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是九月二十前後,在陳倉與李素分道揚镳的,路上優哉遊哉晃了幾天,九月二十五回到長安,然後他就開始埋頭演算,著述星圖規律。
至于李素,從陳倉出發,再往南走,估計要二十天左右才能回到成都,基本上是十月過半了,這二十天裏也沒什麽可說的。就算回到了成都,肯定也要趕着安撫臨産的妻子,沒什麽别的正事兒客座。
且把視線拉回諸葛亮這邊。
諸葛亮明顯從李素那兒學到了“絕知此事要躬行”的禀賦,所以他處理著述也不光靠埋頭算,這幾天還把長安宮裏那些關于“張衡渾象”的記載拿來看,順便參詳鼓搗,翻新自己的東西。試圖證明“熒惑守心出現的周期律”,加上其他一些作爲旁證作證的行星運行規則,好徹底駁倒星象災異論。
(注:中學曆史書上記載的“渾天儀”,包括渾象和渾儀,前者是天球,後者是帶窺管的觀測器,相當于一個沒有鏡片的定角望遠鏡。諸葛亮這裏隻需要借鑒渾象,不需要用到渾儀,因爲他隻計算不觀測)
張衡是漢順帝時候的太史令,已經是六十多年前了,當時朝廷的首都還在雒陽,所以長安肯定是找不到張衡的渾象實物的。
董卓這種粗鄙禽獸燒雒陽強遷的時候,也不會搬那種沉重精密的銅器,所以張衡的渾象早就被熔煉成銅錢了。
好在張衡當太史令時留下的全部文字資料,五年前被蔡邕偷出來存在江州,劉備光複長安後又分批運了回來——至今也沒運完,因爲長安這邊條件也還不好,宮室城池還沒徹底修複。蔡邕隻是把這些年來複制過留下副本的運過來,孤本沒抄的就不運了。
諸葛亮就去蔡邕那兒找資料,把舊渾象的黃道面諸宿和五行星複制出來,再按照李素教他的“日心說”調整。
還别說,張衡發展到“渾天說”之後,其實跟西方托勒密的“地心說”已經比較相似了,區别主要是在于張衡沒覺得地球是個球,而是覺得天球的上半部是氣、下半部是水、大地漂在半球中央的水裏。
所以,張衡的理論并不妨礙東方人看天,隻是對于地的認識比西方差了點。要接受日心說,得多克服一道對引力的認知障礙。不過對諸葛亮這種已經接受了“引力”設定的人來說,就沒差了。
其實,曆史上引力也不是牛頓發現的,畢竟早在牛頓前幾百年人類就意識到地球肯定是圓的,還環球航行了,那就必須承認引力。
隻不過當時的人不知道引力是“萬有”的,隻認爲是地球獨有的特性,甚至認爲引力是一種磁力,也就沒給出公式逆推引力常量。
所以,有大約12世紀人的見識,就能定性地承認引力了,沒想象的那麽難。
諸葛亮算完之後,覺得還不夠直觀,又或者是想驗算一下,靈光一閃,想到給他調整後的黃道面五星渾象加上“齒鏈傳動”,确保“地球走一天一格”的情況下,金木水火土星也各走一格。
這樣,諸葛亮就把黃道盤上的地球軌道,插上了365根牙簽,做得跟一個盤起來的機關槍彈鏈一樣,隻不過上面插的不是子彈而是牙簽,作爲齒鏈傳動的限位凸觸。
然後在渾象的底座旁邊,做一個可以搖動的手柄,手柄上也是用牙簽輪套着皮帶結繩轉動,一根齒簽對應一個繩結——
這個沒什麽好多說的,齒鏈傳動諸葛亮在做水車傳動機構時,已經用得不能再熟了,他三年前就開始跟這些東西打交道,比李素還門清,如今當了靈台令隻能算是重操舊業。
火星的黃道盤,諸葛亮按照火星公轉周期,在上面插了687跟牙簽,對應火星一圈要地球687天。
其他金星、水星的公轉周期,諸葛亮也按李素報的答案,把最裏面一圈的水星黃道盤分了88格、金星225格——這兩個東西到時候可以作爲旁證,驗證他模型的正确性。
本來諸葛亮還想把土星木星也加上去的,但木星一圈有地球四千三百多天,土星有地球上一萬零七百多天,他發現做模型工程量都太大,暫時放棄了。
如果将來朝廷願意派給他工匠、出錢,時間也充裕,他倒是不介意做個一萬零七百多個齒的土星黃道輪來模拟。反正制作沒有技術含量,他隻負責給數據,後面是工匠們的體力活。
