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傕雖死,長安城内震天的喊殺聲卻猶未停歇。
一來是李傕的死訊在這種混亂的局面下根本無法第一時間傳遍全城。
二來那些西涼兵将,尤其是胡人将領都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沒有活路,是鐵了心死戰到底的。
所以就算聽到漢軍士兵們呐喊“李賊已經授首”,也會覺得這是試圖進一步打擊他們的士氣的謊言。
偏偏城市内的巷戰敵我交錯,形勢複雜,而劉備麾下的部隊,顯然在這方面經驗不是很足——往年要是遇到這種攻城戰,城門甚至城内主要府庫宮室都攻破了,敵人早就投降了,哪有巷戰死戰到底的?
缺乏巷戰經驗的部隊,很快陷入了混戰,黑暗中甚至發生了敵我識别困難而導緻的誤傷,打着打着根本無法确認哪些街區已經占領、哪些街區還在敵手。偶爾一支包抄過快的友軍,從背後殺出,就被正面的部隊黑暗中當敵人了,互砍了好幾刀才能發現并且停手。
當然了,同樣的黑暗中的誤判誤殺,在李傕叛軍中也時有發生,隻是李傕賊軍的命不值錢,自相殘殺了也沒什麽,補不回漢軍的損失。
混亂一直持續到五更天過半,總算随着天色微明有所改善。經過了最初的激烈夜戰巷戰經驗洗禮,士兵們也漸漸上道,掌握了情況,将領們嚴厲約束部隊推進速度,穩紮穩打,消弭了誤傷。
不得不說,張飛這人的實戰經驗和臨場學習能力還是不錯的,盡管才打了個把時辰,他已經漸漸摸清了這樣的戰局要怎麽指揮,而且對戰前李素之所以要如此部署進攻方向的原因,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難怪伯雅勸大哥一定要奇襲北門,對于這種城破後打巷戰依然如此悍不畏死的部隊,咱就是要搶占了全城最要害的核心,逼着敵人來救。這樣才能如同一塊鐵砧,不動如山,等着敵人援軍自己撞上來撞死。如此,便省了咱一條街一條街地去搜殺叛軍賊兵了。”
打巷戰最怕的是敵人化整爲零,你不知道哪兒藏着幾個人,冷不丁給你來一下,射幾支冷箭。
如何避免呢?就是一上來把全城最值錢的目标搶了,攻敵之所必救!
好比二戰的時候,史泰林格勒戰役,德軍一開始被蘇軍的焦土防守搞得神經衰弱了,後來發現關鍵要搶中央火車站,因爲打下這個地方就會切斷城内蘇軍與外界的聯系,蘇軍傷亡再大也得來救,來反攻,那樣就不用一堆堆廢墟搜過去了。
史泰林格勒戰役中,最激烈的時候中央火車站一周内十三次易手,基本上蘇軍德軍都隻能占領半天又被對方攻回去了,成了一個巨大的絞肉機。
張飛不知道後世戰史,但他現在就是曆史的一部分,他親自經曆這一切後,就靠敏銳的戰場天賦捕捉到了這個指揮的神髓,然後也就不急着反推出去了,甚至要改爲隐瞞李傕的死訊,甚至給敵軍假傳情報說李傕危殆急需救援,逼着敵人來絞肉機上送死。
偏偏“李傕沒死,亟待救援”的消息,敵人還很樂意信,哪怕相反的消息傳出去更早,他們也想當然覺得“說李傕死了的肯定是敵人散布的假消息,說李傕還活着的才是真相”。
李應李進等李家将領,如同潮水洶湧,一個從未央宮東門外蜂擁沖殺,一個從西面拼死救援。
未央宮東西兩門外,都有一片比較開闊的廣場,地勢正好作爲戰場。
東門廣場再往東,就是漢武帝時期擴建的建章宮,建章宮與未央宮之間有一條河,叫泬水,是渭南的一條支流,穿城流過宮廷。泬水兩岸的土地比較平整但稍微泥濘,戰馬根本沖不起來,所以集中了叛軍的步兵主力。
