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象發現諸葛亮帶來的設備不似假貨,太專業了自己也不會用,就知難而退,暫時不從器物層面噴了。
而是把話題引回前幾天就準備好的、對星象的解讀上面,發起讨論。
畢竟辯論就是要揚長避短。
閻象說道:“諸葛令史,我等在颍川民間,九月時見熒惑守心,衛将軍因之警谏陛下……敢問此天象果有之乎?你身爲靈台令,不會沒有記錄吧?”
閻象中間還啰啰嗦嗦說了一段“此兇主天子爲外戚控制、後宮不甯、子嗣不利”之類的描述,因爲跟他五天前說得差不多,就不複述水字了。
諸葛亮儀态潇灑地靜靜聽完,那氣度完全不像是個虛歲十五的少年人,最後氣度雍容地果斷回答:
“熒惑守心,我确有記載。而且天象細節、逆行度數、徘徊日數,都有詳述。不過,熒惑守心之寓意,我以爲未必如前人所載——今人對熒惑守心之解讀,多以太史公司馬遷著述爲準,而後三百年未有更易。
而司馬遷所著,又受同時董仲舒影響甚深,三百年來,天數有變,董仲舒之說已屢遭右将軍駁斥,天下鹹知。先帝時便稱右将軍所駁爲知天命,最近陛下又再次重申。天人感應已斥爲邪說,毫無根據,衛将軍何故拘執天象之虛,妄論朝政。”
聽諸葛亮這樣侃侃而談提到李素駁斥過了“天人感應”之後,閻象下意識還是有點心虛的,他知道普天之下有一個人他肯定是辯不過的,那就是李素。
諸葛亮隻是提到了李素的學說,就讓閻象骨子裏有一股發毛的陰冷,差點兒錯覺李素在場。好容易鎮定了幾秒鍾,才意識到這不過是引用。
“我怎麽這麽沒用,被人提到李素都會怕,有什麽好怕的!李素已經是益州牧了!不在朝中!這個諸葛亮不過是狐假虎威!”閻象手在袖子裏輕輕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暗示自己鎮定下來。
恢複平靜之後,閻象故意繞開李素的學說,下意識朝西微微拱了拱手,說道:“諸葛令史!靈台令所掌,不過是天象觀測、記載,至于如何指導時政,還需與太史令、太常卿會商而定吧?你也想一言獨斷麽?我們先談星象的具體表現,如何?
請問,此番熒惑守心,熒惑在心宿何處停滞、何處逆行、逆行幾度、停滞幾日?不是我不相信你,聽說你才虛歲十五,你所觀,不會有誤吧?”
諸葛亮一點也不生氣,拿出一張記錄:“九月初二出現守滞,位于心宿主星東一度,守滞三日,逆行四度,耗時五日,與心宿主星西三度再次守滞四日,而後恢複正常順行。前後凝滞兩度合計七日,逆行五日,共十二日至九月十四解除——有什麽問題麽?”
這些具體參數,其實沒什麽意義,隻是證明諸葛亮的工作質量、專業水準過硬。
這個數字,跟閻象從黃承彥那裏得到的觀察記錄也略有不同,也跟閻象自己最初的觀察有點出入。閻象暗忖:莫非是我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這個星象異常,所以看到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最初幾天的觀測期,造成了累計誤差?
但閻象又轉念一想:諸葛亮年少,沒有名望和資曆,反正天象已經消失過去了,無法複現,我直接咬死了說諸葛亮數據不對,然後讓陛下允許黃承彥上殿,我也幫腔,咱都更加年紀大資曆老信用好,把諸葛亮擠兌走不就好了?
這一招在往年或許不好使,但閻象最近暗中打聽過,諸葛亮上任交接工作時,貌似有些不愉快,太史令系統内的其他官員跟他也不對付,說不定記錄就會有疏漏,其他副職、助理也沒法給諸葛亮作證,倒時候還不是誰一方人多誰就是真理?
反正已經無法複現了,嗓門大的有道理!
閻象想了想,說道:“陛下!臣以爲諸葛亮欺君!據臣五日前所奏,此番熒惑守心出現時日要晚三天,而且全程在心宿主星以西守滞,主皇太子無着、天下不安。
諸葛亮故意上報爲心宿主星東西兩側皆有守滞,乃是陰懷惡意,想解釋爲皇太子、皇庶子皆無着,爲陛下遲遲不冊立皇後開脫吧!臣請陛下恩準,讓南陽天文名士黃承彥上殿,一并奏對,展示他記錄的星象,并陳述解讀!”