做好之後,諸葛亮親自搖動舵盤手柄,讓水金地火都按照同樣的格速度轉起來。
實驗了之後,他又發現一個問題——按李素說的理由,火星存在停滞,是因爲軌道并非圓形而是橢圓。諸葛亮一開始讓火星黃道輪直接轉,所以做的輪子是正圓,那就用不了了。
想了一下之後,諸葛亮把每個黃道輪拆分成兩部分——裏面是個橢圓形的固定木頭輪,不用轉動,外面才是套在木輪上的皮帶結繩輪,“牙簽彈鏈”也是插在皮帶結繩上的。搖動手柄牽引皮帶輪的時候,讓皮帶直接在木輪上摩擦滑動好了。
爲了減少摩擦力,諸葛亮還在皮帶上抹了油,這樣确保張緊在橢圓木輪上的皮帶不會拖不動。
整個活兒足足花了他十幾天施工(不是他本人施工,反正有錢,花大錢請了很多木匠皮匠),做成的那一刻還是挺有成就感的。
“再來試着轉一下,嗯,人要始終站在面朝地球、瞄準熒惑的角度觀察,一旦三點一線、第三點投射到天球上的心宿、而且是在沖日停滞的時候,就記下時間。然後繼續轉,看下一次轉到沖日停滞,再記時間,看幾輪之後再次守心。”
諸葛亮内心自言自語地盤算好了試驗方法,然後就開始搖舵輪把手。他那個舵輪把手是跟地球黃道輪同軸的,轉一圈也等于365天,所以很好記賬。
很快,諸葛亮的表情變得很精彩,因爲他發現自己的實驗儀跟李師說的理論算法基本吻合。
平均每轉十五六年(圈),都會出現一次近似的熒惑守心,隻不過不一定正對着心宿二,稍稍有誤差。
更關鍵的是,諸葛亮把目前的火星金星水星位置記下來、設置爲初始狀态之後,繼續搖動輪子,之前和之後的星象記錄,都跟今年的觀測結果一緻——這樣一來,哪怕是對外行人,都能證明這個軌道本身是對的。
有了這套實驗儀器,他就不用跟其他太史令系統的官員扯淡、做技術辯論了,可以直接演示給外行人看。連一點都不懂的外行人,至少也能看模拟結果知道對錯,這就能直接讓外行的當權者來做拍闆仲裁的人。
就好比對于一個學渣,直接看演示視頻,可不比看公式辯論演算過程要容易理解得多?
……
諸葛亮還在沾沾自喜,渾不知他這些日子的“不務正業”、“耽誤記錄觀測結果”,和其他種種非古的行徑,都被同僚記了下來。
還有一些李傕時代遺留下來的混飯吃太史圈子裏的屬官,對他這樣直接掀桌子、滅了所有非著史類太史官飯碗的行爲,也多有不滿。
畢竟諸葛亮這套要是搞成了,其他人都沒學過,原來積累了多年的工作經驗又不能繼續用了,被斥爲異端邪說,那還不全部下崗啊?
好在諸葛亮後台硬,那些太史官知道諸葛亮是右将軍舉的茂才,不敢輕動。所以隻是先把諸葛亮的離經叛道行爲記在小本本上,暫時不拿出來,等合适的機會。
但是,偏偏這個機會很快就來了——原來,有一些外鎮諸侯手下也有奇才幕僚,觀測到了今年九月這次超兇的“熒惑守心”。
于是乎,諸葛亮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很快會被推到風口浪尖,去舌戰那些質疑派、災異派。
這種事情,後人想想會覺得很離奇,但當時完全是基本操作——衆所周知,在天人感應時代,熒惑守心是在野者攻擊當權者、逼着當權政要自殺、讓出重要職位的利器,尤其在被董仲舒殘害的漢朝,怎麽用怎麽爽。
如今皇帝賴着不肯死,也沒有被賊臣挾持,那些位于天下腹心之地、平完了自己内部黃巾賊餘黨後,找不到借口打仗擴張地盤的諸侯,早就忍得不耐煩了,當然也要抓住這個譴責皇帝、至少是譴責皇帝身邊近臣的機會了。
所以,這次跳出來的是袁術。
……
原來,早在十幾天前,剛剛九月中旬的時候,袁術麾下一些颍川、南陽郡的謀士、民間名士,就觀測到了這個異常天象。
南陽和颍川這方面的人才還是不少的。颍川派最喜歡散布什麽“群星聚于颍分,其地必多賢士”之類的言論了,爲自己一方拉幫結派位居高官造勢。
而南陽郡這方面的人才,主要是司馬徽、黃承彥、龐德公這批人。這些人曆史上數年之後,因爲袁術的敗亡,才算是聚集到了劉表麾下,而且那時候劉表在襄陽郡的勢力才擴張到漢水北岸,把新野、鄧縣這些地方都囊括。