西門廣場再往西則是長樂宮,而中間的廣場上也伫立着一些建築,分别是武庫、京兆尹府衙和一些廢棄的府邸遺址,包括西漢是建成的霍光第——
霍光在漢宣帝時有大功,榮極一時,但後來他的子孫涉及謀反大案,被滅族了,隻是漢朝皇室對于霍光的态度一貫是“不追究霍光本人的責任,認爲他本人生前還是有功的”,所以在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把霍光當年執政的府邸舊址留了下來,以爲後人警戒。
如今,武庫、京兆尹府邸、霍光故居連帶周邊一大片空曠區域,都成了血肉屠場。這塊區域因爲地質比較堅實,适合騎兵沖鋒,所以叛軍的騎兵部隊也紮堆在這一帶作戰。
太史慈帶着數以千計的弓弩手,在宮牆上列陣火力輸出,高順等将領在下面堵門沖殺,廣場上漸漸屍積如山。
……
随着叛軍又一次試圖反攻未央宮東門未果,戰場上又發生了一個對叛軍重大不利的變故。
作爲東側援軍指揮官的李進,在指揮部隊沖鋒的時候,被魏阙上的太史慈發現了,隔着超過一百五十步遠,居然一箭射中李進面門,當場斃命。
漢軍士氣大振,堵門和列陣防禦的部隊立刻轉入反沖鋒,槍陣如林,把叛軍沖上來的騎兵都反推了回去。叛軍因爲主将猝死,愈發土崩瓦解。
幾名叛軍将領滿臉浴血,眼看督戰的李家将領也死了,受挫之後不禁膽寒,開始思考退路。
一名南匈奴服色的骨都侯級别貴族,抹了抹氈帽上黏滿的血迹,在人堆中搜索了一會兒,發現了一名漢人騎将、跟他平級的張繡,連忙湊過去商量。
“張将軍!李傕估計是已經死在宮裏了,咱這樣殺也無益,不如想辦法突圍吧?那些友軍是步兵,反正是跑不遠的,讓他們吸引張飛的注意好了。咱能跑就跑,别的地方去不了,大不了出武關投袁術!當年呂布不也是這麽突圍跑的麽!”
城裏原先的三萬多人部隊,還是有近萬名騎兵的,隻不過守城的時候騎兵都不能騎馬,要上城牆作戰。但馬都還養着,如今巷戰都拿出來用了,所以要突圍确實有可能。
這近萬騎兵裏面,張繡的嫡系部隊大概也就三四千人了,還有五六千則是李傕的部隊,以北地郡及河套五郡的鮮卑、南匈奴人爲主。
跟張繡說話的這人,名叫卑利骨都侯,是上郡的南匈奴骨都侯。南匈奴舊制,凡是統領一郡内附族人的部落聯盟首領,都叫“骨都侯”。
如當年殺了羌渠單于造反的“須蔔骨都侯”,就是朔方郡的骨都侯,被其他幾郡骨都侯公推爲新單于。
而眼下這個卑利骨都侯,也算是南匈奴叛軍當中比較有實力的骨都侯之一了,他光靠上郡是湊不出五千多騎兵的,李傕實際上把朔方郡的南匈奴騎兵也都招來打仗,兩郡都歸卑利骨都侯臨時統領。
張繡跟他一合計,就準備突圍,然後就組織部隊,準備回身沿着長街、往東城門方向退卻。
然而,他們此前已經在未央宮與長樂宮之間的空曠戰場上厮殺耽誤了太久,想往回退時,才發現東城門也已經被漢軍部隊攻破,有漢軍的大股騎兵部隊被放進城來了。
騎兵部隊不适合一開始的攻打皇宮的戰鬥,但卻很适合沿着街道封鎖和分割包圍敵軍。故而進城晚,一直留在二線陣地,隻等合适的出擊時機。
加上漢軍有指揮官登上登樓用望遠鏡遠眺觀察敵情,所以張繡和卑利骨都侯剛想突圍,其新動向就被發現了,遭到了有準備的堵截。
張繡一看對面突然出現的攔截騎兵,還有些詫異,因爲那些騎兵似乎也不是漢人裝束,雖然被劉備花錢升級了一些裝備,但氈帽和其他服飾明顯也是匈奴人。
卑利骨都侯卻對對面的敵人太熟悉了,一看就微微發慫,知道今日是不死不休的局了。
“卑利狗賊!呼廚泉在此!七年前你勾結須蔔骨都侯殺害我父王,今日便納命來!好教你做了鬼也記住,我呼廚泉才是唯一的單于!”