劉協很不想讓閻象的人再開口,但他看諸葛亮一副淡定的樣子,便暗忖:如果不讓袁術的人把話說完,說不定又給袁術口實,将來找别的借口發難。不如讓他們說,諸葛亮要是能徹底駁倒讓他們心服口服,就當是堵不如疏了。
于是劉協便恩準。
很快,在行宮外等候的黃承彥也上殿了,把他的星象軌迹記錄和象征分析說了,閻象也趁機問郗慮和其他太史令系統内的技術官僚,要他們旁證。
結果,黃承彥說得頭頭是道,而靈台丞、太史丞這些雜官因爲跟諸葛亮關系不好,怕諸葛亮亂搞颠覆式創新害得他們下崗,加上前陣子工作交接确實有疏忽,最初一段他們也沒看清或者沒記,結果多有支持閻象和黃承彥的。
閻象志滿意得,覺得這下總算把諸葛亮的專業性給質疑掉了!
“諸葛亮,你還有何話可說?還敢說你故意把守滞記錄提前,不是爲了隐瞞‘皇天警告陛下遲遲不冊立皇後、以至太子必然長久虛懸’這個警示信息!”
閻象引用黃承彥的解讀,如此猖狂質問。
閻象的這個觀點,外行人或許不太聽得懂,所以需要稍微用人話翻譯一下。
如前所述,袁術那道谏言的奏表裏,關于兇相有一段描述,“心爲明堂,大星天王,前後星子屬”是從《史記》裏引來的。
就是漢朝人認爲心宿的主星(心宿二)象征皇帝,這顆星星是個超紅巨星,也是天蠍座主星,位于天蠍的心髒部位。而“蠍心”前面的“蠍鉗”部分的星星,被漢朝人認爲象征皇太子和其他嫡子。“蠍心”後面的“蠍身”部分的星星,被漢朝人認爲象征皇帝的庶子。
閻象和袁術要攻擊這次的事兒是天意警告劉協被董承威脅而沒立皇後、當然希望星象盡量在象征皇帝和太子之間的天區逆行,而不是在皇帝、太子、皇庶子都能影響到的天區逆行。
而且從皇帝的失察、失德角度來看,這麽攻擊對于袁術也是最有利的。因爲劉協哪怕不立皇後不立貴妃,他隻要每天堅持日宮女,該有讓後宮懷孕還是能懷的,該有能生下兒子女兒還是會生的,隻不過不立皇後生下來的就是庶出罷了。
所以,真按諸葛亮觀察到的星象,閻象的後續解釋就沒那麽自圓其說了,跟袁術奏表裏要實現的目的微有出入。閻象看己方人多,如何肯認這個栽?
當然了,至于漢朝人爲什麽會如此重視心宿,認爲這是明堂和太子、諸皇子星,這裏面還有幾句閑話:
主要是因爲,古人觀察到心宿是在農曆三到九月時、在黃道面的可見範圍内,三月升起九月落下(所以《史記》裏寫熒惑守心也隻寫了三到九月各代表什麽征兆,而沒有更早或者更晚的月份,因爲其他月份天蠍座在地球向陽的一面,晚上看不到)
所以,天蠍座是在農曆六月底、七月初的時候,正當黃道盤正中。古人以爲“心宿在一年之中時,位于黃道之中,故而象征明堂”。
這一點,從西方的星座日期算法也能看出——21世紀的看官,幾乎個個都知道幾月份出生的人該是什麽星座,但似乎知道“爲什麽11月5号前後半個月左右是天蠍座”這種問題背後的科學原理的人,百分之一都不到。
其實很簡單,這個時間就是按照“星座從黃道面落入地平線”的時間來算的。心宿是農曆九月沉下去的,對應公曆大約就是十月份——
這時候或許又有細心人要問了:按照星座學,天蠍座不是到11月22的嗎?農曆九月半怎麽也拖不到公曆11月22日吧?随便翻開電腦上的日曆,每年11月22日都對應農曆十月過半了吧?
