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分兩頭,李素在爲南下上任的事兒進行信任打點的同時,随着他發售的“科舉數學教材大綱”在長安城内如火如荼地傳開,首屆科舉的北場備考,也進入了最火熱的階段。
尤其是和數學相關的茂才、明算兩科,士子之間的氛圍陡然緊張了起來。
……
買到《九章集注》的當晚,書剛剛拿到手,孫資還停留在渾渾噩噩如在夢中的狂喜狀态下時,賈逵已經比他先清醒了些,剛剛離開排隊人堆聚集的所在,就立刻拉着孫資瘋狂往他們借住的蛤蟆陵破廟跑。
“這麽急幹什麽?”孫資體質也不如賈逵好,跑久了就容易喘,不由追問。
賈逵晃着一根手指頭恨鐵不成鋼:“賢弟啊,你也太過閱曆不足。你我是什麽身份?因爲在郡中士人之間略微有點名聲,但别人又覺得我們算學不好,才偶然撈到機會來陪考的。現在我們有了機會拿到秘傳自習,花了大代價圍的主家會不提防我們上進?
我都懷疑要是咱就拿着這些書卷直接回下處,說不定一會兒就會遇到主家的人來堵門搜身。我看我們回去前還是暫時把書藏個地方,再買兩罐酒,裝作他鄉遇故知聚飲去了,喝到現在才回來,什麽都不知道。”
孫資略一思索,徹底醒悟,覺得很有道理,當下也不敢省錢,爲了保險起見,又去花了近百枚錢買了兩壺最便宜的酸澀劣酒,跟賈逵一起喝着回去。
之前賈逵請他吃了狗肉,而且賈逵比他有錢,按說孫資也不至于買酒回禮。不過他是真意識到了,賈逵不管學問如何,心機閱曆明顯強過他,好在兩人不存在競争關系還要互相幫扶,所以,看在賈逵兩次出言指點,他決定還是忍痛請喝酒。
果不其然,兩人詐作醉醺醺地回到蛤蟆陵借宿破廟的時候,就看到破廟門口有打鬥激罵之聲。
他們還沒空看熱鬧,自己的麻煩就找上門來了。
賈逵被幾個大漢攔住,後面街角轉過一個臉色發青的虛弱書生,皮笑肉不笑地跟賈逵拱手:
“四弟,這次讓你一起來趕考,卻沒有爲你提供盤纏住處,是愚兄的不是。所以今天想到過來看看你,後續直到考前,愚兄就請你一起住城北的好宅,你也安心讀書。”
原來,此人是賈逵的一個遠房族兄名叫賈政,族中嫡長,正是賈家今年要衆人“陪太子讀書”的捧場對象。
如前所述,賈逵所在的河東賈氏,其實也勉強算世家了,隻是賈逵這一支他父親是庶出,而且早死,所以托庇伯叔漸漸窮逼了。
科舉找人陪跑圍标,也不是随便阿貓阿狗都能找的,你得确保那個士子在當地确實稍微有點名聲,大家都知道這人人不錯,讀過書。
正因爲大家還要點臉,不能直接找文盲智障陪,所以被黑馬截胡翻車的事兒才有可能。
相應的,世家大族在如何提防這些小概率時間發生方面,也是早就複盤過多次,做了各種努力,稍微有點苗頭露出來就要扼殺于萌芽。涉及到做官的事情,絕對不能馬虎。
賈逵此刻假裝酒意未醒,拱手禮貌應對:“多謝大哥美意,小弟跟這些貧賤之交玩慣了,怕是跟大哥那些友人往來,會給大哥丢人……”
賈政見狀,也不好直接撕破臉,隻是旁敲側擊問道:“今日這是何處而歸?莫非是聽說《九章集注》開售,故而……”
賈逵打了個酒嗝:“什麽?我今日遇到這位祖籍并州的賢弟,與咱家相去不遠。他鄉故知,聞鄉音親切,相約同飲了一會兒,别的不曾聽說。”
孫資也連忙配合演技,用河東、上黨一帶的口音跟賈政問好。對方聽他口音果然不假,問了他來曆,得知他是并州人、王允執政期間來過長安投效朝廷入了太學,後來遭亂流落扶風,一切都很合理,便沒有再撕破臉懷疑。
賈政帶來的從人,隻是大緻趁二人酒醉,假裝攙扶趁機胡亂搜了一把,沒發現身上藏書,于是給了主人一個眼神,就扶他們進門了。
安排好之後,賈政低聲私下吩咐屬下:“這些日子,同郡同科的四人都看緊了,要是不長眼忘恩負義去甄家商号買書,該給顔色看就給顔色看。”
說罷,留下在廟門外監視的人,剩下的這才走了。
賈政走後不久,派孫資來的那個扶風郡世家豪強的随從,也踅過來談談風聲,隻是賈逵孫資都沉得住氣,當晚沒有急着看書,所以也沒露出破綻。
入夜之後,他們才注意到同一座破廟裏,還有兩個或受傷、或被打殘的士子,在那兒哀嚎。他們趁着夜深人靜,外面也沒人盯梢了,才過去打探情況。
同廟幾個沒受傷的士子、應該是考孝廉科的,紛紛努嘴解說:“聽說是拿了人的盤纏、安家費,結果依然行背主求榮之事,被逮着了。明明是說好了來陪考,居然想偷偷買秘笈自己努力,結果書也被奪了燒了。”
孫資聽了,内心暗暗倒抽了一口涼氣:“天子腳下,京兆尹竟不管這事兒麽?”
