來考核績優,也可酌情授官。不過,對于這些賓貢舉子,隻能授類似常科賢良、知兵等科官職,或爲文教官,或爲參軍謀士、領兵将校。
不得爲地方通政官,不得掌地方錢糧司法民政。如此,常科舉子才不會擔心這些外人搶了本地的地方官。
他們要立功,就通過爲大軍出謀劃策、領兵作戰這些容易實打實看出功勞的領域争取。就算隻有算學之才或者刑名之才,那也隻能當軍需官、軍法官,不能與地方争利。”
李素心裏非常清楚,要讓統治轄區内的人不羨慕流亡北士,最關鍵的就是要不讓他們當容易撈油水的地方官,外地人隻能做跟軍事相關的實事。
而且對于流亡之人來說,那也确實是容易公開透明立功的領域,自古隻有軍功相關的功績是不能造假的。
即使是文人,協辦軍需後勤調運,損耗率是否降低,出謀劃策是否幫主将打了勝仗,這是最量化最過硬的KPI。
公平,透明,是消解兩個集團互相猜疑的最大保障。
這一點其實原本的曆史上,三國統治者中的孫劉兩家都沒怎麽解決好。劉備手下始終有元從派荊州派和益州本地人的矛盾。孫權也有流亡北士和江東世家的矛盾,最後都要以某一派意志消沉、不肯全心全意爲國出力爲代價,才把矛盾暫時壓住。
魏國倒是這個問題不明顯,但那是因爲魏國占領的地盤大,所以不用“淪陷區人才”也能過得很好,所以可以選擇徹底犧牲淪陷區投奔者——
至少三國後期也沒見哪些出生在益州揚州荊州的人才,成年後特地跑到魏國去求官還得到重用的。因爲這類人幾乎不存在,也就沒問題了。
李素今天這一招,卻是不僅要解決“戰時科舉的本地人與流亡北士之間矛盾”,更是想徹底給整個人事制度的地域矛盾找到一個宣洩口。
以後那些之前投奔劉備陣營的淪陷區老人,也能借着李素的啓發更好的找準自己的定位、更好的和本地人同僚相處,那李素今天的建設,也算是功德無量超額完成了。
而“賓貢”這套制度,曆史上也是經過考驗的,确實發揮得不錯。宋朝明朝都沒有給留學生超國民待遇,始終既吸引了遠人來朝也确保了本國讀書人的凝聚力和國民優越感、自尊心,不會羨慕留學生。
宋朝來考賓貢的主要是高麗人和交趾人,明朝來考賓貢的主要是朝鮮人和越南人。尤其明朝到了最高峰的時候,賓貢含金量非常高。
如果一個朝鮮讀書人來大明考中了賓貢進士後,隻要他選擇回朝鮮做官,基本上直接能被朝鮮國王授予六曹參議職務(六曹相當于大明的六部,參議就是六部的郎中,也就是正司局級)
……
幕僚們讨論了李素提出的賓貢的定位後,也覺得原則層面非常紮實,可以确保平衡本地人和外地人利益、确保國民待遇優先,凝聚人心。
當然了,大家對于後續那些“大義名分”上的細節也都心知肚明:今天李素建立的制度是“賓貢”制度,但實際操作時,其實一個真正的賓貢舉子都沒有。
因爲法律意義上的賓貢舉子得是外國人,所以絕對不能說從袁曹淪陷區流亡過來的士子是“賓貢舉子”,隻能說是“比照賓貢舉子管理辦法辦理”。袁曹占領區依然是大漢疆土,隻是暫時沒有光複。
讨論完名分和效果後,幕僚們群策群力頭腦風暴,很快又發現了一個操作層面的難題,那就是考試名額的分配:常科的名額分配,可是按照州郡,每個州每個郡多少名額,公事公辦。
但對于淪陷區人民,顯然不能這麽搞。
功曹從事王累率先指出:“司空,若是按照常法,給淪陷區各州郡攤派來投士人考試名額的話,肯定會旱的旱死,澇的澇死,太不公平了。
比如流亡來荊州的士人,肯定是周邊揚州、豫州的人最多嘛。尤其颍川郡跟荊州接壤,又多名士世家。
要是整個颍川郡流亡來荊人士集團,每年隻各取一個孝廉、賢良、明算、明法,那肯定會競争過于激烈。而更北方的州郡來的流亡士人,又恐怕會過于輕松中舉——
這麽說不直觀,我舉個例子吧,容屬下想一想,嗯,對了,屬下聽說,襄陽郡還有一位流亡北士,來自于遠如青、冀之地,平原祢正平。應該整個荊州的平原郡知名人士,恐怕就他一個。
要是按照常科選人之法,硬要再湊四個青州人陪他考試,這祢正平也能輕易中舉。這還是對方确有才學名聲的,還有很多郡可能一個知名讀書人都沒有流亡過來,那就更輕松了,難免泥沙俱下。”
面對王累的建議,四名幕僚之中徐庶是最感同身受的——因爲他就是颍川郡人,他還有另外幾個同在司馬徽門下的颍川籍師弟,如今但凡還沒出仕的,即使參加了賓貢,恐怕也要經曆“科舉地獄難度”。
雖然徐庶如今是司空府/總督府的參軍,按說不該在人事改革上多發言,他還是忍不住請求:
“司空,屬下以爲,不如就淪陷區用淪陷區的初選辦法,隻要确保難度不降低,讓本地人心服口服,具體考法可以變更。
比如大漢如今還有青冀幽并兖豫徐揚八州之地淪陷,未來幾年的賓貢錄取總名額,就定爲年取茂才八人,其餘賢良、知兵按郡數約略取之,各取五十人。
這樣不管考生籍貫來自何州何郡,全部打亂按成績高下取士,不再保證每個郡都有人中舉,不攤牌中舉指标。
考中之人全部充爲各部參軍、軍需官、文教官,高級職位不夠的,就按成績先排,低者可爲佐吏。将來再按政績調整。”
李素摸着胡渣子想了一會兒,拍闆道:“這個相對可行,按照這個思路,再細化一下。取士規模還是太大了,今年來考的人不會太多,減一些吧,來荊州的流亡北士終究不比留在當地的多,至少砍半或者砍三分之二。”
李素吩咐完後,心中也是暗忖:這個改革,倒是進一步爲将來的“科舉打通錄取”鋪墊了前奏。
既然賓貢考生可以完全按成績高低錄取,将來本地人也可以一個州給各郡全部打亂、從高到低錄取。如此一來郡望世家圍标就圍不了了。
李素剛想到這一點美滋滋,忽然就聽到總督府前院漸漸有嘈雜、衛兵奔走。
李素不悅,讓典韋去确認一下情況,沒多久典韋就氣不打一處來地回來了:“司空,外面是一腐儒辱罵你的科舉之法,俺耐不得了,你但凡一聲令下,俺便一戟剁了這賊厮鳥。”
李素倒是很坦然:“急什麽?先看看情況。”
他還真怕典韋沖動,直接跟許褚砍許攸似地把什麽知名狂士砍了,鬧得他有理都變成沒理。
李素自問持身甚正,爲政也非常得體,根本不怕人污蔑。有人來噴,正好給他派馬仔舌戰群儒長名聲的機會。
注意是派馬仔去舌戰,李素本人當然是不會出馬的了。他現在地位這麽高,随便跟狂士說話很丢份的。那些人都不配李素親自搭理他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