問得好,這是因爲,古代的星象周期和現代之間,還有一個太陽運行的歲差問題——因爲模拟傳統天球運轉時,隻考慮了地球繞太陽旋轉,沒考慮太陽還在繞銀河系中心旋轉累積的誤差。
具體原理就不多解釋了,一說就是幾萬字,一言以蔽之直接記結論,那就是“太陽每繞銀河系中心旋轉大約71年,等效于導緻星曆延後一天”,所以,從兩千多年前古希臘人算定黃道十二星區的對應日期後,兩千年來大約又拖後了一個月。把這個月再加上,就等于“天蠍座從黃道面沉入地平線的日期”了。
……
閻象想得很美,他就是仗着諸葛亮跟同僚人緣不好、沒人給他作證,加上他和黃承彥也是确實觀測得晚了,沒看到最初的那段異象,如此一來,豈不是輕松把諸葛亮的“技術權威性”給打掉了?
你本來都看岔了,還來讨論個屁啊!粗心無知豎子不足與高士共語!
劉協在上面,左看看閻象,右看看諸葛亮,心中也是惋惜:難道真的要任由閻象攻讦麽?
幸好,諸葛亮根本沒有受到影響,他隻是冷冷一笑:“閻主簿,天象如何,何時成了誰人多誰有理?那我要是到宮門外找一百個人來,把我的觀察結果背熟了,是不是就我有理了?”
閻象氣得指指點點:“諸葛亮!是何言哉!誰說人多就有理了,可在列的都是當今名儒高士、或是你的同僚前輩,他們衆口一詞,難道還不足爲證?你不要牽強附會、妄圖欺君媚上!反正天象不可複現,你現在是咬死了不承認耍賴!”
諸葛亮:“誰欺君媚上了?我隻爲真理而言。你們的錯誤,我也知道,你閻主簿,說不定是别有用心,而其他人,說不定隻是發現得晚了,看岔了,所以錯過了一段。
你說我是仗着天象不可複現耍賴,我就複現給陛下和朝中諸公看好了——剛才我讓人擡上來這台渾象,你還不知道怎麽用吧?來來來,這幾卷,從《中平五年紀》到《興平元年紀》的抄本,你都拿好了——從先帝中平五年至今,每年幾月有何種天象災異,上面都有寫。
後面幾年,董賊當政,東觀漢紀或有缺漏,所以我特地從中平五年開始算起,讓你心服口服。中平五年時天下尚未大亂,董卓也未曾入京,那一年的東觀漢記,恰巧是當時主持東觀的蔡司空所著,你不會懷疑蔡司空的治學與著史吧?”
諸葛亮特地挑了一個有公信力的年份,作爲轉盤的初始狀态,那一年還是蔡邕在主持東觀漢記。
行宮大殿内的皇帝和所有大臣,果然都沒有異議,誰會異議蔡邕寫的良史呢。
閻象和黃承彥也認了。
不過閻象還是有點懵逼:“你問這些幹什麽?此物究竟如何應用?你又如何證明?”
“你們看着不就知道了?”諸葛亮懶得解釋,怼了閻象一句之後,轉向劉協,請求道:“陛下,一會兒的演示比較耗費體力,耗時也不少,請陛下恩準派幾名武士上殿,幫臣轉動這個手柄。”
劉協也是好奇得不得了:“這有何難?國舅,宣兩個武士上殿,别帶兵器即可。”
董承領命,親自安排了兩個徒手武士來操作。諸葛亮大緻教了一下,讓他們知道怎麽轉。
然後,諸葛亮才拱手奏道:“陛下,此物名叫五星渾象,在故太史令張衡的渾象基礎上,又加入了地球與諸行星黃道軌迹,可模拟五星運轉,隻是歲星、鎮星黃道巨大,一時還未制成,但複現熒惑守心隻需有熒惑軌道即可,所以不影響使用。”
(注:歲星就是木星。木星的公轉周期是11.86年,近似爲12年,所以古代天幹地支紀年法以12年爲一紀,支幹生肖數量定爲12,就是從木星周期來的。鎮星則是土星。)
閻象依然一臉懵逼,其他人也不知所措,隻是呆呆看着,而諸葛亮已經開始操作。
渾象從中平五年元月的狀态開始往後轉,才轉了大約個把月,諸葛亮就讓停下來,然後念一段史書解說一段:
“中平五年春二月,有星孛于紫宮……這條記載,對應的就是渾象上的這個現象,來,你們到這兒來,朝這個角度看,對中間的是太陽,要朝背日一面,偏向天樞,蹲低一點兒朝上看,上才是北,是不是遮住紫宮了?”