孝廉科衆士子:“誰說沒管,你們回來之前,京兆府的衙役就來問過了,但是确實是京中地痞聽說這些人背主不義,撩撥他們,他們也受不得激,起了沖突。
又不是多大點事兒,那些地痞也賠了湯藥,其餘窮得光棍,書錢是賠不起的,該進去監候幾日就監候幾日,那些痞人也不在乎。反正背後沒有主謀。”
賈逵孫資這才意識到問題:讀書人最怕的就是對方找命不值錢前途也不值錢的人跟你糾纏,就算不把人打成重傷,但是惡心你拖延你個把月不得安甯,卻是太容易了。
而且關鍵是漢末的社會風氣本來如此,聽盤觀者的語氣,很多人還覺得這些想翻身的士子是“無信不義”。
畢竟能來圍功名,本來就是别人默許的名額,要是真的放開了競争,說不定就不是現在的每個郡這五個人來考試了。
很多如今來圍舉之人,并不是本郡才學人品最好的,隻是剛好和“世家豪強家的傻兒子差不多”,隻是赢過那些人的話,按照公事公辦的規則,這官也不該你做。
另一方面麽,這幾個被打的個案算是其中本身就根子不夠紮實,有些時臨出門之前還收了主家錢财,那在世人眼裏就有“背主”的嫌疑了。
賈逵孫資這種還算好,孫資隻是自耕的外客,賈逵也沒拿同族嫡系的錢和盤纏,性質稍微好一些。
所以,結合如今這第一次科舉的社會現狀來看,其實至少八成以上還是世家豪強圍得下來的,出現意外被黑馬截胡的,最多最多不超過一兩成。
李素之所以要從上層用臨時措施攪動這潭渾水,也不是想從根本上改變什麽,他隻是不希望首次科舉被人說成是徹底的利益交換。
他也想在濃濃的黑霧中撕開一點口子,哪怕隻占一兩成,好歹也能讓天下士人相信“皇帝和司空是好的,是執行層暫時沒經驗,被那些卑鄙的世家圍了标”。
要是一點截胡的黑馬也沒有,朝廷層面一點“主持公道”的事兒都不演,朝廷的行政效率可就丢人了。
……
以李素的智商,他對于《九章集注》開賣後,民間會有什麽樣的反應,當然是早有預料的了。
連賈逵這種智力80的家夥憑社會經驗都能推測出來的彎彎繞,對李素而言簡直比吃飯喝水還容易。
所以,在讓作爲民間富商的甄家賣書的同時,他已經暗中考慮好了官面上那一手該如何部署如何監視。
第二天一早,因爲李司空的親自過問,京兆尹和執金吾、城門校尉等衙門都派出了人,強化長安市面上的秩序治安。
同時,一邊重點打擊鬧事滋擾士子的長安閑雜人員,一邊讓甄家繼續賣書,而且可以給實名制買過書的在籍士子、如遇教輔意外損毀,可以折價換購。
其實,李素一開始之所以讓商人以民間身份賣書,而不是官府直接發書,就是爲了引蛇出洞,讓那些鬧騰的家夥壯壯膽子。否則,李素一開始就直接明面上盯太緊,很多人就不敢露頭了。
還真别說,稍微嚴查了兩三天後,還真就發現了幾百起“陪跑人偷偷買書被人滋事”的案子,表面上看都是講義氣的社會人看不慣這些賣主求榮之輩,“自發行俠仗義”揍考生。
不過在李司空的親自過問下,這些惡行自然是被從快從嚴處理了。又過了幾天,八月下旬的一次五日一朝大朝會上,李司空還在禦前說了近日長安城内這方面的問題。
皇帝自然是龍顔震怒,在朝上狠狠批評了京兆尹吳懿和廷尉正法正,說他們辦事不力,沒有爲首次掄才大典好好護航。
吳懿和法正自然是在朝會上免冠請罪,這事兒才算是過去了。
當然了,下朝之後,劉備私下裏又請吳懿和法正進宮,賜宴一起吃個飯,安慰他們在朝會上的當衆丢臉,這些都是外人不知道的。
随着時間進入農曆九月,總而言之,長安城内聚集的數千士子,都充分認識到了聖君賢相爲了大家的前途殚精竭慮保駕護航,街談巷議朝野清議都被徹底扭到了李素想要的節奏上。
隻恨世家大族豪強巨富太歹毒,聖天子在朝也一時沒法徹底撲滅他們的包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