但如今這個時空,南陽郡還在袁術手上,而不是受劉表遙控的張繡,張繡都已經死了。所以劉表的襄陽郡面積并不大,司馬徽黃承彥這些漢北名士理論上還住在袁術的轄區内。
當時,是袁術麾下的閻象,率先發現的“熒惑守心”,然後上報給袁術,勸他借機對朝廷中樞發難——别針對皇帝,可以針對董承,把這種超兇之兆說成是“董承阻塞王路,居不當位”。
袁術聞言大喜,立刻讓閻象上表,擺出一副“清君側、正天象”的姿态。
可惜閻象的專業水平有點半吊子,他隻是注意到火星在心宿二停了一段時間,但更細節的專業解讀他就不懂了。
袁術把這個任務交給他,他當然要做萬全的準備,把理論工夫做紮實了,才能出發——閻象完全想象得到,他去了弘農之後,會遭到太史令靈台丞等中樞天官的辯論反駁,所以他也得準備一個專業素質過硬的天文大噴子當住手。
閻象第一個想到了司馬徽,于是他早在九月十二這天,就準備了禮物,去司馬徽的老家、颍川郡陽翟縣,鄭重登門請司馬徽陪他出差。
閻象拜訪的态度倒也和善:“衛将軍主簿閻象,見過水鏡先生。久聞水鏡先生擅知天文地理,無所不包。象近日夜觀天象,見九月熒惑守心,主超兇之兆,未審先生以爲如何?象蒙衛将軍差遣,不日将進京進言,谏陛下廣開言路,整頓那些阻塞王路、德不配位的近臣,以清明政治、安撫遠近。奈何象智術短淺,對天理所見有限,還請先生助我。”
司馬徽拄杖告罪:“老夫年近五旬,不問朝政,夜觀星象不過自娛,閻主簿謬請了。”
閻象臉色一變,很想說幾句諸如“汝視衛将軍之劍不利否”之類的威脅話,忍了好久總算憋回去了,他還想給司馬徽這樣出世的名士留幾分面子。
司馬徽閱曆廣博,怎麽會看不出來閻象暗動的殺機,他也得給閻象一個台階下,便各退一步折衷道:“閻主簿莫非不信?老夫确實不利于行,這樣吧,老夫舉薦一位好友,此人之術或不在老夫之下,但熱心入世,不似老夫避世。老夫作書一封,交閻主簿去相請,料能請得。”
閻象看司馬徽還是合作的,隻不過是“死道友不死貧道”,也就借坡下驢:“願聞其詳。”
“此人乃南陽名士黃承彥……”司馬徽說着,就把隊友信息賣了。
閻象這才放過司馬徽,回去找黃承彥,又花了幾天時間,湊齊上弘農進谏的班底。
黃承彥不比司馬徽那樣的隐士,他有一大家子家族要保護,得罪不起袁術,就捏着鼻子去了。
雖然他也意識到袁術肯定不幹好事,但那不是他黃承彥管的,他隻負責到時候解讀星象、引經據典,證明這确實是朝廷失德的超兇,至于要怎麽勸谏皇帝整改、夾帶私貨,那是閻象的問題了。
袁術使團就這樣在九月二十日前後從南陽出發,先走了七八天,出峣關到橋蕤控制的藍田縣,橋蕤聽說主公的大主簿閻象來了,也是客氣接待小心伺候,閻象也趁機問了橋蕤一些關中和弘農的情況,主要是怕皇帝身邊有高人。
閻象問道:“右将軍李素最近有出公差麽?他身爲京兆尹,是個麻煩啊,先帝在時,就屢贊李素知天命,今上又愈發尊奉其學說,此人一貫駁斥天人感應災異論。我們此番發難,若是遇到李素反駁,哪怕我帶了黃承彥及其弟子,禦前也辯不過李素,隻好聽天命盡人事了。”
而橋蕤的回答卻讓閻象大喜:“閻主簿,那你可走運了!你還不知道吧?李素被漢中王表爲益州牧,十幾天前就已經上任走了,如今估計都走到漢中郡了。”
閻象大喜:“什麽?那真是天助主公!李素不在了,京兆、弘農之地,論知天命,還有誰辯得過我與黃承彥的組合,何況天象本身助我!”
橋蕤想了想,補充道:“不過,李素走前,我聽說他把今年舉茂才的名額用了,假公濟私提攜了他的一個弟子,名叫諸葛亮的,虛歲十五,分太史令之權,不知會不會影響主簿的大事?”
閻象狂笑:“哈哈哈,李素這是假公濟私演都不演了,十五歲的乳臭未幹童子,也能掌太史令之權?如此孺子,真是勝之不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