“再來這條,這是今年五月份剛記載的,靈台丞太史丞當時也有寫,與我這邊的一緻,你們從這個角度看……”
諸葛亮一條條對下來,衆人居然發現完全跟史書上的記載對得上,而且直觀得多了。
連劉協這種久爲人君、做上位者做久了的,都忍不住呼吸短促、腎上腺素飙升起來。
“這……這便是天地運行的方式?我們所在的地,便是繞日而行?太白(金星)與辰星(水星)之所以隻在晨昏可見、中夜隐去,原來是因爲他們也是繞日而行、但在地球的内側?熒惑之所以偶爾逆行,飄忽不定,隻是因爲它剛好貼着地球的外側?”
匪夷所思的東西太多了,最後連皇帝都被諸葛亮親自拉着找角度觀測,看得激動不已。
偶爾要觀測一些跟三垣、北辰相關的星象異常曆史記錄,劉協不顧皇帝的袍服拖在地上,硬是趴下後扭過頭仰觀。最後還是董承看不下去了,又找來一些武士和支撐物,把這個儀器架得高一點,便于人走到下面看北極星相關的周邊角度。
很快,武士已經轉了整整六圈多,從時間上來算,已經到了“今年”,随着轉到九月份對應的格子,諸葛亮指示皇帝和其他人該怎麽找角度看:
“對,就這樣,找準地球與熒惑的連線,往西看,是不是剛好在地平切線附近,對應天球上的心宿?然後開始轉,現在是九月初二這一格,往後每一格代表一日,地球、熒惑、太白、辰星都是一日轉一格,絕不會有多少。是不是,從這天開始,就已經守滞不前了,繼續,這裏要一格格搖……”
諸葛亮講解得很詳細,所有人無不看得目瞪口呆,因爲他徹底把這次熒惑守心複現出來了。
閻象一時呆若木雞,不知道怎麽噴。
而劉協更是興奮不已,他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琢磨良久之後,劉協忍不住一拍大腿,抓住諸葛亮的手臂搖晃:“諸葛卿,若是按你這個渾象,豈不是隻要熒惑于地成此夾角、每次從地上看到熒惑是遠日而盡、轉而沖日,都會逆行?而且這個逆行發生在何宿,也是有規律的,可以測算的?
那古人還說什麽熒惑守心是人君失德、當有大兇!這豈不是欺世盜名的欺君之賊所言!難道天還能預言到多年後的人君是失德還是有德?若是一切都是早已命定,爲君者還努力什麽?”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劉協幾乎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
滾尼瑪的天人感應!感應個屁!都是可以預言周期的東西,這都相信,不成了一切命定的扯淡了麽!那皇帝就混吃等死等天命降臨好了!
這幾年飽受壓抑的劉協,忽然發洩了一陣,居然忍不住用吼的語氣質問閻象:“閻象!你和衛将軍,就是打算用這種虛妄之物來欺君、甚至是脅君麽?諸葛卿,告訴他,下一次熒惑守心是發生在哪一年?”
諸葛亮:“十六年後、三十二年後各有一次,然後會有一次跳變。當然那兩次都不是太正對明堂主星,但都是在心宿的天區之内。”
劉協接力一般追問:“閻象,那你說說,十六年後那次,天子有什麽失德?天既然都注定了,你怎麽不說出來?是不是不管十六年後朕幹了什麽,你們都要橫加指責!那還和天子的所行所言有什麽關系?這不是欺君什麽是欺君?”
閻象被一連靈魂數問,問得不知所措,支吾了很久,才像是拼命抓救命稻草一般,質疑道:“這……這渾象推演,未必全對,陛下豈可偏聽偏信?諸葛亮說十六年後有就一定有了?那讓他試試看往前連轉十幾年、幾十年,看看東觀紀甚至《史記》、《漢書》上記的那些熒惑守心,是不是次次都對!”