原來,在前幾天的圍城佯攻試探過程中,諸葛亮每天登樓拿望遠鏡觀察城内各部動向和旗号,然後他就發現了卑利骨都侯的南匈奴騎兵部隊,以及他的旗号。
諸葛亮回去自作主張查了一查,反正總共河套五郡就五個骨都侯,誰跟李傕勾結、給李傕當雇傭兵,很好查。查完曆史紀錄後,諸葛亮發現這個卑利骨都侯也算跟呼廚泉有殺父之仇,雖然當年不是謀反羌渠單于的主犯,但至少也是重要從犯了。
呼廚泉這次跟着劉備北伐,本意是打打順風仗,撈點戰利品。
然後劉備也許諾他讓他暫時管理北地郡,給他武器裝備補給,支持他攻打河套五郡那些已經扯旗反漢的僞單于及其麾下的骨都侯們。
但是,殺父仇人之一出現了,呼廚泉肯定不能再出工不出力了,否則他還如何建立自己的威望?
諸葛亮就把這個發現告訴了劉備,建議劉備到時候把呼廚泉也拉到攻城戰的追殺階段中來,反正這種要死很多人的硬仗,與其讓漢軍騎兵去拼命,不如讓匈奴人打匈奴人。
劉備一聽覺得非常有道理,對諸葛亮的軍事才能敏銳度又高看了一眼,把情報轉給呼廚泉。
于夫羅當年帶走的近萬南匈奴單于親衛騎兵,經過幾年的消耗,此次北伐出兵時隻有七八千了,打完泾原決戰更是隻剩六千多人。但既然是報父仇,呼廚泉也不保存實力了,直接六千多人全上,堵截張繡和卑利退回東城門突圍的退路。
雙方在長街和廣場上往複沖殺,匈奴與匈奴,匈奴與鮮卑,一陣陣瘋狂絞肉,呼廚泉仗着劉備給他提供了一批鐵胸甲,硬生生占據了上風,打出了至少三比一甚至五比一的交換比。
而且南匈奴人打仗不像漢人喜歡留俘虜,對于這些謀反的首惡元兇部隊更是根本不留手,沒過多久街上就躺下了超過兩三千具卑利骨都侯部曲的屍體,個個首級不全。
張繡也跟着被勢如瘋虎的呼廚泉波及,漸漸回過味來:這呼廚泉是咬死了卑利要報殺父之仇,不可能放他過去的,跟着卑利一起突圍,簡直就是連累自己也分攤了敵人的怒火和仇恨值!劃不來啊!
張繡被連累着折損了一千多騎兵之後,總算想明白了這個道理,甯可再繞遠路走南門突圍!不跟卑利走一路了。
可惜經過這一番折騰,張繡身邊也已經隻剩下兩千餘騎。好在南門方向漢軍似乎疏于防範,也可能是漢軍還沒攻下南門和城樓,所以居然沒有什麽人阻攔。
張繡心中大喜,一路狂奔,路上有李傕的殘部和軍官阻攔問他去路、責備他臨陣脫逃,張繡也懶得搭理了,真有較真阻攔、逼着張繡去城北救李傕的,張繡就直接一槍刺死,繼續堅定逃命。
張繡走後不久,背後的卑利骨都侯就被呼廚泉麾下的弓騎兵亂箭攢射殺死,屍體上紮了足足幾百根箭,死透了都不停手,簡直跟被鳴镝射殺的頭曼單于差不多慘狀。
眼看拐出一條長街,長安南城門已經在望,張繡才看到讓他又驚喜、随後又轉爲驚恐的一幕。
原來,劉備軍一開始确實沒有着力攻打南門,所以南城才沒有劉備軍進來。但就在張繡抵達的時候,城門忽然轟開了,城内一側堵門的守兵,被殺散了幾十人後,餘者紛紛作鳥獸散,被洪水般湧入的漢軍從背後槍挑劍斬,殺戮慘重。
“該死!這是剛剛被破門!”張繡暗恨自己運氣不好,但他也知道生死在此一舉了,雖然城門破了,但堵在城門口的敵人數量也會變少,很多敵兵會湧入城内四散,說不定這也是一個突圍的好機會。
張繡奮起全身體力與武藝,帶着親兵挺槍狂奔,當者無不刺殺,漢軍士兵也殺,自己一方的士兵隻要擋道的也殺。
攻城方還真沒料到破門後不久立刻遇到那麽大一股騎兵部隊反向朝着城門猛沖,一時猝不及防竟被張繡殺散,張繡本人也連連刺殺了十幾個敵兵,殺透了内門、殺進了甕城。
隻要再殺透甕城的外門,那就天高任鳥飛,可以去宛城投奔了!兩年前呂布不也是這麽活下來的麽!