劉協轉向諸葛亮:“轉幾十年是不是要很久?能驗證麽?”
諸葛亮聳聳肩:“隻要别太突然用力轉破了就好,應該是可以驗證的,臣私下裏驗算過好幾個例子了。實不相瞞,就算倒退404圈,倒退到秦始皇三十六年,都能驗證,那次确實是有熒惑守心的。但後續有好幾次,都有誤差甚至捏造——臣以爲,不乏後世史官爲了迎合秦始皇死前的超兇,故意捏造。”
劉協一揮手,就如同他曆史上親自禦前做實驗測試“五鬥米豆能熬多少粥”一樣,讓武士們慢慢記好數,然後繼續轉,從194年往前轉404圈,剛好到公元前210秦始皇死的時候。
行宮大殿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神遊物外,在消化今天的震驚見聞,隻剩下木頭皮帶齒鏈輪嘎吱作響的一圈圈轉動。
也不知轉了多久,估計有小半個時辰了,總算轉夠了圈數,到了秦始皇三十六年,大家親眼驗證了一下,果然那一年也是有熒惑守心的。
閻象徹底面如死灰,今天怎麽踢到了這麽一塊神算到驚天動地的鐵闆上了!
這是什麽曆數算學之能?天道運行法則倒推404年都依然是準的!
“諸葛之算,真乃鬼神不測之機。世上竟有如此年少之人,窮究天人!”閻象不甘地癱軟在地,低血壓暈了過去。
閻象暈了之後,旁邊還有一個純本着學術好奇的黃承彥,忍不住求學之心,冒死問道:“諸葛令史,草民還有一問,若是不問明白,死也不甘——敢問漢成帝駕崩之年,爲何那次熒惑守心,在你的渾象上無法複現?剛才我一直數着,中間轉到倒退201年的時候,我特地看了,成帝綏和二年,《漢書》明載熒惑守心,但你這個看不見!”
閻象原本已經暈得迷迷糊糊,聽黃承彥還在堅持學術讨論,他也似乎像是抓住了一絲救命稻草,掙紮着醒過來想聽答案。
“莫非諸葛亮複現秦始皇那次隻是巧合?那我還是能攻擊他預言和倒推的準确性!”閻象心中如是掙紮着想。
可惜,他還沒機會開口,諸葛亮已經微笑着反駁了黃承彥:“老先生倒是觀察仔細,可惜,成帝綏和二年那次熒惑守心,我認爲确實是後人僞造的。
首先,從星象來看,此前三年剛出現過,但是那次卻沒有被記錄,這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在綏和二年還有的。
其次,我仔細看了《漢書》成書經過。衆所周知,漢書主體是故蘭台令史班固生前所作,但班固因窦憲牽連亡故時,尚有八表、天文志等九篇未曾完稿。
和帝時,诏令班固之妹班昭整理續成《漢書》,和帝崩後,鄧太後續督此事。但班昭身爲女流,不谙曆數,僅整理八書,尚遺天文志一篇,最終再次轉授班固弟子馬續完本——我以爲,《天文志》所記成帝時熒惑守心,便是馬續受人之命加的。
我不敢妄自揣測諸代先帝。但我日前造得此器之後,便尋找東觀原始檔案複查。我問蔡司空借得班固原始手稿,并無成帝時熒惑守心記載,馬續整理成書之後卻有了,所以馬續增補這個事實,已然無疑。”
所有人聽了,都是鴉雀無聲,連熟讀史書的皇帝劉協本人,心裏都是“咯噔”一下。
他當然聽懂了,諸葛亮的意思就是:還不是因爲東漢光武皇帝中興漢室的時候,追認的“皇考”是漢元帝,光武帝劉秀以漢成帝的兄弟自居,大臣勸進時還說過“縱使成帝複生,天下不可複得”。
所以,到了修《漢書》的時候,史官需要制造一個“前漢皇嗣到成帝的時候已經不行了,後面的哀平都是王莽的傀儡,東漢是不承認那些皇帝是東漢皇帝的祖宗的”。
所以,才捏造了成帝死的時候已經熒惑守心,跟秦始皇死的時候一個待遇!都是即将改朝換代了!
偏偏劉協也沒法否認,因爲諸葛亮已經做好功課了,把102年前班固死的時候的手稿原稿拿出來了!