人都是會尋找精神寄托的,張繡忽然覺得自己渾身一熱,本已透支的體力都似乎回來了,呂布的先進事迹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就在他狀态極佳潛力爆種的時候,敵軍終于也反應過來了,留在城外圍堵的漢軍騎兵部隊,也紛紛湧入了甕城外門,把去路徹底堵死。爲首一将白馬銀槍,正是趙雲。
趙雲和張繡一人占住甕城一側的城門,已然退無可退避無可避。
“卑利骨都侯和呼廚泉要分個死活,看來咱也要分個死活了!兩年前郭汜在這裏,覺得他可以擋住呂布,結果大腿上挨了一戟躺了大半年。趙雲,今天就看看你得躺多久!”
張繡明知自己武藝比對方差,但他還是拼命給自己找心理暗示,以呂布自比給自己信心,然後暗示趙雲是郭汜之勇。
一番短暫的心理建設之後,張繡帶着剩下的騎兵對着甕城外門猛沖,雙方撞成了一團。
兩馬交錯的瞬間,張繡把馬頭往遠處一撥,臨時拉開一下兩人的距離,随後單手持槍,橫掠而過,往趙雲大腿上掃去。
因爲張繡的臨時轉向,他這一槍掃出時,雙方實際上相距足有一丈五尺之遠,根本不在雙手持槍的攻擊範圍内,所以才隻能單手持槍,還是握着槍杆尾端橫掃,其實殺傷力有限,對臂力要求非常高,全靠橫掃的慣性。
張繡這麽決策,頗爲不合武藝常理,顯然他隻是想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哪怕稍微劃傷一點趙雲的大腿,找到點彩頭,支持他繼續打下去。
他要“像呂布刺傷郭汜那樣刺傷趙雲”,找到活下去的信心。
“噗嗤——噗嗤——”張繡眼神一亮,随即一黯。
一亮,是因爲他橫掃而過的槍刃,居然真的在趙雲大腿上劃了一道口子。
而人在高度緊張的情況下,因爲視覺隧穿效應,會隻關注自己盯着的點,對旁邊的動靜敏感度驟然下降,視而不見。
這也是爲什麽後世作爲防暴器械的防暴盾,要在盾牌正面塗一個紅點,因爲劫持人質的歹徒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時候,突然看見防暴盾,本能就會被這個紅點吸引,下意識射擊這個紅點,而錯過第一瞬間攻擊有效目标的時機。
張繡顯然也是因爲高度緊張、神神叨叨,陷入了這樣的生理本能誤區。
所以随後的這一黯,就是因爲張繡直到最後一瞬,才注意到一道白光從眼前晃過,趙雲也是這麽橫槍甩抹,雖然後至,但抹中了他的咽喉。
一擊得手之後,趙雲還有些不理解:大腿确實橫向上離敵人更近,會被更快劃中,可是不緻命啊!這張繡是忽然傻了麽?因爲他先中一槍我就會失去戰鬥力?居然連我這一招攻敵之所必救都不救?
不過,就算張繡回救,他也最多就是在趙雲槍下多撐二十招的樣子,今天他還是必死。或許他是用這種辦法,換取自己死得幹脆利落。雖然被秒殺,但至少沒有白死。
他至少在趙雲大腿上留下了一道傷口,而其他跟趙雲打了這些年仗的敵将,很少有做到這一點的。
随着張繡之死,很快城内的殘餘抵抗都被徹底撲滅了,城西的李應餘部很快也全軍覆滅,李應也在亂軍中被關羽的部隊斬殺在巷戰之中,隻不過不是關羽本人殺的。
上午辰時末刻,戰事基本結束,午時三刻,用過午飯的劉備和李素,已經在趙雲的騎兵掩護下緩緩進城檢閱安民了。
(本章完)