誰讓這一世的董卓沒能徹底燒了雒陽,而蔡邕又把雒陽蘭台和東觀的曆史記錄資料全部搶出來了呢!蔡邕有第一手資料,劉協想否認都不敢啊。
諸葛亮做學術逆推演做到這個份上,已經是泣鬼驚神,誰都不敢哔哔了。
劉協都驚呆了許久,這才反應過來:不怕!朕還有一條路!諸葛亮不都說了麽!這些都是不可信的!既然如此,大不了朕坦蕩承認,這就是和帝與鄧太後當年逼迫班昭、馬續夾帶的私貨!朕再爲祖宗下一道罪己诏好了!
但是關鍵在于,下好了之後要立刻宣布“天人感應”從此徹底不适用!不光對人間的災異不适用,連對天象的感應都是瞎扯的!要追究董仲舒的曆史責任!
這樣,皇室就還算是改過自新。
而且以近年災異頻頻,若是再不徹底把這個漏堵上,誰知道袁術或者别的惦記朝廷的軍閥會找多少事兒呢!
右将軍早就跟朕說過了,徹底廢除天人感應論,才是對皇室最好的選擇!隻不過之前雖然決心廢了,但廢得不徹底,誰讓皇室缺乏專業技術人員來精确定義、徹底歸納這個适用範疇呢。
幸好諸葛亮把最後這個漏也堵上了。
想到這兒,劉協立刻表态:“諸葛卿之知天命、智算深遠,亦可謂古今罕有矣。朕平生僅見右将軍更勝一籌。若是論曆數精算,怕是右将軍都未必有卿之能。
朕即日便下罪己诏,承認前代修史有誤,不可爲近祖而污遠祖,着諸葛卿與太史令郗慮、并按班固原稿,核查《漢書》八表及天文志,成書後由司空蔡邕核查。
另着司空蔡邕,即日起商議徹底廢除董仲舒奉祀諸禮,平長安下馬陵!”
劉協這是徹底恨到骨子裏了,要把漢武帝給董仲舒修的陵都平了。老賊這不是禁锢華夏自然科學的發展麽?孔子還不語怪力亂神呢,董仲舒生前是篡改孔子沒有怪力亂神的原意!迎合媚上!
自古隻有皇帝和聖人能夠稱陵,比如孔子的家族就有“孔林”(後世從陵諧音簡化而來,以示聖人和皇帝還是略有區别的)
皇帝都如此表态了,而且當今學術權威蔡邕也承認了諸葛亮對史料的推演,下面的人還有什麽好說?
閻象也不掙紮了,爲了不再多受辱,繼續假裝昏迷,也懶得醒了。
華歆、王朗等列朝九卿也是心中惴惴。
華歆捏了把汗,暗忖自己幸好沒有收了閻象的錢就跳出來幫閻象說話——閻象之所以事前找過他,是因爲知道華歆在靈帝生前、中平五年上元節那次禦前“舌戰群儒”中,被李素羞辱過。
當時華歆就是駁斥“殿興有福論”的一方,所以閻象覺得華歆可能跟他同一陣線。
現在看來,完全是瞎布局了。
李素雖然不在,李素随便留個弟子,都能以事實說話、無可置疑地打臉天人感應論學派的人。
這是徹底的碾壓局啊!
王朗也是知道華歆收了錢的,偷偷瞟了一眼,也是暗暗搖頭:華子魚啊華子魚,當年你駁不過李素,現在面對李素的弟子都不敢開口,可謂無能矣!
王朗心中,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不過李素與諸葛亮之法,對于我輩大儒原先所修的曆數易傳之學,怕是都要徹底推倒。多少人畢生苦學付之東流!
太史令郗慮,以及程秉等人,都是從鄭玄處學來的曆數易傳之法。而鄭玄之學,我記得儒學學自馬融。而曆數易傳、《九章算術》,均學自京兆算學名門之後、故兖州刺史第五種。
諸葛亮此法一出,第五種一派算學從此式微矣。今日若是換我與閻象易位而處,我該如何駁斥那諸葛亮呢?”
王朗想了很久,還是沒想出答案,不得不承認哪怕他上也是白給。
這少年竟恐怖如斯。
——
諸葛亮舌戰的章節……不好斷,所以更晚了。八千字一章噴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